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双姝》碎雪寒衫

22、反弹琵琶

　　乌底金漆的檀香巨匾上，亮堂堂地挂着三个大字。

　　“风月场”

　　菱歌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待揉完了再去看，作势就要去踩苏雾的脚。

　　苏雾脚下步子一变，极轻易就躲开了菱歌的“攻击”，袖子深处却一把将她带到怀里，看似波澜不惊的脸上噙起一丝笑意，在她耳边低喃。

　　“别闹。”

　　街头坊间流传大祁的“第一”有四个，第一才情的太傅；第一节俭的王爷；第一规模的酒楼；第一风雅的舞坊。

　　这前两个说的自然是左清漪和上官明澈，第三个是菱歌和苏雾相识的“半杯楼”，最后一个便是眼前的“风月场”。

　　“风月场”自前朝已有，经营至今已是大祁境内影响力最大的歌舞坊，各处无出其右。而“风月场”当这“风雅”二字，绝不只是因为环境清幽或者佳人绝色。来“风月场”的客人必先谨守一份规矩：必须遵从舞姬的意愿，人家若是看你顺眼，分文不取也会尽心伺候着；人家若是不乐意，任你一掷千金也闭门不见。

　　其实说起来，这样的规矩在强权逼迫之下应该坚持不了多久才是，然而山外有山，强权之后必有更大的强权，没人清楚这“风月场”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的势力，但这势力却足以令它在祁都这皇城根儿底下的鱼龙混杂之处立足。

　　“风月场”外面没有到处揽客的庸脂俗粉，里面也是芝兰玉树的两层雅致阁楼，大厅中央一张巨大的圆桌铺陈开来，与别的歌舞坊确是大相径庭。

　　不过就算再“雅”，它也是个舞坊不是？！

　　菱歌不知苏雾打的是什么算盘，心里又急又气，无奈力气太小只能任由着他拉进楼里。二人刚一进楼，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女人就赶紧凑过来，那身姿扮相如达官贵人家的太太，皮肤犹是油光水滑不显老态。

　　她乍见苏雾时却是一愣，眼里明摆着恭谨与敬畏，不过脸上仍是言笑晏晏不露声色，菱歌若不是在近前，定瞧不出她隐藏的这一丝情绪。

　　“少……少爷怎么来了？”那女人说话时还打量了菱歌一眼，如花笑靥能夹死一只蚊子，“还带了姑娘过来，快请上座！”

　　苏雾轻轻点点头，也懒得搭理她的话，拽着菱歌就往里面走。前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小厮引路，全是毕恭毕敬的，让菱歌越发摸不着头脑。

　　“风月场”里的大圆桌其实是表演的舞台，正对舞台最好的位置自然是留给贵客的席位。苏雾看了一眼楼上又看了一眼楼下，对菱歌道，“你自己选。”

　　菱歌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道，“还是在这儿吧，亲民！”

　　苏雾本来想在楼上清静些，此时听了菱歌的话，便笑了笑，“也好。”转头换了一副神色，冷冷地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在我方圆五步之内不得有人出入。”

　　那些人像领了皇命一般赶紧低头散开，不一会儿旁边的桌椅板凳便被悉数挪开。菱歌看着这些人如此听话得忙活，不禁有点儿发蒙，然后缓过神儿来，一下子甩开苏雾的手，颇有怒气地道，“看样子你以前倒是没少来过啊，下人都把你当成自家主子服侍了！”

　　苏雾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菱歌气得起身就要走，苏雾一伸手就把她拉过来重新坐下，然后解释道，“他们把我当成自家主子服侍是不错，不过不是因为我以前常过来，而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他们半个……”

　　苏雾的神色变了几变，接着一边嘴角翘起，话里听着不知是桀骜还是讽刺。

　　“我本来就是唯一的主子。”

　　菱歌望着眼前这个俊美到极致的人，突然觉得和初见时有些不一样了。至于是哪里不一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总感觉多了许多她之前看不见的东西。

　　苏雾接着拿扇子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儿，“这些事情你先别管了，等看完了一会儿的表演，我带你把扳指取回来。”

　　菱歌在一旁撇撇嘴，“绕了一大圈儿，还不是过来看美人的……”

　　苏雾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无比悠闲地打开扇子扇风，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聆醉的琵琶最近有没有进步……”

　　“还说你不常来！”

　　楼里突然响起一声曼妙的琵琶，众人此刻皆是不约而同地闭了嘴巴，连菱歌也是不由得屏息，仿佛那琵琶真有魔力一般。待到楼里完全息声，琵琶声才又缓缓响起。

　　菱歌四处寻找声音的由来却觅而不得。苏雾只是含笑望着眼前的空无一人的舞台。渐渐舞台中央似有动静，琵琶声也变得越发清晰起来。菱歌定睛去看时，竟发现一女子从圆桌中央缓缓上升，指间轻拢慢捻便传出声声妙音，正是琵琶声音的源头。

　　待到整个身子完全升到舞台上方，才见她手抚琵琶身坐玉凳，一身火红色纱衣盈盈清透，薄如蝉翼，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而她的脸上却是一层同样轻柔的面纱，将眼眸之下的部分遮掩得若隐若现，却更引人浮想联翩。那一双剪瞳涩中带媚，欲语还羞，再配上额间一朵火红的祥云图案，衬着雪面乌髻，越发使人心绪难宁。

　　许多公子哥儿早已看直了眼睛。菱歌不是不懂得欣赏美人，只是美人的琵琶音色远比姿容更吸引她。

　　像是一波潮水逆江而来，卷积沙岸，轻敲碎石，继而愈发猛烈，嘈切相错，好似悬泉瀑布直流而下，飞珠溅玉之时听得叮咚脆响，阵阵清扬。

　　然而琵琶声却不知怎么渐渐弱了下去，好似江浪回巢，声息渐悄。旁人还道是女子将要收尾，菱歌却听出这一曲真正撼人心魄的时刻将至。

　　果然女子在众人注目之下收弦，起身时却忽然一脚将玉凳踢到一边，接着双臂抬高，将琵琶翻转背于身后，手起又开始拨弄细弦，脚下也随琵琶声变换步伐，轻跃起跳，看得人眼花缭乱。而琵琶声也开始声声急促，刚才还是柔浪拍岸，现在已是巨浪滔天，百川入海，磅礴汇集，容不得半分停歇，便要匆匆流去。

　　女子的身体也随着音色渐急而旋转舞动起来，到最后舞步越转越快，身形越转越急，衣袂裙摆飘扬翻飞之际已分不清是浪在人中醉，还是人在浪里行。待到最后一声琵琶音落，海声削弱，终于漂泊远去，女子也随之落于地面。衣裙犹动，仿佛水中星火涟漪，余音不灭，飘在空中绕转不绝。

　　整个楼里已经息声良久，在场很多人都是因为仰慕台上女子的舞姿才特地赶来。然后纵使做好了惊艳的准备，也不免被这一曲反弹琵琶的倾世之舞震撼心魄。

　　从前都是只闻其名，无人细述，待到自己身临其境才明白，面对这样的舞姿，再多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画蛇添足。

　　女子在台上缓缓起身谢礼，袅袅婷婷。

　　“聆醉献丑了。”

　　菱歌在台下呆愣许久，直到听见四周震耳欲聋的掌声才晃过神儿来，嘴里不禁喃喃，“跳得真好。”

　　苏雾在一旁含笑，“是有些进步，不过比之瑶姬的‘空颜’，恐怕……”

　　菱歌不理他的话，只是满脸崇拜道，“你说我要去学的话……”

　　苏雾摇摇头，“不必了，谅你连她的五分也学不来。”

　　菱歌一撇嘴，“所以你就是说，我死活赶不上人家了是吧！”

　　苏雾分别打量了舞台上下的两个人，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苏雾！”

　　“不过我对她可没什么兴趣。”

　　苏雾凑到菱歌面前，眸若六月晨曦。

　　菱歌闻言一愣，然后紧抿樱唇，含笑低眉。

　　此时不知楼里何处传来一声大呼，“我仰慕姑娘已久，愿出黄金万两，只求得见姑娘真容……”

　　那人话音还未落，便被楼里的侍卫架了出去，半分颜面也不留。众人纷纷议论道，“那可是华侍郎家的公子……”席间有许多蠢蠢欲动的，也讪讪地放下了欲掏银子的手。

　　曲聆醉站在台上，眉宇间平静地未起一丝波澜。等到楼里再次安静下来，才抬手指向二楼的一处，声音似水温柔。

　　“今日请这位公子相见。”

　　祁都第一舞姬曲聆醉，每月只跳一支舞，每舞之后只挑一人相见，从不违例。

　　“公子可否愿意？”

　　众人随着曲聆醉的含波剪瞳抬头上望，只见二楼上一位玄色衣冠，身姿挺拔的男子已经起身。虽然离得远看不清细致的容貌，菱歌却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贵胄之气，然而这种气场仿佛又被他刻意地收敛，只余外人以沉稳儒雅的风度，气场和苏雾一比，生生被自己压低了一截。

　　苏雾不像菱歌，对这男子并没有半分兴趣。他早已感受到那人的存在，那人似乎也不经意观察了他许久，只是二人都丝毫不露声色。

　　那人微微拱手，举止颇有风范。

　　“鄙人却之不恭。”

　　楼内顿时传来一声声哀叹之音。

　　又白来了！

　　菱歌正望着曲聆醉袅娜下台的背影，苏雾突然起身拉她的手，“走吧。”

　　菱歌自诩还是见过些世面的，到了“风月场”这里才知道什么自愧不如。无色珠帘，离远看时偏生出万般珠色，光影交错，叫人移不开眼。这屋里的摆设，没有几样是她见过的，可都能认出不是凡品。连桌上一套普通的茶具，都是上好的冰裂纹瓷器，让喝茶的人都不自觉小心起来，生怕碰坏了这样的好东西。

　　菱歌此时便是如此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屋里的东西。她不知这里的规矩，只是任由着苏雾拉着她大摇大摆地进了人家的后屋，周围的人都是连连退让。

　　“你带我来这儿，到底是……”

　　菱歌正疑惑地要问，门外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等她抬眼去看，才发现竟是刚才在台上跳舞的美人，带着两个丫鬟进了门，忍不住“腾”地站起来。

　　那女子身姿绰约，进来时却没有看菱歌，而是先望向苏雾，眉宇里仍是一片恭谨和惊讶，却比刚才那中年女人多了些淡然，叫一般人瞧不出来。然后极端庄地向苏雾行了个礼，“见过公子。”

　　菱歌不是没听出她言语间的疏漏，不过因为刚才的震撼太大，也不去和她计较。

　　曲聆醉拜完苏雾，才转过来问菱歌，眼神中有些错愕，但双目一转仍是含笑模样。

　　“姑娘前来，是有何事？”

　　菱歌不答，只道，“刚才看了姑娘的舞姿，真是惊为天人！”

　　曲聆醉笑笑，“姑娘过奖了。”

　　苏雾此时突然插话，不知是冷嘲还是热讽。

　　“你这里东西越发精巧了，想必手底下的人也很得力。”

　　说着他便伸出大拇指来，轻轻扣着桌子，接着便抬头对上曲聆醉的双眸，眼里自生一股寒意。

　　“得力到我这里，须得好好嘉奖才是。”

　　菱歌不知怎么气氛就变了，看见曲聆醉全身一僵，接着竟然“扑通”一声朝苏雾跪下。

　　“少……公子息怒，聆醉知错！”说着不知对旁边的丫鬟说了什么，那丫鬟面上也是一惊，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苏雾连正眼也不瞧跪在地上的人，只是对菱歌笑道，“怕什么，你先坐。”

　　“这……”

　　话音未落，刚才出去的丫鬟已经跑了进来，然后赶紧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曲聆醉，再由她跪呈给苏雾。

　　晶莹剔透，盈盈夺目。菱歌定睛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深华海翠”怎么会在这儿！

　　苏雾接过扳指，随意瞥了两眼之后递给菱歌。然后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看不见的灰尘，只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便出去了。

　　菱歌把扳指收好，紧紧跟着苏雾的步伐，只是临出门前又不禁望了曲聆醉一眼。

　　待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聆醉才慢慢起身。然而脸上并没有刚才的惊慌，而是平静的让人害怕。她缓步移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两个令人艳羡的身影，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声音低沉，不亢不卑。

　　“荀某见过曲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