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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白日相思可奈何(下) ...

  •   他依在我怀里,像往常那样亲吻我的指尖,忽然流下泪来。
      我问他怎么,他摇摇头,半晌,说:先生的手……变硬了。
      话一出口,他的泪便不可抑止地滚落,砸在我手上,烫烫地碎成几瓣。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不禁叹了口气,把他抱得更紧。
      手一动,手镣哗啦一响。

      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
      我曾幻想过,与他退居林泉,终日诗酒度日,琴瑟相和,晚风下,十指牵挽,走过古陌荒阡;又或是大隐于市,他继续做他的官,我继续做我的,然后在日落后拥抱,日出后分开,白日间见了,彼此默契一笑,擦肩而过;就算阿默有了新母亲,他娶了妻生了子,我们依旧可以于浮生间偷得半日欢娱;即使终成陌路,只要两两不忘……

      事到如今,我和他,连做路人亦是不能。

      你们这些人呐,多少荣华富贵还嫌不够!我就不明白了,这大理寺的稻草比你家的床还舒服?
      狱卒中年纪较长的一位把牢饭放在我面前的地上。
      我无话可说。
      平心而论,牢饭并没到难以下咽的程度,只是粗简。自从被关进来,我还未吃过一顿正经饭。可我竟然不饿。无肉,可;无酒,罢;无琴,却是难过。我问他可否帮我找张琴来,他像看疯子一样地看了我一眼,说,命都快没了,还要那东西干吗?
      我再次无语。
      古人云:“神农氏继庖牺而王天下,上观法乎天,下取法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削梧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人之和。”
      琴之美,其漆色、其额宽、其项实、其岳高、其肩正、其腰度、其足平,观之如仙人之玉立,抚之如君子之吟哦。
      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
      外弦一二欲轻则用打摘,欲重则用勾剔;内弦六七欲轻则用抹挑,欲重则用擘托;中弦三四五欲轻则用抹挑,欲重则用勾剔……
      脑海中的琴慢慢幻化成他的模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切近,仿佛触手可得。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随着我的手势起落而交替。
      我轻唤他:……仇郎……仇郎……仇郎……
      我听到他在耳边应道:先生,是我,文圭在这里。
      我一定是疯了。
      他的声音继续道:先生,文圭在这里,先生……
      我惊觉,睁开眼。
      他一手抱琴一手提食盒,立在牢门外。

      先生不方便,文圭来喂先生。这是先生说过好吃的核桃饼,葫芦鸡,商芝肉……还有先生最喜欢的玉浮梁。
      用银两驱散了狱卒,他把菜一样样摆出来,又将酒倒了一小斗,举到我嘴边。温热的酒,逗出斗的木香,和酒自身的黄桂香叠加成绵长的悠味。久违的甘美溢满口鼻。他笑着说先生慢慢喝,小心呛了。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火间闪烁。我噙住他近在咫尺的唇,他稍稍缩了一下,就坚定地迎上来,眼帘低垂处,隐约掠过水色浮光,溶溶漾漾。

      他在我怀里,握着我僵硬的手,安静地流泪。
      他总是这样,哭的时候悄无声息。他说,是因为从小父亲不许他在挨了打骂之后哭,他才养成了这个习惯。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难过,他委屈。别人都说,他是个沉静懂事的好孩子。
      尚书仇登是何许人物,我很清楚。佛曰,心怀贪欲,犹迎风秉烛。我已被红莲之火缠身,唯一的心愿是不要仇郎卷进来。仇登算计得清楚,知道我有此顾虑,才放心地走下这步棋。
      其实是他想多了。依我的实力,如何扳得过他。再者,我杨云卿愿赌服输,绝做不出反咬一口的事来。
      所以仇登春风得意,我命悬一线。

      我抱了他很久,手臂渐渐酸痛。
      我想,我是真的老了。
      他的身上很凉。他一向如此,这次是格外的凉。我问他缘故,他笑着说先生多心了,只是天寒而已。待我再问,他却忽地起身,取过琴,道:文圭来为先生奏一曲吧。
      迦罗,不愧为名家佟蠡所斫。银朱调漆,率性挥洒,有心无意,如乱云飞渡,逾数百年而色不少褪。
      他知道我甚爱此琴,对我微微一笑,纤长的手指搭在弦上。
      《悲回风》。果然。
      屈子作九章,第九篇,是为《悲回风》。惠人温克为之谱曲,流传至虞,已成禁声。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
      唱到此处,他右手两指同时挑勾二弦,弹出个“如一”。那一刻,迦罗的两根丝弦竟同时断掉。
      袅袅余韵中,他望着我,欲言又止。

      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圣人开恩,给我减了刑,改为充军伊州。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事发之日,圣上震怒,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口口声声说要斩首,为何……他笑笑,说圣人的主意,哪是我们猜得到的。我想起他冰凉的身体,忽然明白了答案。数九严冬,天寒地冻,他……我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
      仇郎!你……你这是何苦……我不……
      先生,他打断我,缓缓道,先生纵有千错万错,文圭……只当视而不见。
      我隔着牢门的木栅,握紧了他的手。这一握,倒像握在我的心尖上,痛下两行泪来。
      先生刚才还劝我不哭,怎么这会儿自己倒哭上了?他笑道。阿默很好,先生不用担心。等先生回来的时候……他一顿,眉一低。等先生回来的时候,他大约也变不到哪儿去,还是个成天撒娇耍赖,满地逮蟋蟀的小孩子吧。
      充军伊州还能活着回来的,不过十之一二。我若是那幸运儿中的一个,等再见到阿默的时候,定也是两鬓如雪。而阿默,也该为人父了罢。
      那时候的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牢中无日月。
      距他走又不知过了多久。
      与其睁着眼睛面壁,倒不如闭上眼睛来得省事。
      奇怪的是,能忆起来的,都是我们在一起时快乐的种种。争执,气恼,全忘了。
      关于他的全部细节,像冰底逝水,波澜不惊却绵绵不绝地从眼前流过:
      他哭的时候不出声,笑的时候唇角不过浅浅一勾;他常予人冷眼,偏又喜欢小小的恶作剧,然后躲在一边偷偷地开心;他说玫瑰糕是西市汪家做的最好,糖也一定要洒他家的桂花糖;他爱栀子,尤其爱收集败了的栀子,用秘色越瓷盘盛了置于案头,说败了的栀子格外香;他的身子很凉,入秋便需手炉暖着,唇却是四季温热的;他从不主动拥抱,情动之时也从不言爱,有时甚至会让我以为他不是我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是我的,不是我的,全没了。

      哎,你,起来起来。
      我瞥那狱卒一眼,又阖上眼睛。
      说你哪,听见没有,上路了!
      上路?上什么路?
      瞧把你吓的!不是要砍你的头。上头发话了,去伊州的提前了,即日启程,不得有误。哎呀少废话,快起来,就等你了!
      你们还不如砍了我的头。
      我苦笑。他曾说要来给我送行,这一来,八成是见不上了。
      不见也好。

      薤露人生,十年与百年原来并无差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白日相思可奈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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