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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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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儿……”颜皓头疼地抚着额角,对着眼前显是女扮男装的俊俏小兵。
一队运送银饷的车马已在通往蒹葭关的路上停了大半天,究其缘故,竟为的不过是这个半途突然冒出来的丫头,思虑及此,承担本回押运之责的校尉颜皓就已在心里道了七八个惭愧。
颜皎月抱着手臂气鼓鼓地跺脚:“眼看都快到蒹葭关了,还把我送回去不成?”
“你你一个女孩儿去蒹葭关做什么!”颜皓斥道,“边关战火,你当是玩的?”
“我我为什么去不得?”颜皎月白他一眼,“一百多年来蒹葭关不破,难道我这一去它就哗啦啦塌了?大将军薛钊‘常胜’的名号是骗人的,还是蒹葭关‘天下第一关’的名号是骗人的?”一堆话哔哔剥剥说得颜皓语塞了,又道,“若因为我是女子就不带我去,那又为什么带着她?”
颜皓不用回头就知自己这堂妹纤纤玉指点的正是远处一个红衣的身影,不由得“咳”了一声,无奈道:“人家和你怎么相同?唐小姐是为去寻一个人——”
“那么我也为看一个人!”颜小姐一句话抢得理直气壮。
“你要看谁?薛将军?”颜皓苦笑,“你又不认得人家。”
“可他名字我听得多了。”皎月笑道,“修罗将军薛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杀人不眨眼,一战就是万里陈尸,流血漂橹。市井中说书先生直将他说成是个青面獠牙,我倒要瞧瞧是个什么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人物,可又怎么着洒豆成兵,呼风唤雨,直教阎王都怕他三分……”
颜皓看着一张兴致勃勃的脸,一口气给噎进心里。“胡说八道!哪里来的这没根没由的话你也记着?还跑来看?”心里暗暗记得往后千万别再让这丫头去茶楼听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了,他当即拉下脸:“皎儿听话,回去!”
他叔叔婶婶一房统共就只这一个女孩儿,爱得珍珠儿似的,兼她生得娇俏讨喜,嘴儿又甜,全家上下无人不宠她惯她的,就连颜皓自己母亲也是恨不得领来做女儿,十几年来只差没逼着颜皓给上九天摘月,下五洋摸珠——这样子娇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颜皎月来。
显然这做哥哥的是没什么威仪的了,皎月跟他眼睛一瞪:“不回!”
颜皓只得耐下性子,好声好气地劝:“皎儿,你这一出来不是累一家子人挂心?你娘现在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呢。”
“噢,”颜皎月转转眼睛,“原来哥哥怕担干系——不用怕,我留了书呢。”
颜皓气也不是,哭也不是,心说这样只会担心得更厉害了。正在忧心烦恼之间,那红衣的少女忽跃到两人身边,轻轻丢下四个字:“戒备护车。”
颜皓看着她淡然无波的面容皱起眉来,皎月则一脸的莫明其妙,哼了一声:“怎么?难道有什么胆大包天的山贼敢来劫朝廷发往边关的银饷么?”
话音未落,膝后就是一痛,颜皎月不提防“哎哟”一声,腿一软身子就伏倒了,耳中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啸,头顶带过一道劲风,断了头巾,一头的长发飞散下来。她在地下抬起眼来看,一道红影凌空,已直向后面林中射去。
颜皓面色一变,“呛”地一声擎出佩剑,断然喝令:“全队警惕!护车!”
“护——”一个字断在传令军官的嗓子里,就见他脖子上插着一翎羽箭倒了下去。
皎月看见倒在身边不能瞑目的尸首,吓得白了面孔,惊惧太甚竟尔忘了喊叫。
霎时蝗矢箭雨遮天一般铺开,不知多少人瞬间自路旁林中一涌而出,高额深目,持枪举斧,凶神恶煞,远较中原男子剽悍壮硕的身躯绷在寻常祁人男子的衣裳里,更有的大不耐烦,扯开了上衣,赤裸着胸膛冲了过来,一双双眼睛里闪着陌生嗜血的光。待军士们自突袭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有数具尸体倒下了。
夏人!夏人越过蒹葭关到了这里!颜皓心中一凛已不及多想,接连大声叱令下护车,百忙之中才喊了一句:“皎儿躲到车后去不要乱跑!”
“哥哥!”喊出声来,颜皎月自己都听得出声调发颤,她狠狠吸了一大口气翻身爬起,走到车后就两腿乱抖,再也走不了一步了。
远处的红影如蝶飞舞,倏地投入人群,翻起一片淡淡微红的光。那光自在流转,所到处便绽开了簇簇的血花,烂漫如春。颜皎月看得呆了:这就是——杀人?
“皎儿没事吧?”颜皓奋力将佩剑自敌人身体中抽出,带出鲜血四溅,一脸血污狰狞,听皎月应了声,他便不再理会,提起剑来狠狠刺向下一个敌人。
人太多了!就算只是夏人的小队,数目也压过他押运护送的军士,更别提这以一当十的骁勇,眼中只是祁人的士卒一个个倒下,车已被抢去了一辆,剩下的似也支持不了多久。
颜皓心中一痛,转头去看车后细弱的身影:无论如何,要保皎儿平安无恙!
这里一分神,眼前白花花地一晃,左边肩胛上就中了一刀,颜皓轻哼一声,反手一剑割开了一个夏人的喉管。
“唐小姐!”他大声喊,此刻再顾不得什么礼貌周全,“唐沅泠!”
那鲜红的身影跃在空中停了一停,重又落回去,只像是应了他这一声呼喊似的。
“唐小姐!求你护着皎儿!”
佩剑格住酒杯口粗细的一只棒,颜皓半条手臂震得发麻,咬起牙来将它推开,仗着身法灵便绕着那大汉转了小半圈,一剑自他肋下深深刺入。此刻,什么精妙剑招再顾不得,简洁明了,直取性命就是了。再拔出剑来,颜皓重重喘息,再叫:“皎儿!”
“哥!”颜皎月带着哭音,鲜血淋漓的场景早已超出她想象:这是真的战场,再不是茶馆里老先生悠悠哉哉的就着盐渍梅子和花生瓜子碟儿的说书故事了。
护车的一个军士就在她眼前倒下,血肉模糊的一张脸骇得皎月往后退去,脚下却一绊坐倒在了地上。一个夏人狰狞的笑着逼近,向她举起滴血的大斧,皎月下意识地紧闭了眼睛。许久,只有两声轻响,她大着胆子睁开眼睛来,大汉手中只剩半截斧柄,唐沅泠不知何时掠到她身旁的,看了一眼不声不响地又走开。面前西夏大汉奇怪地动也不动,一管银白的枪赫然扎在他后颈,待枪拔出,那已无生机躯体才轰然倒地。
皎月抬起头来,林间细碎的阳光洒下来,一场厮杀中显得不同寻常地静谧,笼着一个银铠白马的人。那人伏下身向她伸出了手,颜皎月正在怔间,那只手抓住她的后领轻轻易易就将她提了起来,横放马上。
“敢劫蒹葭关的军饷。”那人声音不高,也带出一种威峻气度,颜皎月抬起头来,第一次看清了那张异常年轻俊美的脸庞,脸侧有着刀削般刚毅坚定的线条,唇的形状却稍嫌柔软——那对唇中正吐出一个寒意凛凛的字:“杀!”
蒹葭关的援兵到了。
风声猎猎,扯起一面素白旗,龙飞凤舞书着将军名号:
抚远大将军薛。
山回路转,林梢间隙露出一块块浅色,渐渐连成一片,半倚山势而建的蒹葭关就在眼前了。颜皎月睁大了眼睛抬头仰望,轻轻地道:“天下第一关。”
第一眼见只觉得关墙异常高大,百年风霜经后,沧桑的印记深深烙入墙体,色调斑驳黯淡,皎月远远就看出几处修补痕迹。关门前是深深沟壑断道,关上看见下面旗帜和马上的人,一起道:“大将军回来了!放吊桥!”
吱呀呀吊桥放下,让人马车进关。领先的薛钊停骖下马回身,两道目光扫过来,颜皎月慌忙移开了眼,脸上红了一红低下了头去。薛钊却没有在意,只是向颜皓道:“颜校尉一路辛苦,找医官治疗了伤口,早些安歇罢。”
颜皓脸孔微微发白,心中已石头落地,也就洒然笑道:“不妨事。”
颜皎月此时四周打量着,心里忍不住地失望:高大的城墙内里,原来不过如此,也就是平常屋居,只有更简陋些。往来许多兵勇穿梭,望着新来的客人满脸笑意。
颜皎月想也明白是为他们送来的银饷,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颜姑娘觉得蒹葭关也不过如此罢?”
倒非这一句话说中了她心思,颜皎月听着这声音就有些慌起来:“没……”她咬了咬唇,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只是在想这么干的地方,哪里来的蒹葭?又为什么叫作蒹葭关?”
薛钊微微一笑:“这里并没有蒹葭芦苇,只是历代重关必要驻军守卫,军旅难免思乡,军中奏出乡音来,多是《蒹葭》的曲子——至于这蒹葭关的名字,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文人取出来的了,倒是个空名。”
颜皎月听了张了张嘴,只“哦”了一声,暗暗地又不甘心。“可是驻关处必要有水源的,水源处长些水草也不一定。”
薛钊扬了扬眉,显出看到小孩子突然说出聪明话的神情,失笑道:“的确,倒也不一定。”
这口气惹得颜皎月心中懊恼起来,低下了头,只见自己一身仍是小兵装扮,又是尘又是土,记得起来头发也散了,此刻不过草草地在脑后一扎;再看后面唐沅泠一身红衣虽泛旧色,但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又是一派淡漠平静的气度,愈发觉得连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了,就直往颜皓身后躲,躲得颜皓也莫名其妙起来。
少刻有军士过来在薛钊耳边说了些什么,薛钊告辞离去,自有人将颜皓等人安置,颜皓、皎月被带了入将军府中,等歇下脚来,才发觉唐沅泠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说是这蒹葭关的将军府,全不见一点奢华气派,只格外多了几间敞亮屋子罢了。一刻医官来照料了颜皓伤口,皎月也重新理妆,换回祁人女子服饰,月白衫子红榴裙——身在这边远荒凉地方,这身衣装已是极简单了,却配着那样的明眸皓齿,绿鬓红唇,看在颜皓眼里也自叹了一叹:皎儿尽管性子娇纵,着实是个美人胚子。
颜皓看着她笑道:“看见修罗将军了?如何?可是见面不如闻名?”
颜皎月眉尖微蹙。“没有想到他这样年轻。”
颜皓全无察觉女儿家心思千回百转,笑道:“我也第一回见,我也没想到。薛将军成名也有好几年,如今看见真真吓我一跳,原来少年英雄,当真了不得。”
此时门上轻叩了一叩,进来一个中年仆妇,恭恭敬敬地道:“将军吩咐好生照顾两位贵客。两位要什么只管吩咐。”
两人略一道谢,随意问了几句。那妇人又道:“另外我家夫人体弱多病,不能见外客,两位见谅。”
颜皎月一惊:“夫人?”
颜皓也诧异:“薛夫人?薛将军的夫人?”
“是。”那仆妇只是一脸恭敬,“我家夫人就住在后面。”她见两人再没什么说话,便告辞走了。
“既然薛夫人身体不好,怎么随军住在这里?”颜皓皱起眉头,“薛将军莫非为安定军心,才将家眷随军?”他自说了半天,才觉身边出奇的安静,一看皎月咬着唇一言不发,真是前所未有。“皎儿?”他试着叫一声,拉拉她衣袖。
颜皎月忽而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烦死了!”说罢转身回房,留下一个颜皓独自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又怎么招惹了这任性的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