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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瓜咒 ...

  •   藤源兼家府邸。
      博雅蹲在一棵松树下,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一颗晃晃悠悠的青绿色冬瓜。
      一颗结在松树上的瓜。
      他的表情却像是小孩子发现了个新奇的玩意儿般,咧着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娇憨神情。
      却不是女子那种婀娜多姿的娇憨,而带着种淳朴耿直的味道。这个男人,连娇憨都是种讨人喜欢的可爱。
      而这男人讨人喜欢的所有特质中,绝对有“老实”这一点。
      他身边的兼家大人可不认为这是件有趣的事。
      “在一个见鬼的早晨之后,就发生了!真令人毛骨悚然!”
      “在松树上结的一个瓜……”
      “拜托你,博雅大人!可以去请安倍晴明来一趟吗?”
      “可是,兼家大人,我和阴阳师呆在一起时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而且,他们说,晴明不是人类呢!他们说,他的母亲是信太森林里一只名叫‘葛叶’的白狐,他是狐狸的孩子……”
      兼家大人也一定听过这个传闻。不过,为了解决自家庭院里恐怖的瓜,他还是有必要说动眼前这个朝廷里公认的老实人,去替他拜访那个比瓜还恐怖的大名鼎鼎的阴阳师。
      “他们可能因为他是个杰出的阴阳师所以陷害他。”
      “哦……”
      “博雅大人,拜托了!拜托了!”
      最后,当博雅的牛车前往京都东北方向的晴明府邸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为什么总落在他的头上。
      或许是因为,他总也学不会拒绝别人的缘故吧。
      安倍晴明的府邸位于土御门路以北,在方位上处于京都东北方,八卦中称为“艮”,正是邪气最重的鬼门之地。
      为了镇邪,平安京的鬼门方位东北方配置了比叡山延历寺。大概天皇还不太安心,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安排。
      可晴明似乎一点意见也没有,自得其乐地住在人烟稀少的阴邪之地。
      博雅的牛车通过晴明府邸前的一条戾桥时,空气中一抹奇异的金色微光闪过。
      博雅正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憨厚神情,在牛车中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我去?”
      下了牛车,源博雅边走边观看右方晴明宅邸围墙。
      那是大唐建筑式围墙。胸至脸部高之处有雕饰,上面是唐破风式装饰屋瓦,令人联想起寺院围墙。
      墙上爬满了藤蔓,秋风中只剩下干枯的网络纵横。
      博雅立在大门前。
      大门没关紧,门户半开半掩着。柴门上刻着五芒星图案的咒符,那是晴明专用的符号。
      往里头探望,可以看见庭院。
      博雅和一个侍从刚刚跨进门槛,大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两人大叫了一声,吓得够呛。
      博雅转头安慰侍从:“不要害怕,他只是个阴阳师不是吗。”
      说着强自镇定跨入了庭院之中。
      眼前是一片秋色的原野。
      不,确切的说,是将荒野切割下一块,盆景般原封不动地植入院中。
      败酱草、紫苑、龙胆草、草牡丹……还有其他众多不知其名的野草,繁茂地长满了庭院。有些地方可见芒草穗随风摇曳,有些地方却是野菊和瞿麦交互丛生,开得花枝招展。
      唐破风式的围墙下,胡枝子枝头开满红花,沉甸甸地垂着。
      整个庭院看似无人整理,一眼望去,放任野草自生自灭的样子。
      这模样简直就是——
      “跟荒野差不多。” 博雅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这么说。
      不过,奇怪的是,博雅并不讨厌这花草缭乱盛开的庭院。甚至有点欣赏。
      或许庭院的主人并非听任花草自生自灭,某些地方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意向吧。
      又仿佛,这庭院景观不是一般的荒野,其中似乎仍存在某种不可言喻的秩序。
      至于到底有些什么秩序,实在无法形容也无法说明,但很可能正是这种不可言喻的秩序,令人对这庭院产生好感。
      就拿目光所及之处来说吧,看不到有哪种花草长得特别旺盛或特别多。话虽如此,却也不表示每种花草都一样多。有些花草较多,有些较少,但整体望去却极为调和。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偶然或基于主人的刻意安排,博雅就不得而知了。
      一个优雅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们等你很久了。”
      “什么?”
      博雅一转身,才发现围墙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身着唐衣的美丽少女,梳着蝶型的发式,怀抱着一束鲜艳的蝴蝶兰,正朝他友善地甜笑呢。
      “晴明大人正在等您,请随我来吧。”
      少女领着他,走上台阶。
      博雅整整身上的圆领公卿便服,脱去鹿皮靴,抬腿跨上木制地板。沿着窄廊绕过半圈,果然看见板条窄廊上,晴明身着白色狩衣,侧卧在柱子前,边啜酒边欣赏着庭院。
      晴明的左手肘撑着地板,右手持着酒碟,斜倾着头,脖子与脸颊的倾斜角度,散发着一股不可言喻的撩人魅力。
      修长的手指握着酒碟,偶尔将酒送到唇边。
      无论是在啜酒前,还是啜酒后,晴明粉红的双唇总是含着微笑。
      身边环绕着三个明艳佳人,鲜艳华丽的十二单衣在夕阳的光照下熠熠生辉。
      见到博雅的到来,晴明唇边的笑意更浓了。
      他放下酒碟,直起上身。
      “博雅大人。”
      博雅吃惊地走近几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还有,谁告诉你我到这儿来了?”
      “你对自己喃喃自语,从一条戾桥的一头到另一头:‘为什么要我去?’”
      晴明刻意学着博雅的语调,惹得随侍的女子们用衣袖捂着嘴笑个不停。
      这下博雅更吃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说你能听到我说话?”
      “你真的以为,”晴明向上挑起了眼角,斜飞的眼梢竟有种妖娆的味道,翘着红唇盯住他,“我的脸看起来那么像狐狸吗?”
      这活脱脱就是妖怪绘卷上走下来的狐狸脸嘛!可是能回答说“是”吗?
      可怜的博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那一脸的憨直老实的模样又惹来了一场大笑。
      “晴明阁下,我可以私下与你谈谈吗?”
      “我明白了。”
      博雅转身面对庭院,等待侍女们退去。
      晴明双手举至胸前,左右两指上下交叠,口中念咒:“现形。”
      瞬间,三个美丽少女凭空消失了。只有轻飘飘的纸片从空中落下。
      “啊?”博雅转头一看,原本坐着少女的地上只剩两张剪成人形的白纸,和一朵娇嫩的樱花。
      他不可思议地四面张望。转眼之间,究竟人都到哪儿去了?
      “是式神。有她们在我身边,个人需要很方便。”
      “式神?”
      晴明点点头。
      博雅望向庭院,刚才那个带路的少女怀抱鲜花在草丛中轻巧地行走。
      “莫非,那个女孩也是式神?”
      “喔,博雅大人曾经见过她的。” 晴明起身走到他身边。
      “什么?我见过她?”
      “是的。”
      晴明转头对女孩示意:“蜜虫。”
      名为蜜虫的女孩微笑着伸展开宽大的衣袖,宝蓝色的衣袖在空气中渐渐泛起银色颗粒般的光芒。身形向上飘起,越来越淡,仿佛随时就要融进空气中,消失不见。
      “啊!”博雅张大了嘴,对眼前的一幕诧异极了。
      蜜虫已经完全消融了,空中出现了一只翩翩起舞的蓝色蝴蝶。
      博雅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不就是上次在皇宫中被晴明用叶子射杀的那只蝴蝶吗?这么又活过来了?
      “难道,那时你并没有杀了它吗?”
      “当然。那是一位高僧从大唐长安带回来的珍稀蝴蝶,我可不敢杀了它。”
      晴明边说边背靠着柱子坐下,拿起面前的酒坛子倒了一碟清酒。
      “原来是这样啊!” 博雅心中很高兴,原来阴阳师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恐怖又不近人情嘛。至少面前的这位晴明阁下是个珍爱生灵的人呢!
      顿时他觉得与晴明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本来嘛,在这个单纯的老实人心中,就没有“戒备”啊“疑心”啊之类复杂的感情因素,现在连最后一丝的不悦都飞走了。
      “你要些清酒吗?”
      博雅顺势坐在了晴明对面,接过他递来的酒碟。
      “啊,谢谢!”
      喝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今天来的目的,连忙放下酒盏,正襟危坐。
      “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喝酒的。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已经知道了。”
      “啊?”

      藤源兼家府邸。
      晴明仔细地端详着那个结在松树上的冬瓜,修长的手指在瓜上轻轻抚摸。
      “真是个漂亮的冬瓜啊……”
      说着抱紧冬瓜用力扯断瓜蒂,顺手往博雅手中一塞:“但是有人在上面下了咒。”
      “咒?”
      “是。”晴明用毛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一个字:“咒。”
      接着又在上面画上谁也看不懂的符号,最后写上“急急如律令”。将这张纸条端端正正地贴在博雅怀中的冬瓜上。
      晴明左手按着冬瓜,右手两指立在唇前轻轻念咒,然后往左手背上一压。
      冬瓜突然蠕动了起来。
      确切的说,不是瓜本身在动。好象瓜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蠕动一般,瓜皮向外波浪般起伏翻涌着。
      “啊!”博雅和兼家叫了起来。
      晴明拔出桌上的短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冬瓜一剖为二。
      冬瓜里没有瓜瓤,竟蜷伏着一条黝黑狰狞的毒蛇。
      “哇啊啊!” 博雅叫得更大声了。兼家挥舞着双手,几乎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晴明漫不经心地伸手提起“嘶嘶”吐信的毒蛇:“这就是咒语的本身。有人下了咒,把蛇藏在了冬瓜里。”
      兼家浑身颤抖地问道:“如果我吃了这个冬瓜……”
      “这蛇会进入你的内脏哟,兼家大人。”
      兼家的脸立刻一片灰白。
      博雅终于回过神来:“果然是诅咒啊!兼家大人——”
      “呃?”
      “你知道这是谁的诅咒吗?”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有人诅咒我?” 兼家回答,左肩不停地抽动着。这似乎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这条蛇,”晴明微笑着,“可以送给我吗?”
      “啊?”

      过了朱雀大路,罗成门外的广场上,白色狩衣与黑色直衣的男子并肩走着。
      是晴明与博雅。
      那条蛇在两人身前蜿蜒游动,仿佛在带路一般。
      “晴明阁下刚才说的‘咒’,准确说来究竟是什么呢?”
      “是这样的啊,例如,在这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你是说,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是,所谓咒,简单说来就是束缚。绑住某物或是某心的‘束缚’。”
      “绑住某物或是某心的‘束缚’?”博雅重复着晴明的话语,露出了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要知道,名称正是束缚事物本质的一种东西。”
      “……”
      “如果这世上有无法为其取名的东西,表示那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也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你讲的道理很难理解。”
      “……再举个例来说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样是人,但你是受‘博雅’这个咒所束缚的人,而我是受‘晴明’这个咒所束缚的人。如果没有那个名字……”
      “那就意味这我会消失?”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晴明微笑着向前走去。
      博雅想了想,也跟着他向前走,却依然是无法理解的样子。
      “我还是不明白……”
      两人走上城外的崛川桥。桥是全部用原木铺架而成的,桥面的木板有的已经腐朽,裂着一道道破洞。
      而那条蛇就从其中一个裂缝里钻了进去,消失不见了。
      晴明领着博雅来到桥下的河岸边。
      “那里。”
      博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桥墩下是浅浅的流水,一具严重腐烂的尸体躺在缠绕的水草中。头部早已看不清容貌,只剩瞪着两个黑窟窿的颅骨。只能从漂浮在水面的破烂衣裳中,勉强辨别这是具女人的尸体。
      “大概是被一个男人□□,并自杀了吧。如果有沉积在心中的痛苦和怨恨,那也是种‘咒’。”说着这话的晴明,注视着尸体,唇边依旧带着谁也不明其意的微笑。
      那条蛇正从眼窝的窟窿缓缓钻出,缠绕在尸体上。
      “那么,那就是……那个‘咒’的本体了?”
      “一个人的心,可以将他变成鬼,或是佛。”
      这样说着的晴明,微笑的脸上,露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情。
      “那么这个女人……你是什么意思?”
      博雅在晴明的示意下,又回到了藤源兼家大人的府邸。
      悄悄站在庭院中的两人,看着兼家坐在地板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得意地笑着,左肩习惯性地阵阵抽动。
      “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晴明伸出两指遮在博雅眼前,口中喃喃念咒:“开天目。”
      手指离开的那一瞬间,博雅突然看见了,独酌的兼家身边,竟然还有一个十二单衣的女子。
      只是身影晦暗淡薄,泛着阴冷的幽光。
      兼家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依旧笑着饮酒。
      女子从兼家背后慢慢滑过,原本满月般的脸变成腐烂的只剩头骨的模样,然后将头枕在了兼家的左肩上。
      兼家的左肩又一阵抽动。
      “啊!”博雅抽着气。
      “她只有趴在他的那一边肩上,才觉得快乐。将河里的尸体安葬了,那女人便会消失。”晴明转身离开了。
      “喔……”博雅发出了“原来如此”的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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