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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宫廷盛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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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祁都的雾气,被漫暗的晨光一点一点撕扯开来,透过谜一样的素纸生宣,把宫廷的富丽堂皇以一种窒息的方式一下子全推到人们面前。
穿过层层叠叠血染金漆的宫门,满眼可见的便是将磅礴皇权倾吐而出的夙政殿。朝堂再往后,正当中的便是皇帝住的龙央宫。姝兰宫与昌璃宫分居两翼,各住着后宫身份最为尊贵的兰妃和璃妃。其他地位低微的嫔妾的寝殿,便星罗棋布在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宫廷各处。
与龙央宫毗邻的凤央宫,原应是这浩浩皇宫中离皇帝最近,也最极尽荣宠的地方。然而祁宣帝却不屑于延续这历朝以来的传统。被打入冷宫的皇后不是没有过,自小痴傻的皇子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从没有皇帝将后位空悬了这么多年,还下旨令先皇后所生的大皇子仍居于这偌大的凤央宫中。
二十年光阴已逝,甚至好胜的璃妃也争腻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后位,世人也已经习惯了大祁空荡的凤央宫。市井便重新兴起另一种说法——皇帝是因为痴心长情,难以忘怀先皇后,为自己之前的行为后悔,所以才久不立后。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说法竟然越传越广,越传越深入民心,甚至在广大妇女百姓中刮起了一股“嫁人就嫁祁宣帝”的狂潮。然而,宫廷与皇帝毕竟太远,这股狂潮最后无疾而终,她们想当然以为却其实一无所知的事情,却一直被深深掩埋在这富丽皇宫的辉煌之下。
譬如,宫里的人都知道,自从大皇子出生开始,皇上就没有再踏进凤央宫一步,更没有看过他一眼。这对皇家父子已经将“对面相逢不相识”演练到实处,所以他们丝毫没有被宫外那些荒谬的风论所感染。
当然,宫人们也从不敢妄言。
他们不敢的还比如,把苏雾大人入宫的马车和其他大人的混为一谈,然后只能看着苏雾用眼睛瞥了一眼马车之后,坚持自己用脚一步一步走到宫群末端极远的洗燃园。
抛开苏小侯爷的火爆脾气不谈,光是苏雾对宫人们万年冰封吓不死却能冻死人的眼神,已经足以让他们连在龙央宫外跪拜求赦的资格都没有。
苏雾这包在冰里却能把人烧化的气场,始于当朝宠臣左太傅笑眼下的百般维护,最后愈演愈烈,成为宫里人心照不宣的习惯。
于是,在人臣之中,除了左太傅之外,苏雾大人必定是吃物最新鲜,用物最干净的一个。
连苏倾野都常常指着苏雾调侃自己,“你看看,自从跟着你,我都变得这么挑剔了!”
苏雾每次听见这话时,总是轻轻靠在他无比干净舒服的宫廷马车里,淡淡地微笑。
正像此刻。
上官明澈在车里左摸摸右看看,嘴里是忍不住的赞叹,“宫里现在的待遇真是太好了,想当年我入宫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好的融缎糊马车?在南锦都罕见!我当初也不过用南锦的缎子,还是自备的……想来这几年真是国库充盈了?”
苏倾野在一旁无奈地摇摇头,“国库充不充盈我倒是不知道,只是这车也应该是外臣觐见独一份的特权了。再说,再罕见的融缎也是你们南锦上官家进贡的,你倒大呼小叫什么?”
二人便这样一路吵嚷,过了龙央和凤央,便从姝兰宫那边绕过去了。奴才们都明白璃妃娘娘多事又严苛,所以赶车的大都从兰妃这里借道。
上官明澈路过凤央宫时探头出来,看见连个扫地的宫人都没有,神色并没什么变化。到姝兰宫前突然想起自己当年跪在雪里的场景,似乎还像刚发生似的历历在目,倒是酸涩又安慰地笑笑。
菱歌,我终于回来了。
马车穿过重重宫殿,终于在皇宫的后花园洗燃园前停下。三人一下车就往园子里奔。大祁民俗开放,皇帝设宴也不喜拘束在宫廷内殿之中,只把酒宴尽数摆在外面的洗燃,再用御用的马车一辆辆接了大臣们过去。
此时园子里已经来了为数不少的大臣,多是三五成群分别落座在不同的位子上,看似随意,其实内里大有玄机。
苏雾、明澈、倾野三人特免于穿朝服,白蓝绿三色一进园子便显得格外扎眼。再有其他大臣们一看便知是他们三个,纷纷围上去寒暄问好。
官方型的,譬如,“苏大人,一路辛苦。”
马屁型的,再如,“小侯爷近来越发神武英俊,孔武有力,眉清目秀了!听说北御王爷又胜了漠北蛮夷?有苏家镇北,真是天之大佑,国之大幸,民之……”
苏倾野赶紧躲到一旁坐下。那玉桌虽然不在正中央的位子,却离焰色一般的赤火玉舞台极近。
白凉生寒,赤火如焰。世人多知白凉玉触手生凉,却不知寒热相称,世上还有一种赤火玉,颜色殷红胜火,而且一靠近就会感到热气腾腾,丝毫不亚于白凉的寒气。
白凉玉贵,赤火更胜。因为白凉好歹还有南锦盛产,赤火玉却传说是是隐族独有的特产,或者说是当初大祁从隐族人手里“夺来”的,所以只有皇宫内廷得见。眼前这块巨大的赤火,其实也是一块赤火玉和其他玉共同打造而成。不过即便如此,靠近它也会感到极大的暖意。
正月宫寒,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块赤火生暖,众臣才能在此得聚。
不知不觉人已坐满,苏雾刚举起茶来,又听见公公刺耳的尖嗓,皱皱眉又放下来。
“皇上驾到,左太傅到,太子驾到,兰妃娘娘到,璃妃娘娘到。”
左清漪的名号在太子之前,已经是宫里约定俗成的规矩。
众臣纷纷起身下跪,从上向下俯视时,仿佛一盘瞬时被打乱的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重新规规矩矩地回落在棋盘之上,整齐而有致,仿佛此时园中响起的和声。
“众位爱卿快请平身。”宣帝的声音平缓而有力。他五官端正,天庭饱满,正是一个帝王最标准的长相。只是那时常出现的温和笑容,以及笑眼后不时延伸出的几道皱纹,总让人觉得和那身金晃晃的龙袍不甚搭调。
宣帝被抬到园子最中心的空地,辇轿上严丝合缝的金线和阳光形成鲜明的映衬。那十六人抬的辇体积巨大,远看上去如“行宫”一般。上面除了宣帝一人还摆着一张纯金的案几,不知工匠们是怎样地镶摆,才能让它稳稳地落座在皇帝面前。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轻轻放下,宣帝并没有下轿,却侧头和身边的一个人悄悄说了什么。那人一直紧跟在辇轿旁边,不紧不慢的步伐又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在闲逛。
仍是那与雪融为一色的白色,仍是那副迷人却沉淀不到心底的浅笑,左清漪侧耳倾听宣帝说话时露出刀刻一般优美的弧线,从他的下巴滑到优美浓长的眼睫毛,完美地一气呵成,丝毫没有遇到细纹的阻碍。
大概岁月是真的把他遗忘了。
从这个角度看来,左清漪的容貌的确是和苏雾极像,然而他的眼睛却并不像苏雾那么漆墨如夜,也没有苏雾偶尔划过不易察觉的精锐,反而是上官明澈那种极狭长精致的样子,满满笑意底下的不是欢愉,不是警觉,甚至连冷漠也算不上。
应该说,是什么都没有。
左清漪在抬眼时正好迎上苏雾的目光,两个人的眼神如此契合地投射在一起,好像千言万语在眼底间流动,然而不过是一瞬,又换上彼此了然于心的默契笑容。
上官明澈没有和左清漪对视,然而他在看向他时,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九年过去了,左太傅……的确没怎么变。
他的容貌,他的身姿,他的习惯……而他的地位,好像比以前还要更重了些。
左清漪听过皇上的话,望向他优雅地摇了摇头,“不必了,臣站在皇上身边就好。”
皇上似乎还要劝些什么,不过他却没注意到,另一旁的太子正阴郁着脸色,叫宫人赶紧另外准备一张玉桌来。
其实这种庆功的日子,太子和大臣们坐在一起同乐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不管坐在哪一桌,都免不了惹人非议。
宫人们自然也懂些道理,况且太子身份尊贵,自然在宣帝之下、兰妃和璃妃旁边再安一个高位子给他。谁知这位平常一贯独来独往的太子爷,下了辇轿后却兀自走向平地,还要起桌子来。
倾野见状,刚想伸手招呼太子过来,却被上官明澈一把摁住,叫他噤声。
无论功宴丧宴,臣子的本分总该守住的。上官明澈虽然久未回朝,却比苏倾野更懂也更小心这些。
倾野想想,也明白过来。望了太子一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