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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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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蝴蝶自己很着急,可惜他不敢表露出来,他怕福勃斯担心。他的世界本是无所谓声形的,却因福勃斯而有了声音。对蝴蝶来说,声音是一切动着的东西,比如雨滴落地面,比如燕子飞过蓝天。福勃斯曾告诉他,声音就是能让自己全身一抖的,震撼人的东西;蝴蝶于是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声音。雨过的泥味,他人掠过时那一阵风,都是声音;蜡烛的舞蹈,大红色的舞裙,都是声音。
福勃斯想去河边看看,蝴蝶摇头说那我先回去了,新的剧本还没有写完,下个月排练要用。福勃斯好奇地问,这次你写了甚么故事?蝴蝶神秘地摇头说不告诉你。福勃斯永远相信蝴蝶,也就不再多问。蝴蝶小跑着钻进小巷里,认为福勃斯看不见自己了,这才停下来独自发抖。蝴蝶很想知道声音是甚么,想知道通过知道声音,能知道甚么其他的东西;他回忆着自己看的书自己闻的味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能替代声音帮助他前去那原本只有声音才能能带领人到达的某片国度。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而那个东西他损失不起,他跌撞着朝剧院跑去,由于太心烦了,他没有留意到由旁边过来的一辆自行车。他同对方撞在了一起,跌去地上,手肘擦破了很大一片。对方的嘴张合得快速而有力,一阵阵风由对方嘴里扑过来;蝴蝶只好闭上眼睛不看对方,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断绝和外部的一切联系。
回去之后他去后台找药水,正是傍晚时分,大家都在餐厅,他独自一人翻箱倒柜之后,缩去角落里替自己擦药。手肘的部位不好擦,他看不清楚,手上也就有些别扭;正待他同韧带努力搏斗时,他隐约里闻到了一股“烟”味。蝴蝶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他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那个影子是团里的驻团作曲家克里斯多夫黛比。
他急忙站起来同对方鞠躬打招呼,随后苦笑着指指自己的手肘,摊开手无奈地看去一边。这是蝴蝶同克里斯多夫的第一次对话,克里斯多夫是团长的儿子,出名的舞者,钢琴家,和作曲人,蝴蝶从没跟对方说过话。克里斯多夫没有问甚么,走过来,替蝴蝶上了药;蝴蝶不太自在,因为除了修女和福勃斯之外,还从来没人同蝴蝶有过身体接触。克里斯多夫的手很轻,熟练地涂了药水,再包好伤口,蝴蝶甚至没来得及感觉痛。
克里斯多夫抬起蝴蝶的手肘检查绷带是否固定好了,对方温暖的手指触碰到蝴蝶的肌肤,蝴蝶开始觉得感动,随后又觉得苦涩难忍。他走过街头,常看见恋人们亲吻,常见母亲亲吻儿子;他难过地想,这么平常的事为什么自己直活到了十九岁才第一次经历?克里斯多夫的温暖到达的一瞬间,蝴蝶就像脱了一层茧一般,感受到了心对温暖做出的一系列反应。他突然分出了自己和别人,知道了同自己身体体温相同的温度大可以来自一个与自己完全独立开来的人;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存在了,籍由对比了解了自己与其他任何人的不同——这样的认识无法从福勃斯身上获得,福勃斯就是蝴蝶自己,他们两都这么觉得。
蝴蝶难过地看着地板发呆,他想自己若能早早地知道自我,便能更加完美地汲取身周的一切。三岁孩子都懂的体温的意义他晚了十五年才懂,这十五年里自己感受到的一切都突然变得残缺而幼稚。他急忙回忆自己今天早晨看的《威尼斯商人》的剧本,看能不能用现在的自己感受出之前的自己感受不出的东西。
蝴蝶在发呆,克里斯多夫抬了手在对方眼前晃晃。蝴蝶有些迷糊地抬头看去克里斯多夫,对方向他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带着他去了办公室。进去之后,蝴蝶愕然地瞪着对方,用眼神询问对方带自己来的用意。克里斯多夫走去钢琴边上,示意蝴蝶过来;他弹奏了一组旋律,随后抬头,对蝴蝶说,你将手放在钢琴上。
蝴蝶依着做了,可这钢琴的震动意味着甚么,他却猜不明白。克里斯多夫认真地弹奏了很久,前后一共二十页谱子;蝴蝶认真地看着克里斯多夫的手,有些局促地猜测着对方带自己来此的用意。最后,克里斯多夫停了下来,问蝴蝶,曲子怎么样?
蝴蝶哑然,生气地后退了好几步。换做别人蝴蝶或许只当成是个玩笑,可克里斯多夫的做法就真令他生气了。蝴蝶是很少生气的,更谈不上沮丧或失望了——他的人生还有甚么可失望的呢?
蝴蝶想要说甚么,手揣进包里,笔都捏上手了,却又停了下来。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该顶撞对方,这其中没甚么理由。他随即转身,要离开房间,身后一阵风,他的背便靠上了对方的身体。克里斯多夫拉着他重新回到钢琴面前,再次问他,曲子怎么样?
克里斯多夫又说,我知道你听音乐有你自己的方式,你觉得曲子怎么样?钢琴的震动带给你怎样的感情?
蝴蝶无法形容钢琴震动中传达的意思,愣愣地站着。克里斯多夫对他挥挥手说算了你出去吧——记得带上门。
蝴蝶又这么胡里胡涂地出来了,然而他有些雀跃——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知道,自己,其实有自己的聆听方式。他回了房间,仔细回忆着对方指尖的温度;指尖的面积才多大呢,他却想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蝴蝶开始思考对方的曲子,他的思考里有指尖的温度,有钢琴的震动,还有贴着自己的背靠上的对方的胸口。那天上午他随手写了些诗,诗的内容全是关于荷兰的郁金香的,他和福勃斯去看过一次,蝴蝶很喜欢地毯一般铺开来的花圃。
他冲动地拿着本子去找克里斯多夫,都快跑到对方办公室了,他才发觉自己的举动是多么幼稚。整个下午他都在花园里写作,那几页诗便一直躺在本子背面;五月的太阳很舒服,蝴蝶晒着太阳,写了很多页剧本。傍晚时他去后台找舞蹈老师,路过克里斯多夫的专用练舞室时有意朝里面张望了很久。克里斯多夫的舞很美,优雅而干脆;看着看着,蝴蝶突然想写东西了,就急忙冲回房间写了起来。那天,他又写了一夜,天明时分,带着那丝温度睡着了;做梦的时候他还在写东西,一边写一边思维,脑子里全是火花和大海的景致。
那之后不久,克里斯多夫的新舞蹈剧《第三张桌子》上演了,蝴蝶躲在幕布后面看得入迷。谢幕时旁边人高兴地对他说,福勃斯跳的小少爷真棒!蝴蝶点头笑了,心里却知道自己看的不是福勃斯,而是克里斯多夫。晚餐时蝴蝶主动上前对对方说,今天你跳得很棒,然而克里斯多夫的表情很冷淡,不屑与蝴蝶说话。蝴蝶失望地退回角落,过了一会儿,再次上前,递上了自己之前写的剧本。克里斯多夫有些吃惊,接过剧本,随后就笑得和那天傍晚一样了。那天晚上蝴蝶很紧张,替自己编织了很多种未来;他先是幻想克里斯多夫为自己的剧本倾心,随后剧本会被安排在重要时间上演,上演之后由于观众反应强烈,他将会出名。
他又想了另一个发展,那里面的克里斯多夫迷上了自己的剧本,对自己的才华给予了极大的肯定;然后自己总能写出好多新奇而脱俗的剧本,对方便一直这么期待地等待他的新作。蝴蝶喜欢这样的发展,他甚至幻想了一些情节,用来做自己新剧本的亮点;他幻想了一个将军和情妇的故事,情妇最后为了将军而死,而将军则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待情妇,后悔了一辈子。
可惜那些剧本克里斯多夫并没有看上眼,曲终人散,回到房里的克里斯多夫轻蔑地翻了翻剧本,便将本子丢去了书桌上。那天的克里斯多夫喝多了,半夜起来吐时,他迷迷糊糊地趴在书桌上,再次翻看起了蝴蝶的剧本。他懒洋洋地嘲笑着蝴蝶剧本里那无数句幼稚而矫情的对话,他翻去本子最后面,随后发现了那几句诗。
克里斯多夫看上了那几句诗,忍着胃部的不断抽搐,他连夜为诗谱了旋律,第二天就着手安排起了排练。那时的蝴蝶还在房间里做梦呢,等待着他无数个梦想中的其中一个的到来。他果真开始写自己幻想的剧本了,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他写了那个将军和情妇的故事,还写了几组战役;蝴蝶喜欢读历史书,对很多战役的细节了若指掌。
半年过去了,蝴蝶的幻想已经成泡沫了,蝴蝶却还幻想着相同的情节。反正那都是幻想不是真实的,真实的到来反而终结了现有的一切幻想;蝴蝶一边安慰着自己不要失望那只不过是幻想,一边用幻想安慰自己。那天是新年夜,剧院上演克里斯多夫的新歌剧《死亡的原野》,人们衣着光鲜地由四面八方涌来,虔诚地等待着幕布的退位。那天蝴蝶负责灯光,他在阁楼上看着在座的人们,觉得无比孤独。
歌剧进行到最后一章时,蝴蝶从男高音嘴里读出了熟悉的语句。他高兴得忘了继续控制灯光,惊叹着命运您为何总要换一副面孔出现!他跟着男高音唱了起来——阁楼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手肘是否压住喇叭按钮之后,学着普通人的口型唱了起来。他念出了自己的诗句,学着福勃斯那样震动声带控制音量高低;他为自己的歌声陶醉了,甚至觉得自己比下面那位男高音还要唱得好。从前的蝴蝶是不会唱歌的,他只能用思维来感动自己;现在蝴蝶懂得普通人的方式了,他也“唱歌”了……哪怕自己听不到,哪怕自己闹不明白这一张一合的嘴是在表达哪部分的自己。
那天睡觉时蝴蝶构思了很多新的幻想,他将自己的声音想象得同福勃斯一样好,只是自己之前没有尝试不知道而已。他幻想有一天自己在角落里唱歌时突然被路过的团长,或者负责道具的马吉,或者……任何心眼好又懂艺术的人听见了,于是自己的才华被介绍给了公众,他也随之拥有了福勃斯的头衔——费尔洛洛剧院的天使。
他想,那天的报纸,头版上登着,“天使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