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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神魔的微笑(三) ...

  •   整个祭坛下攒动着黑压压的人群。这种场面往往是应该极喧嚣的,却因为民众对昊天神的敬畏和信赖,凝结成一片寂静。

      在这片令人惊叹的寂静当中,南离清冷的琴音清晰可闻。

      “借过,借过。”季秀抱着燕明君,在人群中穿梭,一个男人抱着另外一个男人,那模样要多怪有多怪,路人纷纷对他报以惊诧的目光。

      “若不是你那顿鞭子太狠,我何至于被人这般看?”季秀咬牙抱怨道。

      燕明君倒是很泰然自若地迎接众人的目光。他这日精心梳洗过,整个人有一种近乎妖异的俊美,看见他的人无不惊艳,然而等待他们看到他硕果仅存的那条腿之时,这种惊艳顿时变为怜悯。

      “没出来的日子太久,看样子,已经有很多人不认识我了。”燕明君有些遗憾地说道,然后居然开始调侃季秀,“方才我听路人的几名女子说,嗯,器大活好,嗯,十三郎?”眼神里满是玩味。

      季秀面上一红,然而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动,竟大方承认道:“她们是都这么说的。她们还说,这世上没有女人能拒绝了我。”

      燕明君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头一皱道:“难道到了此时,你还不愿死心?不是我不帮你,我曾几次三番逼迫南离叫他看开些,也曾告诉阿桑让她不要忘记了你们从小玩到大的情谊。你还想怎样?跟你过夜的那群女人,资质平凡,见识短浅,她们随口的称赞,你竟也轻易为真?当年我又何尝不是被人赞说没有女人能拒绝,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季秀不以为然道:“你那是心术不正,罪有应得。可我不一样,当初若不是你看得紧,我……”

      燕明君轻描淡写:“原来你一直耿耿于怀这件事。我那是在帮你。若是你不信的话,也罢,我就给你个机会。接下来就看你造化如何了。”他行动不便,要季秀抱着才能出门,正是得用之时,言语间自然而然和蔼了许多。

      季秀不解其意,正想追问时,燕明君已经目光一凝:“怎么此处会有琴声?”

      祭坛下实在太过拥挤,他们始终不能逼近,再加上料到就算离祭坛再近,从下往上看也不得见全貌,遂干脆在外围寻了一处干净能遮挡风雪的所在坐了下来。北风中琴声夹杂着雪花而来,传到他们身旁时候,已经颇为细弱。

      季秀也觉得诧异,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是南离那蠢小子在弹琴。”

      自从十多日前南离慌了心神,对他们说出那番大失水准的话来,他们已经习惯性地用蠢小子来称呼他。燕明君还调侃着说傻姑娘和蠢小子,正好配成一对。不过这种说法被季秀嗤之以鼻。

      “不错。蠢小子就是蠢小子。接二连三地出昏招。”燕明君摇头叹道,“现在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否配得上阿桑了。他那琴艺,外头流传的好听,说什么弹奏之时,能让游鱼沉水,百鸟忘鸣。其实还不就是那回事。现在是实打实的生死关头,几万双眼睛看着呢,也敢这般卖弄?”

      “也就是说,琴声是全然无用了?”季秀有些紧张地问。

      “相传音乐是世间最好的语言。便是遇到语言不通的异族人,也可通过音乐的形式来传达自己的善意和期待。万物有灵,故而以此推之,只要琴技能入化境,与飞禽走兽沟通,并非全然不可能。相传古往今来倒也有几个圣人有这种能耐,但是南离这手琴艺,最多只能算得上是登堂入室,堪堪入耳,糊弄糊弄稷下川的人们是足够了,距离神圣通灵的地步,就差远了。”燕明君道。

      祭坛甚高,作为大祭司姜妧这种一向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物,显然不可能像普通民众那般仰头傻站着等待审讯结果。在祭宫中举行昊天九问的时候,祭司们会于同样居高临下的观星台观望祭坛上的动静。而在这荒野之中,负责建造修筑的姜姬考虑得很是周到,滴水不漏,一座高高的方台像足了观星台的模样,上头一字排开十八个位子,大祭司姜妧如众星捧月般坐在众祭司和众首领的中间。

      琴音响起的时候,姜妧不由得眉头紧锁。

      “这个南离实在是太胡闹了!”姜妧怒气冲冲地说道,“先前我顾念他年纪小,没经过事,也就罢了,便是他受那个傻子迷惑,也没打算责怪他。想不到他越来越过分了,听说前些日子,还不顾稷下川几千年来流传下来的规矩,居然放火烧了山?现如今在昊天九问中还敢卖弄他的琴艺,难道真的忘记他的善琴之名是怎么来的吗?”

      这时南离的母亲姚寨的首领姚宛也坐在台上。她自身才干有限,是靠了南离的名望才得了这个首领的位置的,故而一向小心谨慎,听闻姜妧开口责怪南离,就连忙起身,满脸诚惶诚恐地谢罪,到了最后,才小声分辩了几句:“南离……怕是真个不晓得他的善琴之名是怎么来的。当日大祭司教我潜在水里弄沉鱼儿的时候,他并不知情。还有那百鸟忘鸣……他当时年纪小,不晓得冰天雪地里,鸟雀数日未曾喂过食水,又冷又饿,哪里叫得出来?故而别人赞他,他面上谦虚,只怕心中一直是信以为真的。”

      “你——”姜妧怒极,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姚宛说话时候甚是小心翼翼,活脱脱跟受了惊吓似的,然而说出的话语却能噎得死人。众祭司尚好,在姜妧面前给她面子,忍住了不去笑,稷下川九寨的首领们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以姜姬为首笑得前仰后合,肆无忌惮得很。

      姜妧越发恼怒,回头瞪了若苍一眼,若苍心中了然,待到众人笑声渐歇,方一脸忧虑地说道:“我这个做老师的,劝也劝过,罚也罚过,原以为此事一了,他没了念想,心也就静了。想不到他又做出这种事情来。我有心强行将他捉下来,只是昊天九问是何等神圣之事,他好歹是祭司,当众被捉,让民众看了,岂不心存疑虑?”

      “不消心存疑虑。就说他罔顾昊天旨意,数违祭宫律令,大祭司要捉他来问责,不就结了?”姜姬看了姚宛一眼,见她面色煞白,浑身颤抖,分明是为儿子的性命担忧,不由得出主意道。

      “哼!姜姬,究竟你是大祭司,还是我是大祭司!”姜妧冷哼一声说道,“南离是我祭宫祭司,他的死活不需要你来过问。既然他想在昊天九问中大出风头,我就成全了他,只看他有没有那个命数享用了!”

      祭坛之上,九座囚车之中的飞禽走兽原本正抖擞精神,准备跳下囚车,大展作为的,然而琴音响起的时候,它们都愣了一愣,行动之间有所犹豫。就连那头率先已经脱困的青隼,也收住了向阿桑俯冲的势头,轻柔地舒展着双翅,仿佛害怕行动之间声音太大,错过了那琴音似的。

      音乐之所以能够触动人心,在于其中蕴藏的深厚感情。这种感情到了极致的时候,是超越了人与动物种族的隔阂的。而南离的琴艺或许如同眼高过顶的燕明君所言,只是登堂入室,尚可入耳而已,但是此时他却如同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那般,反而一下子开了窍一般,跃升到一个新的境界,音乐殿堂的一扇新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地打开。

      他弹奏的时候,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从前的一些片段:他和阿桑如何在沾满了露珠的草地之上共舞,那种心都快飞起来的感觉;阿桑枕在他的膝上沉沉睡去,他凝望着她纯美的睡颜,只觉得心中那么宁静,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去想;他们在璀璨的星空之下拥抱亲吻,虽然笨拙却也甜蜜;在稷下学宫的寝屋之中,他们小心翼翼熟悉着对方的身体,相互拥有的时候,是那样的愉悦和满足……两个人相处之间的微小细节,那些平淡琐碎到南离向好友子羽倾诉时,子羽都会打着哈欠睡着的记忆片段,却是南离心目中没办法舍弃的唯一。

      这种复杂深沉却真挚的情绪从琴音之中倾泄而出,令这些位居食物链最顶端的凶猛肉食禽兽为之一顿。这些凶猛的飞禽走兽能长期具有食物链顶端,当然不是愚昧的灵智全无之辈。尽管人类的情绪不能为动物所全盘理解,但是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丝半缕已经足够它们心生犹豫。

      “几个呼吸。”燕明君起初的时候断言道,“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蠢小子就会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蠢。”

      但是在片刻之后,燕明君侧耳细听了风雪之中传过来的琴音,一向挑剔的他眉宇之中闪过一丝惊讶:“蠢小子倒有两下子,真正做到了寓情于音乐。不过他这样的状态,应该是被激发出来的,很不稳定,不可能持久。再者,那群飞禽走兽又有哪个是善与之辈,又怎么会因为区区琴声的挽留,就放弃近在咫尺的猎物?蠢小子还是太幼稚了。最多撑不了一刻钟,要么就是蠢小子直接崩溃,从那种微妙境界中退出,要么就是那群凶物听得不耐烦了,直接要他好看。”

      南离仍在坚持着。他此时处于一种极其玄妙空灵的境界当中,他亦知道保持这种境界是他唯一的那线生机,他如同行走于奔涌起伏的波浪当中,竭力保持着平衡。突然之间,一声虎啸声传来,南离面前的长琴琴弦俱断!

      南离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面如死灰。在他身前不远处的高台祭坛之上,虎啸熊咆之声不绝于耳,半空之上金雕的清鸣之声、苍隼的高声怒喝响成一片,这些凶物自觉受到了愚弄,铭刻于血脉之中的凶性已经尽数被激发出来。

      祭坛之下的民众们虽然看不清楚高台之上的局势,但是这么凶猛凄厉的叫声,足以令他们心惊胆寒,连连后退。

      而燕明君听到这些声音后,却是一派泰然自若,似乎早有所料一般。

      “选择九种凶猛飞禽走兽前来施展昊天九问,就是一步臭棋。”他很不屑地说道,“那毒妇也就算了,姜姬和若苍都是少见的聪慧博学之人,怎么会这么做?要知道,这九种凶猛飞禽走兽都是各自领域之中的强者。强者自有傲骨,各自辖了一方领地,平日里王不见王,尚可相安无事。如今稷下川费尽心机,将这九种凶物都聚在一处,狭路相逢,岂能善了?”

      “如此说来,九种凶物互相厮杀,阿桑岂不就没事了?”季秀喜道。

      燕明君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季秀:“你还说那蠢小子蠢,如今你也不比他好到哪里。九种凶物相互厮杀,何等惨烈,只怕方圆数丈之内,土石草木都难以幸免,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了。”

      “这么说的话,阿桑岂不是很危险?”季秀不由得煞白了脸色,一脸担忧,“虽说阿桑从小和动物们颇为亲近,甚至能和它们简单沟通,但那大都是生性温和无害的动物。如今这九种凶物齐聚的场面,她从前从未试过……”他自小和阿桑一处长大,自是知道阿桑身怀绝技,有不为人知的高明之处,因此前些日子南离来报讯之时,他很是不以为意,甚至还讥讽南离太蠢。可是听了燕明君如此分析,又身临其境,方知利害,一颗心也难免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起来。

      “那又如何?”燕明君厉声说道,声音里满是不容辩驳,“若非我发现她有这么个天赋,当年早将她弃入深山老林,一了百了,何必拖着残破之躯,含辛茹苦养育她十数载?我一早就打定主意叫她想法子来领受这昊天九问,我想要她将我在昊天九问中受到的苦楚,尽数讨回来!昊天九问毁了我,如今我便要它成就我的女儿。我要让姜姬知道,我燕明君跟她生的女儿,绝不是废物。我要让姜姬幡然悔悟,我要让她转过头来跪到我面前求我……”

      他一时之间太过激动,接连说了许多话,中间都不带喘气的,直到了后头,实在撑不住了,才开始大口呼吸,略平复了些,却又说道:“倘若她连这都做不到,她活着抑或死去,究竟还有什么分别?她连这都做不到,她如何配做我的女儿?”

      燕明君说这话的时候,疾言厉色,模样之狰狞竟是季秀从来没见过的。季秀瞬间明白了,他一颗心如同浸在数九寒天的冰水里一般,绝望之中带着痛楚。他原本以为,燕明君对阿桑再差,也到底将她从小拉扯大,必然存了一分骨肉情分在,想不到燕明君竟然冷酷至此,事先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日子的来临!

      季秀原本以为他从小由燕明君抚养长大,故而他们的性格多有相似之处。然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和燕明君根本不是一类人。他季秀只是一个普通人,渴望着爱,有记恨,却也懂得感恩,而燕明君则是彻头彻尾只懂得计算利益的冷血动物!

      大雪纷纷扬扬而下。他们头顶的那棵青松,再也承载不了大雪的重压,一阵风吹过,雪粒扑扑簌簌地落下,洒了季秀满头满面。

      雪粒劈头盖脸浇灌之下,燕明君的言语越发显得邪性。他竟然看着远处那座高高的祭坛,用一种很遗憾的语气说:“可惜啊,这祭坛还是太高了。其实若是我来建造这座祭坛,一定在此地挖一个大坑,将祭坛建在地下。这样的话,周围的民众就能够居高临下,将我女儿的表演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姿态,才算赢得漂亮。”

      季秀不寒而栗。燕明君在意的,从来都不是阿桑。阿桑和他季秀一样,都是燕明君用来跟姜姬、跟整个稷下川斗气的工具。燕明君在意着输赢的姿态,却对身处角斗场中的亲生女儿的死活漠不关心。

      季秀面上带着浓重的担忧之色,向着那高高的祭坛望了过去。突然之间,那些凶物们的叫声越发凶猛凄厉,那祭坛仿佛承受不住九种凶物的肆虐一般,在漫天风雪之中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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