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电影小说)》叶含露

9、泰山府君祭

　　朱雀门前。
　　被怨灵附身而成为恶鬼的卫兵们停止了痛苦的挣扎，目放绿光，咆哮着纷纷向皇宫大门冲来。
　　恶鬼们没有知觉与感情，只是顺应着杀戮的本能，朝着所有能看见的活人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野兽般撕咬。
　　卫兵尽管满心恐惧，但在生死关头还是拼命抵挡。
　　一时间朱雀门的台阶上金戈声顿起，刀光剑影中血溅三尺、断肢横飞。
　　新野刚刚拔出太刀，一个身影朝他扑了过来，尖锐的獠牙眼看就将咬断他的脖子。
　　新野横刀一挡，才发现敌人正是自己平日里交情极好的副将。
　　“醒一醒，田中！”
　　田中满面漆黑，龇牙咧嘴地吼叫着。
　　“快醒醒！田中！”
　　田中的力气大得惊人，就在他张口咬下的刹那，背后一个卫兵乘机给了他一刀。
　　血淋淋的手腕和头颅飞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新野对刚才的死里逃生好心有余悸，但他也因此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能感情用事了。
　　眼前的敌人，不是同伴，而是恶鬼。只有让他们痛苦的生命得到解脱，才是帮助他们的最佳方法。
　　新野振作了精神，大吼一声，再次投入了这场生死未卜的血战中。
　　时间渐渐过去，死伤的人员越来越多。恶鬼的尖笑和叫嚣在门楼下回荡。
　　卫兵们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逐渐溃散。
　　“不许逃跑！守住大门！守住！”
　　最终只剩下新野和他的几个亲卫还坚持不舍地挡在大门前。
　　但是面对恶鬼们不知疲倦的进攻，以这微薄的人力，还能阻挡多久？
　　灰雾笼罩的朱雀门楼上，蓬着满头乱发、披着褴褛衣袍的道尊挺直地立在最高处的檐脊上，狂狷的笑声在空中回响。
　　从厚厚的乌云缝隙中透下来的几缕青光，将他的脸映得分外凌厉。
　　“我要把那个人的京都夺到手，再将它扔到永暗的世界中去！哈哈哈哈……”
　　阴暗与灰雾笼罩下的平安京，处处燃烧着火焰、升腾着黑烟，却依旧岿然无语。
　　或许只有天际那一抹血色的残光，诉说着这宏伟肃穆的京都此时的心情。

　　“丁零。”
　　“丁零。”
　　竹林中铺满落叶的小径上，晴明、青音与蜜虫正在急冲冲地奔跑。
　　随着飞奔的脚步、疾掠过的冷风，青音胸前的金铃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正一点一滴地逝去的沙漏里的细沙，缓慢却毫不留情地，展示时间的残酷。
　　“丁零。”
　　“丁零。”

　　阴阳寮。
　　走廊上，阴阳师们正端坐成一排，丝毫不敢懈怠地念着驱鬼咒。
　　驻守在此的卫兵刚刚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就听见了飘荡在空气中的诡异笑声。
　　正当阴阳师们惊异地环视四周时，墙壁忽然如水面的波纹般漾开了。一个人从外面穿墙而入后，墙壁瞬间又恢复了原状。
　　“道尊大人！”
　　“哈哈哈……”
　　阴阳师们看着眼前陌生到令人惧怕的前首领，惊恐地向后退去。
　　“我乞求您，请醒过来吧！”
　　道尊伸手拍着一个下属的肩膀，亲切地将头靠近他脸侧：“进藤，你什么都用不着担心了哟！”
　　说着捏诀的手指顶着他的后脑，往耳中轻轻吹了口气。
　　进藤的脸在眨眼间犹如一个泄了气皮球，冒出丝丝白烟，迅速干瘪了下去。
　　不仅是脸，整个身躯，都干瘪得像具干尸。
　　就如同枝头饱满的果实，忽然干枯成了乌黑的硬壳一般。
　　道尊犹如刚刚完成一幅颇为自赏的得意之作，悠然摊开了手。
　　干尸噗嗵一声栽在了地板上。
　　“啊！”
　　阴阳师们尖叫着四下逃散，恐惧的阴影覆盖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可是却有一个人逆着人流冲了进来。
　　身着武士服，头戴卷缨冠，背着榧木弓箭，腰间的太刀刀尾翘得厉害。
　　是源博雅。
　　“道尊！”
　　道尊笑了起来，摩挲着双手：“啊，是博雅阁下，哈哈！我正要找你，你就自动送上门来了……我会送你去见你心爱的祐姬的，博雅阁下，不过你可要快点追上她哟！”
　　道尊大步走向自己原来的座位，轻松地坐下来，“很快的，天皇也将随你之后而去了！哈哈！”
　　“道尊，莫非是你将满月君变成了恶鬼？”
　　“满月君？哼，是那个女人自己的心，将她变成了恶鬼！”
　　博雅盯着道尊的眼神渐渐升起了愤怒。
　　“那么，继续地憎恨我吧，博雅阁下，” 道尊举起双手陶醉地享受着仇视的目光，“直到将你自己也变成恶鬼，哈哈哈……”
　　博雅颤抖着唇，将手中的弓往旁边一丢，拔出太刀，大叫一声向道尊冲了过去。
　　举着刀冲向前的博雅，泪流满面。
　　道尊张开双手，脸上浮现满足而愉悦的笑容，似乎想拥抱那仇恨的利器。
　　却在长刀劈下来的刹那间伸手一拨。
　　博雅收势不住，摔在了地上。
　　起来呀。道尊的手势仿佛这样说到，脸上戏谑的笑影更弄了。
　　如同胜券在握的猫戏弄一只注定要吞入腹中的小老鼠般，道尊也饶有兴致地轻松躲避着博雅的进攻，时不时伸手一推。
　　博雅再一次狠狠撞在了柱子上。
　　“哼哼哼……”道尊嘲讽地笑着，摩挲着手掌向外走去，“天皇……你在哪儿呢？”
　　他那不屑一顾的态度果然激怒了博雅。
　　“道尊！”博雅大叫着，扑上前去将长刀插入他的身体。
　　很顺利地刺进了，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哈哈……”道尊握着刺进腹部的刀刃，捏诀的手指托起了博雅的下巴，“可不是这么简单的哟，博雅阁下。”
　　右手用力一推，博雅凌空飞起，重重地砸在墙壁上，摔了下来。
　　博雅吃力地爬起，不停地咳着，这一下重击应该伤到了他的内脏。他望向道尊，神情中抑制不住惊恐，却丝毫不肯退缩。
　　道尊冷笑着将长刀从身体中缓缓拔出。
　　博雅几乎绝望了。
　　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纸片。
　　是那个五芒星图案的晴明桔梗印。
　　“晴明！拜托你了！”博雅将符纸扎在了箭尖。
　　“没用的，没用的！”道尊将长刀一把扔在地上，似乎在提醒博雅不用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博雅摇摇晃晃地站起，拉满了弓，泪水和汗水混杂着濡湿了他的脸。
　　“道尊，死吧！”
　　嘣的一声弦响，利箭带着五芒星符纸，正正扎入了道尊的眉心。
　　博雅大口喘着气，无法置信的表情中逐渐浮起一丝成功的喜悦。
　　道尊盯着额上长长的箭身，忽然神色奇异地笑了起来。他伸手按住箭尾，缓缓往前推着。
　　博雅惊呆了。
　　眉心中箭的地方似乎变成了一个深深的洞，箭杆一寸寸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先是扎在箭尖的符纸，然后是箭身、箭尾……最后连翎毛都一点不剩地推进了眉心。
　　道尊的手指摸摸疤痕全无的光滑的眉心，满意地笑了。
　　然后张开嘴，伸手从中抽出了一个东西。
　　一枝长箭。
　　只是符纸不见了。
　　博雅踉跄地倒退了几步，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源博雅，你真是值得戏弄啊。”持箭的手放在面前，呼的一吹。
　　利箭疾射而出，噗的一声轻响，深深刺进了博雅的心口。
　　博雅惊讶地注视着胸口的箭，似乎还来不及感受到它所带来的锥心的疼痛和死亡的预告。颤抖的手握住了箭身，在晕死过去的瞬间，博雅低低喃出了此时心中唯一的想念：“晴明……”
　　沉重的身躯摔倒在地，终于不再动弹了。
　　“哈哈哈哈……”道尊满意地笑着，绕过地上即将迈入冥府的人，大步向外走去。“天皇！天皇……哈哈哈……”
　　走廊上，天皇和一干内臣匆匆忙忙地一路小跑，女官抱着敦平亲王和任子皇妃紧随在后。
　　“天皇……”耳边似乎远远传来尖锐的呼唤声，使得他们原本就焦急的脚步愈加慌乱了。

　　晴明和蜜虫冲进了阴阳寮，第一眼就看见了地上躺着的人影。
　　“博雅！”
　　“博雅大人！”
　　晴明扑上前去，半跪在地上扶起博雅的头，枕在自己的左膝上。
　　博雅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了。
　　晴明紧紧抱着博雅，似乎感觉到怀中的温度与生命坚定地流失而去，心中忽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这种感觉，对晴明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无论面对再难缠的鬼怪、再险恶的人心，他总是极有自信地、高深莫测地微笑着。以局外人的冷静目光，偶尔扫视过这世间纷纷扰扰的一切，他的目光，更经常注视的是庭前花开花落、天际云卷云舒，并以自己永不起波澜的平静的心为傲。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心不再平静如昔了呢？
　　是从面对被称为白狐之子、人人畏避的自己，那人脸上露出淳厚耿直、毫无异色的神情的时候开始的吗？
　　是从回回不期而至的赏月对饮、谈天说地时开始的吗？
　　是从每一次被自己吓唬戏弄，那人却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赌气将食物吃个精光的时候开始的吗？
　　还是……
　　或许，只是因为寂寞太久了吧……虽然，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有这种软弱的感情，可是却像月亮的清辉一般，在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洒落满身了……
　　只有和博雅在一起的时候，才不会感觉到寂寞啊……
　　如果博雅不在了，自己还能再回到那寂寞的庭院中去吗，还能再做回原来的晴明吗……或者说，名为‘博雅’这个咒——对名为‘晴明’个咒来说，很可能是成对的另一半。如果没有博雅这个咒，那晴明这个咒或许就等于不存在了……
　　博雅……
　　“博雅，不要死！”晴明使劲摇晃着他，想将他自昏迷中唤醒，“不要死！博雅！我们才刚刚相遇不是吗？才刚刚开始不是吗？”
　　博雅毫无血色的脸上，双目依旧紧闭着。
　　“我……我……”晴明的唇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声音哽咽了，“我怎么能忍受失去你……”
　　朦胧中，博雅感觉有湿热的东西落在脸上，这奇妙的触感将他从疲倦的沉睡中唤醒。
　　“晴明……我从未想过……你也会流泪……”
　　晴明猛地别过脸去。
　　博雅就在那一刻，停止了呼吸。
　　晴明惊慌地转回脸：“不要离开我！博雅！睁开眼睛！博雅！睁开眼——”
　　“博雅大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博雅大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站在一旁的蜜虫抽泣着，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对不起，博雅……如果，你没有遇到我……”
　　“晴明大人！”
　　默无一言的青音忽然开口了，“你们两人是注定要相遇的，你不能因此而感到悔恨、甚至是太多的悲伤。只有这样这个京城才能得救。”
　　“就算是这样那又能改变些什么呢？其中一个守护者已经不在了！”
　　“晴明大人！请你……把我的生命给博雅大人吧！”
　　晴明惊诧地抬起脸。
　　青音走近他，半跪了下来：“只要晴明大人举行泰山府君祭，把我的生命给博雅大人，就可以让他复活了不是吗？”
　　“青音……你在说什么！”
　　“寻找‘京都守护者’并帮助他们，那就是我的任务。所以，请用我的生命去救回博雅大人！”青音执着地注视着晴明，坚定的眼神水一般清澈，微笑绚烂地如同五月枝头旋落的重樱，“这也是，我能从这痛苦的永生中，获得解脱的唯一方法……”
　　晴明长久地沉默了。
　　所谓泰山府君，原本是唐国之神，是中国五狱之一、东狱泰山的神，别名东狱大帝。
　　自古以来，泰山便是死者灵魂归宿的山岳。泰山府君正是审判死者灵魂善恶的神。据说，佛教传入日本后，信仰中的泰山府君与地狱的阎罗王结合，成为掌控人类寿命与生死的神。
　　以泰山府君为主神，举行泰山府君祭的，正是土御门系族的阴阳师。其中，尤以安倍晴明最有名。
　　可是就算是土御门系族的阴阳师，也不是人人都能举行泰山府君祭的。利用的力量有多大，遭到反噬后的损害就有多大，这是阴阳师们无人不知的，所以即使是举行一般的神祭，都是相当谨慎小心的。而泰山府君祭，一但稍有失误，付出的代价就是——施术者的生命——也就是说，这是一种以命换命的法术。施术者与泰山府君进行交涉，付出让他满意的代价，才能带回死者的灵魂。
　　晴明与博雅在不久以前还曾对“泰山府君”的存在问题展开过辩驳讨论：
　　“晴明，我无法相信你的话，泰山府君这玩意，真的存在吗？”
　　“说存在，便存在；说不存在，便不存在。不过应该说，还是存在的吧。”
　　“我听不懂。”
　　“博雅，这世上是由几个‘层’与‘相’构筑而成的。”
　　“……”
　　“这些‘层’与‘相’的其中之一，正是泰山府君。”
　　“可是，我就是无法相信在某个地方有地狱，而泰山府君就在地狱中随心所欲地决定人的寿命，或延长人的寿命。”
　　“博雅，我以前也说过，即便是泰山府君，终究也只是一种力量而已。若是说，有这种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决定人的寿命长短，那么泰山府君确实存在。”
　　“……”
　　“人们祭祀这种力量，并将之称为‘泰山府君’那一刻开始，这力量本身便成为泰山府君了。一旦世上知道‘泰山府君’这名字的人全部消失，‘泰山府君’这玩意儿也会跟着消失，只残留力量的本身。此外，若是改变这力量的称呼，换句话说，改变咒，那么，这力量虽是泰山府君，但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于这世上。”
　　“这么说来，泰山府君之所以是泰山府君，说来说去，只是人下的咒而已？”
　　“正是如此。博雅，这世上所有东西的存在状态，都由咒决定。”
　　“听不懂。”
　　直到最后，博雅还是弄不懂晴明话里的意思，但是他还是喜欢和晴明喝酒聊天的愉悦时光——如果晴明不是总和他谈“咒”的话可能还会再愉悦些。
　　可是如今，博雅却再也不能跳起来叫到：“晴明，你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晴明大人，请快点决定吧！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浩劫已经开始了，如果‘那个人’所热爱的京都和人民不能得到解救，我就算有永生的时间，也会终日以泪洗面的！所以请让我，完成自己宿命的任务吧！”
　　晴明闭上眼，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博雅与青音并排仰卧在地板上，晴明端坐在他们头顶前方。
　　“终于……何以完成我的任务了……”青音轻轻吐出了口气，神情欣慰而安详。
　　“青音……”
　　晴明下定决心般立起，双袖一振，两指于唇前捏诀念诵祭文：“……迎请泰山府君，急急如律令！”
　　庄严玄密的吟诵祭文声由低到高、绵延不绝，仿佛在整个天地之间回荡；白色狩衣的宽大袖袍在空中滑出圆润的弧线，青岚吹过原野一样翻卷起波浪……晴明流水般山风般舞着，轻盈而又庄重地回旋、跳跃，一举手一投足皆优美典雅。他已经将全部身心，融入到这场祭舞中，连天地万物也似乎受到感应，空气中微微泛起了金光……
　　传说中可以感动冥府之神、令死者复活的泰山府君祭舞，在这个名为安倍晴明的阴阳师身上，完美地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