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红丝》使君无患百忧解

1、第 1 章

　　「咚咚咚——」

　　天色向晚，暮鼓初起，长安城内行人匆匆。

　　长安是大唐的象征，亦是大唐的骄傲。虽然汉朝同样定都于长安，但唐长安实位于汉长安的东南侧。开皇年间，隋文帝杨坚有感长安旧都「制度狭小，宫内多妖异，且水质咸卤」，遂命宇文恺在龙首山侧主持另建新都，并改名大兴城。到了唐朝，又沿用「长安」之名至今。

　　长安城外城于东、西、南三面包围北边皇城，皇城之北为西内宫城，另有独立于东北的东内大明宫，以及位于外城西的南内兴庆宫三者同列；外城则有十二座城门和十二条主要街道，由广场式笔直大街分隔的是呈棋盘格状排列的坊市，亲王公主、高官贵冑、平民百姓各安其所。

　　唐长安的规模远较汉长安为大，即便身为百万人以上的大都市，南面约四份之一的坊仍是人烟疏落。不过靠近皇城、东西市等坊的宅子，仍是抢手得紧，至今三不五时仍传出官宦恃权迫民迁居的流言。

　　外城十二条大街上设有街鼓，天将亮时击鼓三百，之后各坊门开启；天将暗时则击鼓八百，其声四动而渐促，起落约莫大半时辰，足以让行人返回各自居所。一旦夜鼓绝，除了巡夜的金吾卫及身有通行令牌者，任何闲杂人等严禁在街上游荡。但只要关起坊门就不在宵禁之内，尤其是平康坊等几个较热闹的坊，不少酒家食肆营业至深夜，任你在里头秉烛夜游，谈笑嬉闹，别引起邻居不满就好。

　　总括来说，长安外城东西十八里十五步，南北十五里七十五步，可说是当时首屈一指的世界大都市。以常人散步的速度计算，东西南北直线绕上一圈，至少也得花上四个时辰，遑论坊和坊间还有坊墙阻隔。然安史兵燹乱后，即便经过百年的休养生息，东西市热闹依旧，平康歌舞犹然，盛唐气象却一去不复返，仅余遍地黄花映照帝国斜阳。

　　柳家三代传下的祖宅，正位于长安黄金地带的东城崇仁坊。虽然崇仁坊居民不比近大明宫的几坊来得显贵，可胜在位置近东市，又在平康坊这烟花之地的正北边，吃喝玩乐极为方便，因此旅店林立，甚受商人及应考学生的欢迎。

　　而柳飞卿也颇有营生头脑，自从父母相继谢世，兄弟宦游远方，他孤家寡人，偌大宅子空下来的房间便长年分租给考生。也是他家地灵人杰之故，三五年来还出了几个进士，即使这边打扫煮饭均须自便，不少进京赶考的富家子弟也情愿讨个吉利，携家带仆的一住便是一两年。

　　街上槐树开着淡紫蓝色的花，一束束低垂在枝桠间，几片花瓣浮在水沟上，渐渐流去。柳飞卿不疾不徐的走在大街，清新的花粉味随着晚风若有似无的飘来。他转弯经过平康坊，看着打扮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或走在恩客前领路入坊，或依依不舍的在坊门边与心上人告别，他面上忍不住泛起一抹微笑。

　　「借过。」

　　大概是他懒散的脚步阻住去路，一道姣好的身影掺着兰香，略显急促的与柳飞卿擦身而过。

　　柳飞卿止步回头，女子行色匆匆，看来由平康坊偏门而出，虽然她头戴帷帽，深黑重纱直垂至胸，让人无法窥得容貌一二，然而轻纱下若隐若现的身段，以及一袭瑰丽的石榴裙，依然吸引附近不少狂风浪蝶注目，自然包括柳飞卿在内。

　　柳飞卿自诩看人神准，对于美女更过目不忘。刚才须臾一瞥，他已感觉女子的气质颇为熟悉，再听她的声音，心中的好奇油然生起。

　　能与他「熟识」的女子，自然多非良家子。但他不是滥情之人，等闲还没遇过「春风一度了无痕」的窘况。而且平康里曲对妓女控管甚严，出外身边总有几个保镖丫鬟跟着，这女子不但独身行走，还是在宵禁前外出，看在他眼里的确古怪。

　　几番盘算间，女子已走到数丈开外。柳飞卿肚里一股子别扭难解，也顾不得鼓声急促，自己又是什么身份管人家的闲事，索性跟在她后头，一路苦思她究竟是姓甚名谁。

　　女子一路朝西而行，想当然尔离平康坊和崇仁坊越来越远。随着行人渐少，天暗得只剩一丝微弱暮色，鼓声已近停歇。

　　女子突地止步，柳飞卿随之停在她身后三尺之处，想来他跟踪手法拙劣，行踪早为人发现。

　　「为什么跟着我？」

　　柳飞卿干咳几声，一时不知该说实话，还是索性搭讪充作登徒子的好，倒是几个金吾卫远远从皇城方向走来，要是真惹起什么争执就要糟。

　　「夜深露重，姑娘不知欲往何方？」

　　「你管得着吗？」

　　柳飞卿顿时语塞，事实他的确管不着。

　　「放心，我比你更不想见到他们。」

　　女子冷哼一声，微微侧首，眼神射向金吾卫们。

　　她趋前又走了半晌，柳飞卿见她没出言赶人，便死皮赖脸依附骥尾，直到女子熟门熟路的拐了几个弯，两人才又一前一后的在坊侧门前停下。此时坊门已是半掩，路人都是急步进门，没人有空搭理他们。

　　女子转身面对他，重纱下的目光浑然如刀，柳飞卿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退后两步。

　　「姑娘，我没恶意……唉，是我莽撞，记得妳却想不起你的名字……」

　　女子没答话，但看他的目光渐渐温和了些。

　　重纱无风自动，掀起了半边，露出女子有着美好弧度的下颔。几股红丝线穿着拇指大小的琥珀珠，端正的吊在她白晰丰满的胸前，隐隐反射着半空一轮黄月的光芒，闪闪烁烁。

　　「你……他要是像你一般多情就好了。」

　　柳飞卿脑里顿时一片空白，还来不及弄清「你」是谁，「他」又是谁，一下晃神，女子竟一跃踰上十五、六尺高的坊墙，转瞬芳踪缈然。

　　「她的声音……我一定在哪里听过。」

　　柳飞卿拍拍头壳，突然有种得遇红线、聂隐娘等侠女之感，只是摆明人家并非心系于他。

　　鼓声已止，坊门守卒见他还呆着不动，便一手拽了他进门，直到关门落锁，他才忽觉自己身在何处。

　　「通义坊？唉，看来今晚只得去找崔老八喝杯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