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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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的一个初秋，叶开又一次见到了阿飞。
那时候叶开已是这个江湖上最有名的侠客，是丁灵铃的丈夫。他有很多朋友，却没有几个仇人。
他还不到而立，却似乎已什么都不缺。美人在侧，美酒在杯，一双眼睛却还是很明亮。
阿飞则还是穿着一身粗布的衣服，腰侧插着一根长棍，点酒，不喝。
叶开一看见他就又露出了那种崇敬又欣喜的表情。
阿飞向他们笑了一笑，只说了一句话。
枫叶，大道，两匹好马。
两匹马正在飞奔，马上坐着叶开和丁灵铃。血红的枫叶落下，被马蹄踏碎，飞起，又落下。
他们要到哪里去？
远处又有杜鹃在嘶叫着，归去！归去！
青石板铺就的深巷口，桂花已开了。巷子深处也能闻到吗？
叶开已翻身下马，脸上已有了抑制不住的喜悦，丁灵铃却似乎有点局促。
叶开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忽然也笑了起来，那笑容似乎比金色的夕阳更醉人。
青石板上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
院落里当然也有桂花。金红色的丹桂，既可以酿酒，也可以泡茶。
只是院子的主人却绝不会用它来泡茶——只要还有酒喝，他是绝不会喝茶的。
他今天并没有喝酒。
并不是因为他忽然想喝茶，也不是因为他已喝醉。
叶开叩门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书，夕阳洒在树上，石桌上，书页上，当然也洒在他脸上。
风已有了凉意。
他早已听见。
马蹄声，脚步声，当然也有那种很清脆很温柔的声音。
她问：“那位……那位前辈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微微笑了起来，竟也很好奇——他会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门忽然开了。
门本来也就没有锁上，当然可以打开的，只是却也绝没有人敢打开。绝没有人敢自说自话地打开这扇门。
只因里面住着的人，已经成为一个神话，一个没有人可以超越的神话。
叶开也不敢。
他对他一向是尊敬而钦佩的。
门开了。
叶开一眼就已看见坐在石凳上的人，竟也开始有些紧张，有些不安。
丁灵铃戳了戳，似乎是叫他说点什么，他却恍若未闻。
只因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那天他回来得晚了，他也是就这样一身青衫，一袭轻裘，手里翻着本书，听见他踏在青石板上的步子渐近，门就已开了。
他本来还有些惴惴地害怕被责骂，却从来没有。
他只是向他笑了笑，好像刚刚才发现他站在门口一样叫他：开儿？
开儿。
叶开用过很多名字，且几乎个个都出名，所以各种各样的称呼也很不少。比如丁灵铃叫他“小叶”，傅红雪叫他“喂”，当然大部分的人叫他“叶公子”或者“风郎君”、“丁麟”，像路小佳和阿飞那样的，就直接叫他叶开。
唯有“开儿”这个称呼是特别的，他养父母过世之后，已只有一个人仍然这么叫他。
李寻欢，当然是李寻欢。
这两个自从他嘴里出来时，就好像有了一种神秘的魔力，让人甚至突然变得愉快、充满希望，“叶开的开”也才变成了“开心的开”。
叶开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觉得像到了家。那种突如其来的满足和归属感让人几乎要落泪。
李寻欢看着忽然出神的叶开，向还在锲而不舍地戳着他的丁灵铃笑了笑，放下书，站了起来。
丁灵铃从没有见过那么一双眼睛——就好像宁静而广袤的苍穹，却又是那么灵动而温暖。她忽然脸红了。
李寻欢好笑地又道：“开儿？”
叶开猛然回神，局促道：“先先先先先生……”一点也看不出一代名侠的潇洒风度。
他下意识握起丁灵铃的手，再看向李寻欢时，心里却突然变得一片平静。“这是丁灵铃。”他年轻深黑的眼睛里划过了一种孩童的狡黠：“是内人。”
内人的意思当然就是老婆。
李寻欢笑得无奈，咳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清脆嗓音笑道：“你怎么老是记得这个，净不学好。”
却是孙小红一手捧着个大大托盘，从一道垂帘里转了出来。她一身枣红长裙，发辫黑亮甩在胸前，虽已三十出头，却仍旧青春美丽，口中虽然抱怨，眼睛里却是满满温暖喜悦。她一手把托盘里几个小巧泥坛放下，微微侧过头看叶开：“你见到阿飞嘛？说是老早从海岛出行了，怎么比你们还晚？李大哥这儿毫无我用武之地，便是要吃团圆饭才勉强让我动手下厨，他竟敢迟到？”
又看丁灵铃，笑道：“叶开多好福气。”说完故作婉转幽怨地长叹一口气，直叹得两个大男人哭笑不得。
孙姑娘诶，阿飞又不是私会情人，多大怨气？
丁灵铃看见这位同为传说的女性如此跳脱可爱脾气，噗嗤便笑了，身上铃铛铃铃作响。眼珠几转道：“只希望您莫要迁怒，罚我们一同站着等哩。”
孙小红多么聪明？几个人此刻站在院子聊天，实在拘束得很，也别扭得很，笑道：“那可不成，罚站多没趣？你们进去坐着，我却还有要紧事情的。”
这语气明明家中的一把手，连李寻欢也不好改变她的主意，刚才却要抱怨自己没事可做么？
叶开一副了然表情点头，丁灵铃却正是什么事都好奇的脾气，问：“什么要紧事呐？”叶开咧嘴笑，推着她往里面走，答：“酒鬼见着酒坛都不动手，必然是酒没酿出来么……每年一坛的桂花……”
语声戛然而止。
垂帘外院子里两人相视一笑，转头认真酿酒去了。
帘内便是厅堂，说不上多宽敞华丽，却大方得很，雅致得很。厅中支起一个大圆台面，碗筷已备齐，凉菜也已上桌。叶开却做什么噤声？再看丁灵铃，她也是一脸震惊。
桌子没什么特异，桌边坐着的两个人却都是熟人。一个懒散歪坐，正和一盘红皮花生缠斗一处，吃得欢快；一个一身黑衣，坐得端正。
四个人目光一对，叶开惊道：“路小佳，你怎么来的？”边城一别至今二人再未见面，本以为路小佳必已丧命。这也便成叶开一段伤心往事，每回想起总不免多喝几杯。哪知道此刻他竟活生生坐着，还能用嘴接了花生吃，哪能不惊？
路小佳叹气，花生不吃了，懒懒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收到前辈书信，他这几年懒得见人，却还觉得不来是不太好，便叫我跑跑腿么。”
叶开见他说得再平常不过，更惊奇：“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我竟分毫没有你消息。”
路小佳干咳一下，知道叶开是真关心他，似乎也有几分汗颜：“唔，咳，你问李前辈么。我这几年就住这儿对门。”
叶开猛地一愣，李寻欢是知道路小佳的，阿飞肯定与他说过。李寻欢也是知道叶开前几年处处打听他消息的，但怎么会瞒住他不说？
纵然他能忍住不立刻冲出去问个清楚，丁灵铃却忍不住了，腰肢一转已站在路小佳身边，抬手便锤打：“你，三哥，你，你怎么忍心？我，我们年年清明都要，都要……”乍惊乍喜之间，连串的泪珠已滚落下来，哭倒在他怀里。
路小佳再怎么手段狠辣都是对外人，对丁灵铃这个交集不多的妹子，他却是十二分宠爱。一点不敢反抗地被打了几下，此刻看见她掉眼泪更是吓得手足无措，抬手抱住，求助看向叶开。叶开却冲他笑笑，转脸问另一个人：“你怎么也来了？近来……“
那黑衣白面的男人慢慢道：”我近来还好，过来，一起过个节。“他虽然近几年已变得更为成熟冷静，那种郑重的说话做事态度却还是没有改变，说道”一起过节“，声音里却又有了种少年时的生涩。
叶开还想说什么，被路小佳跳脚打断：“叶开！你的老婆在别人怀里哭呢，你就知道和兄弟谈天气么？”
往日在边城，路小佳与傅红雪也是投缘的，此刻嘴角滑出个笑容来，慢慢道：“娘家人怎么是别人？”这往昔乖僻阴郁的少年，竟也像被这重逢的喜悦感染，说起了不轻不重的嘲讽话来。
叶开大点其头，丁灵铃含着哭腔噗嗤一笑，狠狠掐了路小佳一下，抱怨：“没良心的，十年一个口信都没有，李前辈总不至于禁止你这些？便是真记恨我少叫了你几声三哥，小叶总对你不错的呀。”
叶开见路小佳一个头就快大成三四个的模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这回你错了，这小子就算不认我，也不敢不认你的。是不是？”
傅红雪按下他手，忽然道：“酒还不能喝。”
叶开“哦？”了一声，丁灵铃红红的眼睛看过来，好奇：“为什么？”
路小佳插口：“门外前辈们还没到齐嘛，叶大侠几年不见，聪慧不如往日啊。”说着又剥了几颗花生，抛了起来。
帘子忽然轻悠悠一荡，孙小红那枣红色的长裙一晃，人已轻盈走了进来。四人一愣，路小佳那几粒花生忽然也不知怎么，“噗噗噗”地弹在他脑壳上，又掉到了地上。便听李寻欢不紧不慢笑问：“等急了吗？”话音未落，人已在桌边。
路小佳苦了一张脸，张了张嘴，见帘子又被掀起，复狠狠闭上嘴。
来人自是阿飞，他脸上竟也有淡淡笑意，开口：“告罪告罪，久等了，我自罚三杯。”
说话之间早已淡定坐下。
路小佳一声长叹，抱头痛苦道：“李前辈，李老前辈，我不过说叶开一句，你何必作弄于我？”
孙小红从里间灶头里起出热腾腾饭菜，边放下边笑：“唔，你这是冤枉他了。叶开的事李大哥是从不插手的，他此刻教训教训你，不过是记得你前几天偷那一坛胚酒嘛。”
满室笑声。
院外夜已渐浓，秋也已更浓。
皎月悄悄爬过枝头，晚霞却不离去。天空两边固执不融，格外瑰丽。
丹桂花星星点点，洒满院落，树根新泥翻过，埋下的又是哪家新酿？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初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