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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朝云暮雨长相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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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夹雪,下了一整夜。与那一场欢爱一道,止于日出前的翳昧中。
摸索着点上烛火,我在他身边重新躺下。他素不惯在亮处缠绵,我便每每顺着他的意。
他不知道,在黑暗中,我的手指往往比眼睛看得更清楚。
看着他睡熟的模样,我十二分的安心。那睡颜已看过多年,再看,犹嫌不足。假若他就此长眠不醒,这一刻的静谧或可为我独享,直至天荒地老。如是思量着,两只手便不由自主探将出去。他在梦中呢喃一声,露出浅浅笑意,伸手拂弄颈项。
心头一颤,我顺势握住他的手。
他的呼吸悠长而沉静,裹住肩头的锦被亦随之缓缓起伏。发如绸,遍布枕畔,隐约透出枕上绣着的金线夜合欢。他是不喜解开发髻的,总与我为此争执,又总是以他轻喘着在我的指下垂散如瀑青丝而告终。不为别的,只为第二天亲手给他梳起来那一刻的满足。
心无厌足,惟得多求。
我去慈安寺烧香时,问大和尚了怀人为何生而会有烦恼,了怀看了我一眼,如是说。
出家之人,不妄言,不诳语。平平静静的八个字,却让我恐慌到现在。
念及此,胸中作恶。想开窗透气,怕他凉着,索性披衣而起,信步廊下,聊以排遣。
云雾薄紫,天色微明。
这样的时刻,会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感慨。
少时,母亲重病。我用尽家里最后的一点积蓄请了大夫,没有余钱抓药。我跑遍了奉元的每一家药铺,得到的不是白眼就是恶言恶语。有一家的掌柜说,我若肯伏地学三声狗叫,便赊药给我。繁华的街市上,我跪了,叫了,只换来一阵大笑和唾弃。
如今,我住的宣义坊是奉元数一数二的昂贵地界,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千年人参,万年灵芝也不在话下,只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那时,倘我沿街乞讨,或卖身为奴,母亲也许有救。然而她说,阿歧,你要读书,要考功名,要做官。
临终的时候,她听我跪在床前背诵《中庸》:
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母亲笑着阖上了眼。她不明白这些句子的含义,但她晓得,她的阿歧读懂了这些,就会出人头地,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读懂了几分。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一旦逾界,便再也覆水难收,唯有放任自流,直至灭顶。
不是没有想过回头是岸,只是时过境已迁。行乞之人,所求不过一箪食,一豆羹。就像十岁那年的我,全部的希冀,只是三副几十文的药。
传说,拂林国有草名米囊。割其实,取其汁,炼为丹丸,称底野迦,能医百病。若服食过量,其毒堪比砒霜,其乐胜于登仙,令人欲罢不能。久而久之,终心腐骨蚀,一命呜呼。
我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过这种奇异的植物。它开着血红的花,像团妖艳的火。我伸出手,霎时被烧成灰烬。梦里,没有痛感。相反,有种茫茫然的轻快,如得大解脱,大圆满。
我听到了脚步声。
他睡眠浅,我不准任何人在这个时候走动。
谁?
一双官靴踏过格子窗投在地上的影子。
杨大人。
我回房的时候,看见他站在门口。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先生要上朝了?
我只好点头。
文圭同先生一道去。
你反正有病假在身,就不必了。方才韩台端路过,邀我同路呢。
他的嘴唇动了动。韩瑛身为六位侍御史,今日非朔望,依礼不得面圣,他怎会不知。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家仆为我穿戴好,他走上来,把他来时围着的银狐裘围在我颈上。我握住他的手,顺势揽他入怀。他埋头在我胸口,睫毛轻颤,低声说:先生早点回来。
我吻吻他的额头算作回答,迈出房门。
每当我无法兑现阿默的要求,我也喜欢吻他额头的。
韩瑛安静地等在廊下。见我出来,又是一抱拳。
我从他面前走过,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你知道他在吧?
不置可否的沉默。
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关照他些。
我听到身后的声音答道:自然。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