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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936年的分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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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的窗帘全被拉上了,厚重而压抑地直直地垂落在地上,桌上摆放的鲜花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色彩,花瓣边缘泛着黄,干枯卷曲。我枕着手臂,仰躺在地板上的名贵的羊毛毯上,头发随意地散在上面。头顶上的巴洛克式花纹一圈一圈就像漩涡一样直叫人看得入神。此刻只要我竖起耳朵,听到的不是门外面菲尔德太太的鬼哭狼嚎声,而是窗外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落地窗上的声音。
在这样的相安无事的宁静中,我感受到了压抑。
这样的悲伤无异也是一种安舒自在,一种即将沦落于灾祸前的短暂的安乐。
埃莱娜没有死。在水流的冲击下她的头部撞击到了石头,却也因此被石头阻挡着而没有被冲向下游。汤姆顺着河水找到埃莱娜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脸部被河水浸泡的肿胀发白,腿部也受了重伤。当时水流很是湍急,没有人知道男孩子是如何把埃莱娜拖上岸,伦敦警察收到菲尔特老爷命令赶来的时候,汤姆正背着埃莱娜往庄园的方向走去。他全身被淋湿得湿透,大抵也是被冻坏了,男孩子很快就经不住劳累昏迷了过去。
这些都是女仆告诉我的。
我没有去看望埃莱娜,只是路过她的房间时,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瞧见,床头的桃花心木柜子上,摆放的玻璃花瓶里开着白色的香芥,埃莱娜的脸庞被白色花遮挡着,她还没有醒来,只能看到她粉里透白的嘴唇,如果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并非全为遮挡,她额头上缠着的白色纱布与香芥花交错融合,给人以错觉。
我沉浸在隐约浮现的记忆中,房间的门被人敲响。
“谁?”我从毛毯上坐了起来。
“安娜,你出来一下。”门外面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有抽雪茄的习惯,那声音带着独特的沙哑。
“好的,爸爸。”我飞快地站起来,突然的站立让我的眼前闪过晕眩感,引得我一阵恶心反胃。我扶住床低着头让自己稍稍适应后,穿上鞋子跑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没有人,只有风衣遗留下淡淡的雪茄味。女仆告诉我,男人在屋外的草地上。外面很冷,我穿上一件外套,脑袋上扣上一顶帽子就匆匆跑出去。外面刮起了一阵风,吹起了蹭着脚踝部的裙裾,帽子被猛得掀飞了,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我慌忙跑过去将它拾起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出弹声,爆破在空气中,使我的动作一颤。
宽阔的草地连绵而去,与不远处的树林相连接。白色的野花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草地上。风低低地匍匐而过草丛,叶子往一个方向连绵倒去,就像坍塌下去一片。就在连绵线条的最高处,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的手里举着猎枪,远远地看过去似乎正对着我,黑色的枪洞口还冒着烟气。
我揪紧了抓住帽子的手,微张了嘴看着男人模糊的表情,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男人放下了枪,“安娜,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过来。”
我慌张地转过头,这才发现身边杵着两个稻草人。
我暗自送了一口气,并为自己的一瞬间的担忧产生了迷茫的情绪,难道我真的认为男人那枪是对着我的吗。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即使是不情愿,我依旧抓着裙子小步跑了过去。
“有什么事吗,爸爸?”我睁大眼睛问道。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汤姆,他站在男人的身后,个子只到男人的胸口,风将他宽大破旧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我眼尖地看到他的脖子上有荆棘条留下的红痕,他额头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暗红的血迹凝固在额头。见我来了,汤姆抬起头来看我,眼神闪了闪,欲言又止。
我紧张地蜷缩了脚趾头,我知道男人一定会质问我关于埃莱娜出事的事。然而男人开口却不提埃莱娜的事。
“今天天气还是挺差的。”他说道。
“是的,爸爸,风有点大。”我硬邦邦地接道。
“这种天气,总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男人用手帕擦拭着枪口,开口问道,“你有去看过你姐姐吗,安娜。”
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比担忧,“医生不让我接近埃莱娜,他说埃莱娜脑部受了刺激,需要安静地休息环境。”
男人将手帕扯下随手塞在口袋里, “不止如此,埃莱娜的腿也受了重伤。”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不动声色的意味,“很可能她再也无法站起来,更不要说是参加任何一场舞会,埃莱娜从前那么懂事,这次犯下这样的错误,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场教训。”
听到埃莱娜无法站起来的消息时,我想捂住嘴发出一声惊呼,或者是双眼噙着泪水感到悲伤。然而我下意识的反应却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抓住男人的胳膊,“爸爸,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姐姐。我应该及时阻止她才对!”
男人挑了眉毛,低头看着他苍白脸色的女儿,“哦,那你说说,去小树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短暂的空白裂进我的脑海里,我的视线极快地扫过黑发男孩子身上,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猛地偏过头与我对视。
黑色的眸子风起云涌,他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但我知道这是汤姆掩饰感情的一种方式,从他紧握的拳头就可以看出来,他是愤怒的,也是怨恨的。只是极为短暂的片刻,我回过头来,重新抬头仰望着男人,哽咽着说道,“……是汤姆。”
男人了然地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怀疑。”他猛地扯过汤姆的领子,将他往地上用力地一拽,汤姆本身就受过伤,此时更是难以抵挡突如其来的力量,狼狈地跌倒在地。
“安娜,你说,这到底发生了什么。”男人慢悠悠地说着。
我的手心冒出了细细的汗水,为了让自己显得镇定,我故意说得很大声以此来掩饰声音中的颤抖,“……那天汤姆偷偷跑去找埃莱娜,说要带她去找蝴蝶,我看到他们溜出大门,于是跟了过去。后来路过一条河流,我劝埃莱娜回去,她不听我的劝说,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你说谎。”汤姆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泥渍,抬头对我说道,“你在说谎。”
“不!我没有说谎!”我的声音因为心虚变得异常尖锐,“你和埃莱娜,你们在孤儿院就玩在一起了!我知道埃莱娜也喜欢你,我还亲眼看到她偷亲了你!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要恳求爸爸把你接过来!”
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事,男人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的女儿似乎做了比他想象中还荒诞的事。然而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只是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我还需要知道更多的事,安娜。”
一件谎言往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它。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从喉咙处传来的灼烧感一直蔓延到舌尖。因为害怕和激动,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男人以为我觉得委屈,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都说出来,我不会责怪你。”他难得地哄着我说出一切。我知道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此时埃莱娜躺在床上昏迷着,她不能辩解,而汤姆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只有我的话才代表着真相,现在距离所谓的真相只差一步。
我蹲下身子,与汤姆平时,不得不说,他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我很喜欢他。我不知道接下来这个举动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可是即使他会有很大的麻烦,只要那麻烦不降临到我的身上,我还可以帮助他不是吗。可是如果我招惹了麻烦,谁又能帮助我呢!
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伸手按住他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迅速地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样物件。
蓝色绸带的骑士胸针。
那是男人出远门时给埃莱娜带来的珍贵的礼物。当初埃莱娜送给我,又被我转赠给汤姆。
我知道他一直带在身边。
汤姆并不知道那是来自于埃莱娜的东西,他迷茫而不安地睁着眼睛。只有男人在看到那东西从汤姆身上被拿出来时,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知道了。”男人眯起了眼睛,“是我忽视了。”
我将那胸针握在手中,感受着手腕处跳动的脉搏一直传送到那胸针的部分。
“埃莱娜喜欢汤姆。”我诚恳地说道,“我没有骗你,亲爱的爸爸。”
就在我以为我说服了男人并且可以因此而放松的时候,男人突然举起了猎枪,黑色的枪口对准汤姆的脑袋。
我“啊”了一声,退后了一步。
然而男人并没有开枪,他问道,“ 是他的主意?”
许久我才反应过来男人是在问我去小树林的事,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让我确认一遍。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与汤姆有一瞬间的对视,男孩子的眼神里没有恳求与恐慌,而是漫无边际的冷漠,或者说带着隐隐的嘲讽和怜悯。这样的眼神让我心里涌动起不安和焦虑。
我知道我的回答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更明白如果我否认,那么很可能下一秒被枪口对准的是我。男人的女儿从来只有埃莱娜,现在埃莱娜变成了残疾,他不会原谅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
脑中晃过先前在草地上的场景,男人举着枪瞄准的样子,那黑洞洞的枪口似乎下一秒就会将我吞噬,然后我将被血泊所淹没。一场雨洗净了草地,我会悄声无息地消失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关心。一切就和当初在臭水沟被女人按在水里差点淹死一样。
你是来自伦敦小巷可有可无的孩子,你所拥有的只是产生于贵族闲暇时光百无聊赖下的同情。如果埃莱娜遭到不幸,你也不会被原谅。
从胸口处回荡的声音贯穿着耳膜,我转移开目光,看向不远处低矮的草地,张嘴干涩地说道,“是的,爸爸,是汤姆的主意。”
我闭上了眼睛,听到一声子弹从枪□□破而出的声音。然后那个男孩子就会死去,也许我会在半夜醒来为自己做的事感到悲伤和难过。
但是我不会后悔。
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耳廓,一切都宁静地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睁开眼睛,看到男人放下了枪。
他似乎有一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会命人将你送回孤儿院。”男人低头对着汤姆说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