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千山（谢沈）》顾小如

1、月冷千山

　　流月城的的夜晚总是格外的冷。
　　沈夜负手立于祭坛边，静静俯视着整座城。月色正好，以至于他的冥思被徒弟打断的时候，他有些神色不虞的挑了挑眉，思及谢衣今日刚刚将爆破偃甲研制好，这几日也着实吃了些苦，沈夜到了嘴边的责怪也咽了下去。
　　谢衣怀里抱着一坛酒，面上红红的，许是这几日不眠不休的的研制偃甲累得狠了，他抱着坛子又灌下一大口酒，未料这一口喝得呛着了，谢衣不住的咳嗽，方才还抱着的酒坛不得不搁置一边。
　　沈夜皱了皱眉，取出帕子为他拭去嘴角的酒液，“多大人了，喝口酒也能呛着。”
　　一时间沈夜只觉手上一暖，竟是被徒弟握住了。沈夜想抽回手，不料酒劲上头的谢衣手劲奇大，沈夜挣了挣没挣脱，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是拉个手而已，从前谢衣幼时半夜梦魇可没少拉着他的手才能入睡。可这逆徒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竟来吻他的唇了？
　　谢衣的眼神晶亮亮的，多少次犯了错就用这种如初生小鹿般清澈的眼神看着他。沈夜下意识的心一软，想推拒他的手也就慢慢垂落。
　　就这么一次罢了……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盛怒下的沈夜令他跪着好好反省，谁知谢衣丝毫没有退缩，反而还同沈夜据理力争起来。
　　距离那次月下旖旎已过去月余，谢衣的爆破偃甲成功的将伏羲结界破开，却不想引来了不速之客——心魔砺罂。考虑到如今下届浊气已不适合族人生存，思虑再三沈夜终于同砺罂合作，未料此举却先遭来谢衣的强烈反对。
　　沈夜平时虽然惯着他，但是大事上却丝毫容不得他马虎，先是罚他跪了三天三夜，好让他知难而退，谁料这逆徒却丝毫没有动摇，华月来报时，沈夜才得知这逆徒真是倔得很。
　　最终还是沈夜退了一步，他所能的最大的让步。
　　“若你还想不通,那不妨站起来,和本座一战。只要你赢了,整个流月城便由你裁夺。但若你输了,便从此不得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绝不饶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沈夜未料到的是，谢衣当真会听命同他一搏。等他将剑尖横在谢衣颈间的时候，昔日乖顺听话的弟子垂下了眼帘。
　　“弟子纵然万死亦难书其罪，然请恕弟子无法师尊所为！”
　　“好，好，好，”沈夜怒极反笑，左手紧握成拳，浑身都在不自觉的颤抖，“本座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三日后还不改变心意，不要以为本座真的不敢杀你！”
　　三日后，谢衣打晕看守，叛出流月城。
　　沈夜得知消息时，拼着意志强撑着与砺罂周旋和谢衣动武之时的一口气终于散去，早先他便已有些隐隐的不适只是隐忍着不说，此时闷在胸口的滞涩之感怎么也缓不过来，竟是比任何神血烧灼发作还要难受的多。沈夜掩在宽大袍袖之下的双手紧紧抓着小腹间的织物，只觉腹中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趁着最后一丝意识还在的时候他遣散了华月和其他祭司，一直挣扎着撑到了寝殿才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的时候就见到瞳立在他身侧，平时一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仿佛盛着万般情绪。
　　“阿夜，你……终是太过苛求自己。”
　　下意识的将手覆上仍是隐隐作痛的小腹，闻言沈夜闭上了眼，“你都知道了。”
　　很平淡的语气，平淡的一如他平时颁下那一道道生杀谕令一般。
　　“是。与此牵扯之人属下已解决，唯独这一件，还请大祭司明示。”
　　“……以你所见，本座是否还有其他选择。”
　　隔着衣物，手下温热之处已有了些许隆起的弧度，提醒着他那一晚的旖旎和如今的冰冷。那一晚他也未曾预料到会有如此后果才默任了谢衣的放肆，也是，谁会知晓他身上所负的神血除了发作之时让人痛不欲生之外竟还有这样的效用。
　　瞳沉思许久，开口时已不同往日一般平静，“尊上腹中的血脉已有三月有余，若是此时遭遇不测，尊上也难免有所牵连。”
　　“本座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瞳离开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觉得隐在重重帷幕间的人，已隐隐有了衰败之象。

　　派人去下界打探谢衣行踪的人仍是没有消息，听着探子呈上来的密报，沈夜几乎将手里的竹简捏的粉碎。
　　知晓他身体境况之人已被瞳处理干净，甚至连华月都被蒙在鼓里。前些日子他醒来之后以雷霆手段处理了几名反对剧烈的祭司，却仍是压不住城中重重的流言。加之他须得忍着身上不适同砺罂小心周旋还不能让砺罂发现端倪，纵是沈夜也身心疲惫不堪，好在前些日子杀鸡儆猴有些效用，城中的祭司还算安分没有给他造出新的麻烦来。
　　抬手将杯中的酒饮下，沈夜突然就有些明白为何那逆徒如此喜爱这杯中之物。原本祭祀所剩下的酒为数不多，大多已被谢衣熬夜研制偃甲时取暖所用时喝光，沈夜翻找许久才找到了这么一坛。
　　一杯一杯的饮下，沈夜只觉得越来越清醒，并没有旁人所说忘记痛苦之效。那么……突地，腹中似乎有活物一般的动了动。
　　沈夜有些麻木的继续将酒一杯杯的饮下。

　　入夜，流月城下了很大的雨。
　　沈夜在床上挣扎大半夜，意识已有些涣散，身旁的瞳也是冷汗重重。
　　沈夜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那个乖巧的孩子抬起头软软的叫他师尊，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蕴着星辰。
　　“师尊，对不起，弟子知错了，弟子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你就不要再生弟子的气的了好不好？”
　　他有些凉凉的想，你知错，你此时终于知错？
　　然而下一刻浮现于面前的，便是那一日横剑于颈亦不少分毫的决然。
　　一声娇弱的啼哭在耳边响起，沈夜涣散的神智也为之一清。片刻后瞳将孩子处理好，敏锐的发现力竭之后的沈夜动了动唇，声音却低弱的很。
　　瞳耳力不错，听明白了沈夜的话之后，也不多言什么，抱着那小小的襁褓就消失于夜幕里。

　　光阴倏忽而过，转眼已是数十年过去。
　　关于这些年失踪下落不明的破军祭司，城里暗中早有流言，虽有大祭司沈夜镇压，还是有小部分人执着于谢衣的下落。
　　华月跟在沈夜身后，心里明白这些年阿夜的性子是越来越冷硬了。然而身为傀儡，她只能顺从执行他下达的命令而已，她，或者说是这城中所有的人，并不能帮到他什么。
　　很突然的，路边突然跑出一个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的小姑娘，似在和别人追逐游戏，冷不防撞到大祭司的袍角之下，她倒也乖觉，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大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沈夜看。
　　华月心下诧异，平常人家的孩子别说和大祭司对视，就是远远见到大祭司，都会畏惧于沈夜的威严而不敢靠近，只是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谁家的孩子，竟这般不惧他，看起来和阿夜还挺投缘的，若是……
　　她想到谢衣的前车之鉴，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
　　谢衣……说起来，这孩子的眼睛倒和谢衣挺像的。
　　“欣儿，欣儿……”这时一旁跑出一位妇人，见到华月和沈夜便急急忙忙的跪了下去，请罪道，“请大祭司大人恕罪，小女谢欣儿年幼无知，冲撞了大人，还望大祭司莫要怪罪。”
　　谢欣儿，果然是谢衣同族，怪不得眉眼间有些相似。只是这孩子的模样却让她想起另外一人，像谁呢，廉贞祭司陷入了沉思。
　　她偷偷看了沈夜一眼，吃惊的发现沈夜柔和下来的模样竟是同眼前小姑娘如出一辙。
　　廉贞祭司毕竟冰雪聪明，有些禁忌不能细想，她便也不会再想。

　　夜幕下的捐毒也是如此冰凉。
　　谢衣停下来，张嘴吐掉了被风刮进嘴里的沙泥，唇边泛起一抹薄薄的笑容。
　　大约，就是今夜了吧。
　　月余前他便在下界发现了矩木的踪迹，过了数十年他倒也没有早先的少年心性，若是他身死，他亲手造出来的偃甲人便会替代自己完成自己的心愿，心里倒也没有了那么多的遗憾。
　　只是，这数十年人世嬉游实在太短，太短了。
　　他很笃定。
　　一直到再见到那数十年日夜思念的人，听他问出有何分辩、是否后悔、曾否顾虑为师那三个问题，倒下之前，他听见自己缓缓的说。
　　……不悔。

　　没有人知道，自那以后流月城少了一位开朗爱笑的破军祭司，多了一位名叫初七的傀儡。
　　百年时光其实过得很快。
　　他一步步的设了一个局，一个让全族人活下去，唯独遗漏了自己的局。眼看着那些人走入自己精心布置好的陷阱，他却丝毫没有快意。
　　有时他也会问初七，你看,已经损坏的东西,就算修理改制完毕,每次看到时,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盯住那些那些裂纹和缺损……你说是么
　　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
　　傀儡毫无感知，乖顺的回答是。
　　是了。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本不该有所奢望才是。

　　整个流月城都在崩塌。
　　一切都结束了。缓步在即将塌陷的冰冷的神殿里，他心头却感觉前所有未有的轻松。
　　谢衣，小曦，瞳，华月，初七，那些曾经爱他的恨他的，此时皆已淡去。大祭司沈夜作为罪人已经死去了，而龙兵屿的族人，会永远在那个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的地方活下去。
　　夕阳终于向下沉去……就像等待了千万年那样久，久得令人精疲力竭。黑夜很快就要来临，带来漫长的寂静与虚无……而那黑暗的最深处，又是谁的心念不肯改，幻作五光十色的——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