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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番外 宜君(下) ...


  •   跟随陈家洛的过往记忆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沉静。尽管转年的春天赵半山果然举家迁到彰化,令众人不论是赚钱养家还是求医问药都方便了许多,但那一颗深入右边肺叶的子弹却仍永无止歇地折磨着陈家洛。每一次他都一声不吭地坦然承受这种残酷的痛苦,以至于习惯了他毫无血色的面容的赵半山和陆菲青都无法第一时间察觉他是否旧伤复发。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单纯地欢笑,虽然微笑还是常常露出在他唇边,但那笑容中总是浸满了忧郁和自嘲的意味。

      他开始下床练习走路,而且对自己的要求比任何人都要严酷,令赵半山等人看得心惊不已,几乎觉得他是想用这种方法将自己虐待至死。其实旁人都能够察觉到,如果有什么机会能让他被迫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一定乐见其成。但既然那么凶狠的两枪都没能让他如愿,他就不允许自己主动走向死亡。

      本以为陈家洛在想起往事时会痛苦自责、在面对自己不能自如行动的身体时会自暴自弃的赵半山和陆菲青发现,这个人根本不需要他们来劝慰他振作。他像是一个一直为责任活着的人,而现在,活着就是他的责任。

      此外,还有赵宜君,他的妻子。

      陈家洛始终不知道她为什么执意要嫁给自己,因为她从来没索取过任何东西,他的关心,他的亲切,他一点点待她与众不同的态度。仿佛就只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给他处理伤口、擦洗身体、换衣服、梳头发、剪指甲……像照顾一个初生的婴儿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却对她……无以为报。

      所以他只能好好活着。

      在他的身体终于能够支撑着出门的时候,他就在彰化城里摆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陈解元的一笔字,”陆菲青故意轻松地笑着说,“现在给人写什么‘我在城里一切都好,阿爸阿妈勿要挂念’。”

      “解元又不是状元,”陈家洛回答,“状元三年就出一个,也没什么值钱的。”

      “总要比陆伯伯去教地主家的少爷念三字经自在一些。”赵宜君补充道。

      这一次陆菲青真正笑了起来。陈家洛则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当天晚上,陈家洛拿了一张纸递给赵宜君。她看出那上面是三个字,就问:“这写的是什么?”

      “赵、宜、君。”陈家洛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给她。

      “那不就是我吗?”赵宜君的眼睛亮了起来,举着那张纸反复端详。

      “想不想学?”

      赵宜君眨了眨眼,有些忧虑:“秋山,你是不是嫌弃我不识字……”

      “当然不是。”陈家洛想了想,轻轻搂住她肩膀,“识字有识字的好处,比方说——你要是看见官府又出了缉拿我的告示,就赶紧回来告诉我快跑。”

      “哎呀!你这个人……”赵宜君气得按住他嘴唇,脸却突然红了起来。

      ※  ※  ※

      “陈总舵主这胆子也忒大了些,”走到陈家洛摊子前头的人这么说,声音自然很低,但能听出带着笑意,“明打明地坐在彰化县衙对面开张,真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么?”

      陈家洛把笔放到权充笔洗的瓷碗里涮了涮,似乎连眼帘也没抬一下:“可着整个台湾岛,能认识我的人除了赵三哥一家,也只有林总舵主了吧?”

      林爽文毫不见外地在桌边坐了下来:“其实我是先见过赵当家的,要不然——”语声顿住的同时,目光停留在陈家洛鬓边星星点点的霜色上。

      “嗯,别说是林兄,就是皇……”陈家洛硬生生咬断了后面的话,喘了口气才继续,“就是我自己,那天在镜子里看到,也琢磨了半天。”

      “我记得你今年还不到三十?”

      “三十一,”陈家洛一笑,“不年轻了,所以怎样都无妨。”

      林爽文也煦然点头:“原来我只比你大三岁。——论年纪,你我都还没到退休的时候呢!”

      “林兄有什么打算?”陈家洛眼光闪了闪,只这一瞬眉宇间的沧桑尽数被精悍和睿智取代,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淡下去,“还说我胆子大,你这是想在县衙对面就拉我入伙?”

      两人相对笑得没有半点顾忌,任谁见了,也只道是老友久别重逢。

      “我知道你和我志向不同,”稍晚些时候,林爽文坐在陈家洛那间低矮的板房——他的家——中说道,“你是个不喜欢见血的人,但是我要走的路,必然以鲜血铺成。”

      “王者之路。”陈家洛点了点头,“从前也有人……告诉过我。我是承担不起。我的懦弱,想必令很多人失望。”

      “你有你的想法。我只是至今都不明白,以你的出身,你的学识,你和乾隆的私交……为什么你不走最正常的那条路?”

      “我——是个不自量力的人。”陈家洛笑着在灯下伸出手来,反复端详,“我以为局限在那样一个圈子里,并不能帮到更多人,但是出来以后又发现,我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也是妄自菲薄,”林爽文翘起嘴角,“现在彰化城里谁不知道秋山先生!”

      “一个教孩子们识字的落第秀才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响亮。”

      “穷人的孩子。”林爽文强调,“我以为你颇能自给,才办起义学来,谁知……你是想当第二个陈永华?”

      陈家洛毫不犹豫地“嗯”了一声:“我确是受了陈永华启发。只不过他有政权,行事更方便,我这……能做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托陈永华的福,台湾并不是没有学校,你为什么——”

      “政令不严,没有‘强制’二字,有几个老百姓晓得把孩子送到学校去?还是我这见缝插针的,效果更强些。”

      “大人你教不教?”

      “天地会的兄弟么?只要你们不嫌弃……”陈家洛突然看向正在灯下缝补着长衫的妻子,慢慢绽开笑容,“宜君就是我教的,现在只怕也能当半个老师了。”

      ※  ※  ※

      随着来义学的人越来越多,赵宜君的忧虑也在逐渐加深。

      此时,不止是彰化,整个台湾都在经历着一场灾荒。

      尽管陈家洛一改旧日的清高孤傲,毫不客气地接受下来自赵半山、陆菲青甚至是林爽文的资助,但几乎只有赵宜君知道,他给自己留下的口粮仍然一天比一天更少。

      义学已经不止是一个慈善赈灾的场所,它变成了一个黑洞,永远不知疲倦地吸纳乐意奉献于它的人的血肉。

      当赵宜君得知陈家洛把陆菲青特地从任教的富户为他带回来的几块点心转手就分给了几个山地孩子的时候,她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愠怒。

      对这个人完全不知爱惜自己的那种、痛心的、愠怒。

      大概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素来温和委婉、对任何人都关怀得无微不至的女子的怒火。陈家洛带着被现场抓获的理亏神情向前走了一步,似乎刚要说些什么,就栽倒在地。

      赵宜君的愤怒像太阳底下的冰雪一样迅速融化了。她蹲下身去,尽量柔和地赶开围上来的孩子,将陈家洛抱在怀里,然后咬破自己的手指,放进他口中。

      在温热的血腥滋味中,陈家洛睁开眼来,却一下子就看到了还喘着粗气的赵半山瞪着他的目光。

      “三哥,对不起,”他满怀愧疚地瑟缩了一下,像是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神,“能不能……让宜君跟你回家……”

      “陈家洛,我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人!”赵半山忽然指名道姓地叫了他,“就知道自己逞英雄,想让我女儿守二回寡!”

      面对这样的指责,陈家洛惶恐得无以对答,却已经被他岳父背了起来。他就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三哥,我真没用啊……”

      “可不是嘛!”赵半山背着他往外走,“又不是当皇帝的料,管得比皇帝老子还宽!”

      ※  ※  ※

      在漫长的昏迷中,陈家洛似乎见到了许多人。

      乾隆。

      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始终把这个人当作崇敬的兄长看待。

      一个高贵的、睿智的、宽容的……睥睨尘世的人。以果决的姿态予取予夺、令人期待又令人绝望的、天神一般的人。

      “皇上,”他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你看到了吗?他们——不,我们——你的子民们的生活?你还在看奏折吗?那充满了冰冷的文字和数字的奏折……饿死一个人或者十个人,对你来说有区别吗?你能知道……哪一个是我吗?你能救我、或者救任何一个人吗……”

      没有回答。

      ……

      林爽文。

      “林兄,你有没有想过,”陈家洛问,“即便你只在台湾称王,能管得了全台的百姓吗?”

      对方只是笑着摇头:“我只需要建立政权,建立属于自己的王朝。至于百姓,自然有地方官去管理。”

      “那么,如果官员欺上瞒下、勾结土豪恶霸、鱼肉乡里呢?”

      “知道了就杀!”林爽文的目光凌厉。

      “要是不知道呢?”

      ……

      然后,是陈家洛自己。

      不是那个二十五岁、初任红花会总舵主、意气风发的自己,而是如今的、鬓边带着霜华、眉间有着抹不去的刀刻般的纹路的自己。

      陈家洛笑了起来:“原来,我已经老了。”

      “还是没有老到不能做任何事。”对面的自己说。

      “后悔吗,对之前的一切?”

      对面那个自己深深地点头,然后缓缓摇头:“我后悔没有做得更好,但是,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得更好。”

      “不错,我实在是个……智能有限的人。没有智能只有热情的行为,永远不可能完美。”

      对面的自己也在微笑:“别要求完美。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吃饭也是会饿昏的。”

      陈家洛笑得更加开朗明亮,一边笑,一边同情地打量着自己瘦削的身形:“真是的,我怎么这么笨……”

      他笑着睁开眼,见到赵宜君含泪的惊喜面容。

      “宜君,”陈家洛叫着,心里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别担心,我还没想死呢。”

      “你这个人,只会胡说八道……”赵宜君把湿润的脸颊贴在他脸上,然后吻住他的嘴唇。

      ※  ※  ※

      四年后。

      “三哥……”

      赵半山望了陈家洛一眼:“你不是想跟我说对不起吧?”

      “三哥,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祸害?”陈家洛有点怔忡地盯着墓碑上“陈门赵氏”的字样,“为什么跟我亲近的人,最后都——”

      “这么说我、老陆、你三嫂这些都不是人?”赵半山冷冷地哼出声来,却终于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宜儿这个病根,还是当年跟着我到处躲官军的时候落下的,一开始是她和你三嫂瞒着我,后来我帮她们瞒着你……说起来,是我们对不起你。”

      陈家洛笑着摇头:“没有宜君,我活不到现在。三哥,这活命之恩,我没法对你们说谢。”

      “那就别说。宜儿跟了你的这些年,怕是她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我也不因为这个谢你。”

      “我……我没给她过什么,是宜君太好了,所以……”

      赵半山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东西,给予的人是不知道的,只有接受的人才晓得。你是这样,宜儿也是。”

      “嗯。”陈家洛向墓碑前面走了一步,然后深深地拜下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嘴角上有明亮而坚毅的笑容,“我懂了,宜君。”

      [番外·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番外 宜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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