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双姝》碎雪寒衫

4、菜里乾坤

　　苏倾野脚蹬一双鎏金线的黑色云靴，通体合身裁剪的锦缎越发显得身材高大挺拔。他头上是一顶墨色玉冠，把头发都整齐地束起来，全身上下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干练整齐。脸上棱角分明，笑起来双眼却如月牙弯弯，精锐中多掺了一丝柔和，莫名给人添了些亲近之感。

　　后人谈起倾野，除了称赞叹惋，总结两个字来形容他再不为过。

　　一者“硬”，再者“净”。

　　他一个箭步跳上楼来，也不顾得众人打量的目光，转身笑着露出两个洁白的小虎牙，声音清亮而高亢。

　　“阿雾，快来！”

　　众人随着他的声音看去，只见远远处是一片白雾朦胧。等苏雾缓缓站定在楼上，才看到是他一身白衣如雾气弥漫，向上看去却是一张过分精致俊美的脸庞。只是脸上一副冷漠悠然的表情，似笑非笑。

　　菱歌自小眼力过人，一眼便认出苏雾身上的南锦极品，流蚕丝衣。

　　与倾野不同，苏雾虽然皮肤极为细致，一双桃花眼却深如幽潭，望不见底，与人对视时仿佛一眼就能戳穿心事，自己却好像身处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清楚。当真是天生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势。

　　二人一路被众人盯着研究，倾野倒满不在意，仍是笑脸，苏雾却面无表情地向周围淡淡地一扫。

　　说来也奇怪，众人不约而同都有些惊悸，然后一下子晃过神，赶紧收回目光。

　　二人便在之前靠窗的位子坐下，店小二端了一壶酒，满脸笑成一朵菊花似的靠过来，仔细擦了擦桌子又问道：“呦，二位爷，怎么不见上官公子过来呀？”

　　倾野笑道：“他有要事在身，我俩也是稍在这里落脚。赶紧准备些你们的招牌菜来！”

　　小二一声“好叻！”转身便飞奔到楼下。

　　倾野打量着四周，满脸新奇的样子，望望屋顶又踩踩地板，转过头倒了杯酒，对苏雾道：“这里好像又修饰了些，比以前人更多了。”

　　苏雾也不答话，眼睛盯着酒，脸上微微有了些不易察觉的警惕。他不拿桌上的杯子，反而从袖口掏出一只盈白的玉盏来。

　　菱歌随眼一瞥，望见苏雾拿出来的玉盏，心里猛地一惊。

　　众人皆知大祁南锦盛产美玉，而南锦白凉玉更是玉中极品，千金难求。菱歌小时候在宫中，曾经见过上官明澈的父亲南锦王向父皇进献过一只九龙杯，便是白凉玉所制。那杯子不仅雕工细致，更是通体剔透，触手生凉，让人爱不释手。

　　上官明澈知道菱歌喜欢，在她生日的时候送了一只玉盏和一个玉瓶随她挑，菱歌便选了前者。而那年出宫，菱歌什么都没带在身上，唯有那只玉盏喜欢的紧，便偷偷藏在袖口带了出去。如今看来，那竟是她在宫外唯一的念想。

　　如今苏雾拿出的玉盏，体型、色泽都与自己的那只无二，菱歌一时惊奇地难以自拔。

　　苏雾感到菱歌的目光，依旧动也不动。

　　荀笙见菱歌盯着他们，还以为菱歌是因为自己没有受到优待而不平，赶紧拍拍她安慰道：“菱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忍便过去了。”

　　菱歌回神儿听见荀笙的话，只能收回目光，眉宇间划过一丝失落，心里酸涩却道：“放心吧哥哥，我没事的。”

　　宫里的事，不是早就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么？

　　菱歌自嘲地笑笑，然后抬手给荀笙斟了一杯酒，眉目粲然：“早就听说半杯楼的佳肴天下一绝，今天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名不虚传。”

　　话音未落，便见一众人等端着饭菜向他们这里过来。

　　荀笙心里暗赞，不愧是名店，上菜真是神速。

　　领头的仍是刚才的那个小二，不过手里却多了一个精致的茶盘。荀笙看见他硬生生地从自己身边绕过去，又听他把茶壶放下之后道：“二位爷慢用，这是特意给您二位准备的南锦‘镜花’”

　　转眼间那桌上已经满席，小二刚要开始介绍，便被苏倾野摆摆手挡了回去：“得了，我也知道你们家的菜好吃，就不用费那闲工夫了。”

　　苏雾只是端起茶来，细细品茗。

　　小二见状也不再废话，转过身笑脸对着菱歌和荀笙道：“快给这二位客官上菜！”

　　那些人原是端了两份菜，只是菱歌这边明显少了几道名品。小二要走时菱歌赶忙拉住他：“别的也就算了，怎么‘芙蓉浴雪’也不上来，欺负我没有吃过你家的菜么？”

　　说是“芙蓉”浴雪，其实主料只是白豆腐而已。那豆腐要厨师精雕细刻成芙蓉模样，的确考验功力。然而那汤更是奇绝，需要用三九时节最冷时候的枝上雪，在罐子里融上三年，再加上盛夏清早带露的荷叶共同配制而成，所以鲜美之味不肖细说。但凡了解行情的食客，大多要点这道“芙蓉浴雪”，一是场面好看，二是确实美味。

　　如此畅销的汤品，怎么好给这两个蹭饭的“糟蹋”了？小二不好直说，只是敷衍地笑笑：“姑娘，我们哪敢欺负您，只是这三九罐藏的枝上雪刚好用完了，我们不敢拿糟东西糊弄您，所以就没上，您千万别见怪哈。”

　　这边菱歌还没出声，倾野倒大方起来：“我听过‘芙蓉浴雪’，不就是这碗豆腐汤么，你要想喝，送你便是了。”

　　菱歌闻言，先是一愣，接着莫名地想笑，心情倒好了些，便放开小二的手道：“算了，你去吧。”

　　倾野以为菱歌是真想喝汤，倒不小气，直接把汤端到桌上，临了还留了一句，“不用客气。”

　　荀笙不明就里，还想把汤给人送回去，但见到菱歌没说什么，自己两边踌躇，倒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菱歌吃着吃着，越发觉得有意思，便对荀笙道：“哥，你可知瞿夫子这些日子又教了些什么？他前几天说起一个故事，道是祁都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家财万贯，却是不学无术。有次花千金求取一颗夜明珠，等到人家把珠子送到府上，他却觉得装珠子的木盒好看，爱不释手，便对人家道：‘你把珠子和金子拿走吧，盒子我留下了！’”

　　苏雾抿了口镜花茶，脸上倒微微有了些笑意。

　　倾野此时也明白过来，把筷子拍在桌上，对着菱歌貌似生气的样子，“好你个小丫头，我好心送汤给你，你却挖苦我不认识好东西！”

　　菱歌调皮地一笑，“不敢不敢，那蠢材哪里比得上公子见多识广？”

　　倾野闻言道：“你也不用调侃，这菜里的乾坤我当然知道，只是一碗‘芙蓉浴雪’，还用不着我花什么心思。”

　　菱歌一时兴起，也不着急，在菜里挑挑拣拣，说话依旧是不紧不慢：“公子一看便知生于富贵人家，当然不用为一碗汤花什么心思。不过这菜里的乾坤，我倒要讨教一二了。”

　　菱歌却不知，正是她这散漫的态度挑起了苏倾野的兴趣。

　　苏雾依旧是不言不语，夹了一口绯鱼，却接着放下筷子。

　　与此同时，菱歌也夹起一块绯鱼肉对倾野道：“公子觉得这道‘火凌清绯’怎么样？”

　　倾野忙夹了一筷子嚼嚼，咂咂嘴，“不错啊，都说绯鱼味美，果然名不虚传。”

　　菱歌又转问苏雾，“这位公子觉得呢？”

　　苏雾倒是出乎意料地反应了一下，只不过是满脸好笑地摇头。

　　菱歌双眼眯起来，和苏雾一样也不说话，却点了点头。

　　倾野见状，忙补充道，“呃……是不是鱼淡了，没放盐？”

　　菱歌“噗”地一声笑出来，“这哪是放没放盐的事。‘火凌清绯’就是要吃清味的绯鱼，你要那么多盐不就是咸鱼了么？”

　　“那是……？”

　　“所谓‘火凌’，自然要把火凌于鱼之上才能入味。烧制前要把调味的融在鱼肉里，料不能多不能少，烧制时更要一气呵成，火不能大不能小。我这鱼不入味，肉不鲜美，定是料少融了半个时辰，又多烤了半柱香。本来还以为只有我这桌这样，不过那位公子都吃不下了，想来你那桌也差不多。小女子愚见，还望公子指点。”

　　菱歌离宫时年纪虽小，不过也算品尽了山珍海味。当时上官明澈变着法的给她弄好吃的，什么南锦的鸭子漠北的鱼，有名的没名的都吃过不少，所以对菜品都颇有研究。方才她刚吃了一口绯鱼，便觉察出不对劲了，再看苏雾也不吃，明白他也是个中高手，自然更有把握。

　　此时倾野看见苏雾默许，倒真对这店家有些生气了，拍了桌子厉声道，“好你个半杯楼，到真会糊弄起人来了，难道以为我从漠北回来，就不懂这些了么？”

　　菱歌偷着抿抿嘴，“你还真不懂……”

　　仍是那个干豆芽似的小二，“呼噜呼噜”从楼下跑上来，“噗通”跪下抱住倾野的大腿，像竹筒倒豆似的说道，“爷息怒，爷别生气，只是我们楼里做鱼的老师傅今日家里有事，实在赶不回来。徒弟们做菜难免欠缺些，又怕怠慢了您，所以着急了……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大肚子里面能撑船……啊，不对不对……”

　　众人一听，俱是哈哈大笑起来，倾野也不好再发难，只叫小二赶紧起来。

　　菱歌挑挑拣拣，几乎每道菜都挑出些毛病来，倾野一一问过，竟是毫厘不差。

　　虽然没想过要为难菱歌，不过大庭广众被个小丫头说的哑口无言，倾野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只得向苏雾求助。

　　苏雾微微一笑，只是往倾野的酒杯里倒了些茶，接着对菱歌道，“请姑娘指教，这杯里酒有几分，茶有几分？”

　　菱歌看着茶杯迟疑了一下，“公子虽是好意，可是男女授受不亲……”

　　“江湖儿女，自是不拘小节。方才见姑娘侃侃而谈，莫非也被陈规左右？”

　　菱歌闻言笑笑，一把接过玉盏，“倒是我拘谨了。”心里却腹诽道，你们一看就是达官显贵，谁跟你是江湖儿女？不过这杯混着酒和茶的东西，还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你们存心为难我，我却不能被众人看轻。

　　正这样想着，便要举杯饮尽，再没有一刻迟疑。谁知此时苏倾野却突然打了个转身，一下子撞向菱歌。也多亏他武功高强，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便稳住身形，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只不过菱歌身子一颤，却撞向苏雾的那张桌子。

　　白凉玉盏，应声而碎。

　　苏倾野下意识转向窗外，双眉紧蹙，“有人偷袭！”

　　荀笙脸上终于展露出不悦的样子，急着对菱歌道，“走，赶紧和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慢着。”

　　刚才一直纹丝不动的苏雾，此时却突然发话，“砸了我的南锦白凉玉盏，姑娘不用赔的么？”

　　众人刚刚受了惊吓，此时听见“白凉玉”三个字，却全都窃窃私语起来。

　　怪不得小二刚才如此恭敬，原来这二人还随身带着白凉玉，必定非富即贵！

　　菱歌仰起头，万万没想到苏雾竟能说出这话，却仍作镇定道，“公子此言差矣，明明是他先撞了我，那玉盏才会摔碎。况且你这白凉玉的真假还未可知，凭什么要我来赔？”

　　苏雾一步一步走近菱歌，声音极缓却是铿锵有力，“撞你的是他，拿杯的却是你。至于那白凉玉盏的真假，姑娘心里不清楚么？”

　　菱歌盯着苏雾的眼睛，心里不禁猛地一怔，荀笙见状，连忙上前护住她道，“别怕，有哥在谁也动不了你。”

　　苏雾并没有正眼打量荀笙，仍是盯着菱歌道，“右臂中毒已废，仅凭一只左臂，何以护卫他人？”

　　更重要的是，现在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菱歌避开苏雾的视线，咬了咬嘴唇，总觉得自己不能拖累荀笙，终究还是下了决心道，“不就是一盏白凉玉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回家拿来赔给你就是了。”

　　“果真？”

　　“当然！”

　　旋即转身便要走，倾野此时终于明白过味儿来，连忙跑过去拦住他二人，“呃……你们就这么走了，东西我们找谁要去？还是，还是……”倾野用手指了指菱歌，“你和我们回去，等他把东西拿来了再走。”

　　菱歌拉住又要发作的荀笙，心想已经到了这一步，跟他们去看看也无妨，便对荀笙笑笑，“哥，谅他们也不敢将我怎么样的。你先回府去，到我房间柜子里最下面，找一个用紫绸包着的玉盏，赶紧拿来送给他们就是了。”

　　荀笙又急又惑，不知怎么开口，菱歌已经被苏倾野拉走了。正想去追，苏雾却用一把扇子拦住他，让他前进不得。

　　“上官民宅。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