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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百感交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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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近乡情怯,菱歌如今方知,此言不虚。
比起曾经在此遇害带来的不安感,让菱歌更加失落的是自己心里产生的巨大落差。儿时被束在宫中,心心念念便是什么时候上官明澈到宫里来,编个由头带她出宫,在祁安街上看灯赏花,拿一些在宫里从未见过的东西,藏在袖口偷偷带回去给云洲哥哥。虽然每每会被母妃发现,可总敌不过她软言细语撒泼打滚。彼时菱歌虽然年纪尚小,隐隐约约也知道外面这些是皇家的江山。偶尔玩得野了在宫外忸怩着走不动道,上官明澈轻轻敲着她的额头说你这个臭丫头怎么还不回家。
那时明澈也小,只道菱歌日日在宫中居住,不知姝兰宫、芙蕖殿这些地方与普通的民宅府邸到底有什么区别,也只当那是菱歌的家。谁知那小丫头竟然笑吟吟地指着满地的荒草对他道,“左太傅不是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也是我的家。”
然而更加神奇的是,上官明澈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竟然也点了点头,“你说的好像没错,那我们在你家休息一下吧。”
菱歌高兴地点了点头,赶紧拉着上官明澈坐下。随从们身上没有垫子,又怕弄脏了这两个小祖宗的衣裳,往地下一跪非要让他们两个坐在他们身上。没想到菱歌却连连摆手,“这是我家,父皇母后不在,我也请你们坐。”
上官明澈也在一边附和,“对啊,你们现在如果不坐下,一会儿公主可就要把你们赶出来了。”
几个侍从听了大惊失色,虽然说者无心,但是听者有意。但是碍着地位尊卑,不敢真的坐下,就都在离这两个小孩儿不近不远的地方恭敬地跪着。
那日一直呆到日落时分,菱歌依依不舍地回去。兰妃开始虽然煞是生气,可是一直听菱歌讲宫外的日落多美,目色中也不禁多了几分温柔。她没有责罚宫人,只是把上官明澈叫到跟前,娓娓劝说以后带公主出去不要再外面呆到这么晚。当时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后来还是和菱歌该玩该闹不误,所以之后随从们渐渐生出一种默契,而且心里都默默感叹怪不得这两个这么投缘,谁让他们都是王侯种里面的奇葩!
然而就是这种默契,让他们逐渐疏漏,掉以轻心,最终间接导致菱歌在宫外的流落。
当然菱歌从未想过因此埋怨任何人,尤其是上官明澈。云洲哥哥整日“发奋图强”,其实与她相处并不多,而宫里更是人丁稀少的可怜,菱歌与上官明澈,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在她心里,即使这多年未见,上官明澈仍是她可以信任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只因那一天他席地而坐,与她共赏晚霞。无关风月,她早把他当做了自己的挚友亲朋。
只是此次祁都之行,却有意无意又勾起了她诸多回忆。剪不断,理还乱。她有时轻触着客栈的石壁,感觉这些明明应该是她见过的,可是为什么此时又相见不识?她站在祁安街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却席卷而来,站在她原本应该无比熟悉的一切之中,唯独觉得是自己陌生人。
独在家乡为异客。
一个买簪花的老妪看她在摊位面前站了许久,表情木讷又不说话,忍不住开口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我们祁都簪花的珠子都是从南锦运来的上品,姑娘要不试试?”
菱歌被这一声惊醒,眼里隐有微光,却仍然笑意满满,“谢谢……不必了。”
素尺在远处看见菱歌掉头,刚要起身跟上,却又迟疑了一会儿,看向那边的老妪。
苏雾受了菱歌之托来找倾野,其实也是想探听一下左清漪到底和苏家闹到了哪一步,再“顺便”拜谒一下祁宣帝,他这个名义上的“老丈人”。
其实宣帝萧谦表面看起来风光,这几年来早已逐渐被左清漪架空。苏雾玲珑心窍,却也看不懂他这几年为什么对左清漪的几次动作毫无动静。说他昏庸无能,自古至今有几个皇帝能靠这些登上皇位?况且据说萧谦在做皇子的时候颇有才干,还是很受先帝器重的。说他静观其变,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也纵容太过,马上就要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到时候他靠什么反戈一击?
苏雾是隐族之后,当然乐得看宣帝“无为而治”,败掉江山。但是他却不得不顾忌左清漪。左清漪于苏雾,是义父,是同族,是伙伴,但更是他潜在的最大的敌人。他们虽然现在看起来父慈子孝,但苏雾明白,这不过是因为他是君氏之后,他身上系着所有隐族人的性命。可是一旦他有了子嗣呢?君氏与隐族人这种血脉相系的关系就会自动转嫁到他的孩子身上。到时苏雾便是左清漪心头不得不拔出的一颗利刺。而一个刚出生又无父无母的婴儿便成了他手下又一只绝佳的傀儡。
就像他自己一样。
苏雾虽然不记得什么,但是凭他的心智,再辅以旁人无心漏出的三言两语,不用细想也知道这事情大概的前因后果。君氏一门本应是隐族之首,左清漪却能执掌统领这么多年,期间他运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不言自明。然而最可恶的是,左清漪不仅有谋,还有勇。
隐族武功的皮毛于常人已是不易。苏雾这几年来修炼隐族的上乘武功,再加上他是君氏之后,皇宫内外已经难逢敌手。但是最珍贵的隐族心经,他还完全没有接触过。他曾听闻左清漪年少时曾得到过心经的少部,然而就只有这少部分,却已经让左清漪容颜常驻至今!
苏雾之前入祁宫贺寿,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左清漪功力。这样的情况,不是初学者内力几无,就是武功内力已经修炼的出神入化,可以收放自如。继续如此下去,或许早晚有一天他想和左清漪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苏雾谈笑自若,不代表他从未想过这些事情。但是他自出生便已殚精竭虑,如若到最后终究事与愿违,那不如索性放手,成王败寇不过一命而已。然而这些日子以来苏雾却突然有了些转变。准确地说,自他为菱歌动心之日起便开始变了。隐族人没有什么想要什么要不到的,也没有想做什么誓死不能做到的。当年隐族人几乎族灭,最后却还是出了一个瑶姬将大胤搅得天翻地覆直至国灭。只因为她想要复仇,她要整个大胤给隐族陪葬。
而苏雾,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要守护过一个人!苏雾甚至从来不去想父母之仇,因为他们只是把他生下来,却没有能力保护他!而他不同,他既然下定决心去做,那么就没有人能搅扰她的一世平安!
苏雾想到这里,瞳色渐变,然而回到客栈透过门缝去看那个发呆的影子,眼里却浮现一股温柔,渐渐收敛了戾气。
素尺忽在一旁出声拦住苏雾。
“少主?”
“怎么了?”
苏雾侧头,微有些不耐。
素尺拱手,“菱姑娘今日同往常一样,神色茫然地去了好些地方,不过却在祁安街上一个簪饰摊子旁站了许久,心里似有些不快之处。”
苏雾抬眼去望菱歌,点了点头。
“需不需要属下将那人……”
隐族人一旦认定了主子,一贯是有令必承,绝无是非之分的。素尺刚才对那老妪没有下手,是想等苏雾回来决断,如若他现在下令……
苏雾轻笑了声,“先不必,你今日做的很好。不过就算杀了那人,也未必能解了她的心结。”
素尺点头,似称自己愚钝,缓身退下。
苏雾大模大样地推开了房门又轻轻合上,走到菱歌面前,她竟还没有察觉。
“哗啦啦。”
菱歌听见耳畔的水声,一下子回神儿,看见一旁的苏雾,赶忙绽出一朵大大的笑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雾盯着茶杯想了想,“嗯……三盏之前。”
“啊?!”
菱歌差点儿跳起来,她怎么神游了这么久,那刚才的样子岂不是都被他看见了?
苏雾对菱歌似有些嘲讽地笑了笑,“三盏之前……还没回来,这是第一杯。”
菱歌抒了口气,接着反应过来狠狠拍了苏雾一下,“你诓我!”
她打完之后,自己倒垂头丧气起来,“算了,你以前也没少诓我。”
苏雾忽然收敛了神色。
“诓我去找扳指,结果是自己想看跳舞!”
苏雾的眉头松了松,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情,“也不知是谁当时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菱歌一时语塞,“好了,你先告诉我今日见了倾野没有?我好赶紧把东西给他,咱们赶紧离开。”
“你想离开?为什么?不想见苏倾野?”
“你快告诉我见了倾野没有!”
“那你是想见他了?”
菱歌赌气地扭过身子去。
苏雾眉头舒展地笑了笑,“好了,今日没有见到倾野,朝臣内外也没有见过他的。不过既然是秘密召见,当然不可能弄得满城风雨。你要是着急,待我有机会,再去见苏大人一面。”
菱歌扭过身子,小脸仍是别别扭扭的,“你说的是真的?”
苏雾没有回答她,涮完了杯子之后感觉还是不够干净,随手放在一边。“我今天倒是还遇见了另一个人。苏倾野没去找他,倒是令我很好奇。不过他今晚约我一聚,估计也是有要事相商,或许和苏倾野有关。”
菱歌有些好奇,“谁啊?”
苏雾抬眼望了望她,半天才道,“南锦王世子,上官明澈。”
也不知是因为听到了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苏雾盯了她太久,菱歌突然有些心惊,抓起茶杯把苏雾的涮杯水喝了。
苏雾此时是真的笑出了声来,“怎么了,你认识他?”
菱歌连连摆手,涮杯水差点一口喷出来,“不认识不认识!”
苏雾轻轻给她拍了拍后背,眼里又恢复了绻绻柔情,“不认识便罢了,你做什么这样紧张?素尺说你今天看上了许多簪子,怎么没带钱买么?你没带素尺也没带么?”
菱歌心里颇有些无奈,素尺到底是看见什么了,告诉苏雾之后能让他这么想?不过只要不提上官明澈了就好,便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就是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神。”
苏雾突然攥住了她的手心,凝望着菱歌,“告诉我。”
苏雾眼里的柔情让她不想隐瞒,甚至想将事情全盘托出。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打了个回环,她早已不是之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公主了。有些事情,与其两个人怅惘,不如一个人寂寞。
菱歌双眼澄明,笑容令人炫目,“也没什么,不过是被一个买簪花的老婆婆嘲笑了,说我是外地人!”
苏雾心中顿悟,这两日菱歌没由来的愁眉他不是看不见,如今她既然能说出来,好歹能舒服些。不过他的安慰却不一定有用,心病还要心药医。
“走,”苏雾立即起身,“我带你去会会她。”
菱歌急忙拉住他,“你疯了吧,一个老婆婆有什么可会的!”
苏雾不听,只是笑着拽着她,在素尺的领路下,竟然把菱歌一路拽到了那个摊位前面!
那老妪看菱歌来了,还带了一个天仙似的公子过来,笑的跟什么似的,“姑娘刚才是没带钱吧?巴巴又牵了相公跑了一趟来!也怪不得,我这里的簪花最好,珠子都是南锦来的,十里八乡的姑娘们都喜欢!”
菱歌被她说的愈发不敢抬头。苏雾倒是坦然,走到近前仔细看了两眼,又回头问菱歌,“这是南锦的珠子么?你认得么?”
菱歌未开口,老妪倒想赶忙解释起来,却看见苏雾眼中寒气一现,冷冷地盯着她,竟令她半句话也说不上来。
菱歌见老妪没话,有些疑惑地望向苏雾,却在苏雾眼里看见了对她鼓励的神情。
“呃……”菱歌顿了顿,终于张嘴说话。
其实她早就想说了!
“婆婆,这可真不是南锦的珠子。虽然我……去过的地方不多,祁都的珠子还是认得的。你看,这珠子是不是有些浑浊不透亮,颗粒也小?明明就是咱们这儿自己做的珠子,和南锦那边大而饱满,内里湛光的珠子总是不同的……”
菱歌一口气说完,又赶紧小声向苏雾解释,“这都是我从瞿夫人那里学的……”
苏雾笑了笑,没对她说什么,只是对那老妪道,“你可听清楚了?”
老妪浑身哆嗦着,差点儿没跪下,心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脸上还是习惯性地陪着笑,“姑娘说得是,感情是从小在祁都里长大的,老身糊涂……”
菱歌突然觉得心里释然许多,完全没有刚才的不好意思了,拽着苏雾道,“你快别为难人家了,我们把这里的簪花都买回去吧。”
苏雾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点头,菱歌心里极高兴,蹦蹦跳跳地要拉他去别的地方逛逛。那老妪听见东西都被买走了,先不是高兴,而是松了口气坐在了地上。苏雾望着她,眼里却又升起了一股寒意,接着抬眼望了一眼远处的素尺。
菱歌慈悲,他却不是菩萨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