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水》艾小萌

11、十一、风冷江舟月送人

　　“肥车”出宫门一般是在卯时以前，趁着天还没亮，路上行人也少的时候赶到沧都城外一处专门的农田倾倒。
　　不过由于路途实在不近，再加上“肥车”行若龟速，往往是天色已经大亮，这一行人还出了不外城大门。所以，听着木桶外面逐渐喧闹起来的人声，蜷缩着身子的若水两人心尖都悬上了，她们不知道自己一行人到了哪，更不知道自己距离真正的安全还有多远的距离。
　　听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声响，若水能想象街道上熙熙攘攘的情形，那平和怡然的气氛仿佛丝毫不见民众对瑚王“勤王”风波的担忧。若水和绿盈对望一眼，也不知道是百姓们天性淳朴呢，还是瑚王安抚手段高明。
　　想着今天是瑚王要王上明确答复的最后期限，觉得自己已经逃出生天的若水两人心里甚是忐忑，一方面担心着自己的消失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另一方面又忧虑自己打算投靠的商户会不会像绿盈说的那么精忠。
　　唉，前途渺茫啊。
　　这么想着，若水不禁握紧了绿盈的手，明明身子发寒，手掌中却虚汗不断。不能开口言语的绿盈只能紧紧反握住若水的手，微微一笑，算是安慰，也算是自勉。
　　就这么个提心吊胆的纠结着，若水两人也不知道自己在这“肥车”里呆了多久。待到车轮停下，外面有人请她们出去的时候，她们两人竟有些不置信……终于结束了吗？这段恐怖的行程终于可以结束了吗？
　　对视一眼，若水和绿盈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生的狂喜，但却谁也没有动一下身子……
　　蜷太久，脚麻了。

　　待到若水两人总算恢复些气力，开始有心情打量自己所处环境时，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其间，若水主仆二人也没做别的，单忙着沐浴去了。
　　她们身上这辈子都没这么臭过！
　　虽说没沾着什么脏东西，但在那桶里闷上一两个时辰，两人身上的味道自然不需多言。在沐浴时，若水只差没把身上揭下一层皮来，她一边可劲的搓着身上，一边心里忍不住腹诽江颀。这宁王殿下，实在不厚道！竟想出这样龌龊的离宫法子。现在自己也没办法，不得不依仗他，看着吧，若水心想，一会跟宁王派来的人把事情交代清楚后，她一定跑得远远的，再不要与那男子有丝毫联系。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恢复一身清爽的若水有种再世为人的感慨。一边喝着略带泥腥味的煮茶，她一边不着痕迹地打探着自己身处的环境。
　　房子很简陋，看得出主人并不富裕，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农舍。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菜地，若水粗粗扫过一眼，骇然发现方圆五里内，这附近仿佛只有这样一户人家。
　　这样的安排让一直担心追兵的若水稍微安下些心，现在便是等看江颀安排的后招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手里那几个安亲王给的名字江颀看不看得上眼。
　　那日若水与江颀谈判的时候耍了些小聪明，那也是为求逃命的不得已之策。现在眼看收债算账的时候到了，若水坐立不安，有些担心江颀要是看不上自己给他的那些许人脉。
　　但现在她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只能心存万一地想着趁江颀还在宫中，自己应该很好混过关才是，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劫，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等！
　　而且还得耐着性子等。
　　江颀安排在这里接应若水两人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那人看着一副憨厚老实好说话的模样，其实这人精着呢，嘴紧得跟蚌壳似的，任凭若水两人问他什么，他都是说“请二位少安毋躁，好好休息便是，片刻便会有人过来安排后面的事情。”
　　若水两人软求硬诈都用过了，那汉子竟仿佛吃了称砣铁了心，丝毫不做让步。若水也没办法，只好深吸一口气，心不在焉地“休息”起来。
　　不过谁也没想到她们这么一休息，便是半天的功夫。
　　眼看日头当空，一个早晨的时间都在那么无奈的等待中过去，若水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汉子却罔若未闻似的径自砍柴打算做午饭，绿盈因此上前去骂过也闹过，但那汉子却神色丝毫不变，一脸平和的憨笑着，不管绿盈怎么纠缠都是雷打不动的一问三不知。
　　这汉子双眼中的漠然让绿盈颓然明白自己再怎么胡闹都是白费。
　　一种由于对未来的茫然而导致的慌乱情绪慢慢笼罩了绿盈，她开始在农舍里唯一整洁些的那间堂屋里反复踱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若水倒还淡然。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她一向是最会随遇而安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境地，她都能以最快速度的适应之。这不，她现在捧着那味道并不怎么样的土茶专心品评着，竟喝出了几分别样的口感来。
　　看着若水那一脸无所谓的神情，绿盈有些无力，真不知道这位凌妃是真的淡定呢还是少了根筋。
　　“你说……宁王……会不会不管我们？”踌躇半晌，绿盈犹豫着开口。
　　“不会！”
　　斩钉截铁的回答同时出自两个人的口，一个是捧茶端坐的若水，另一个一袭黑衫，斜依在门边的青年男子。
　　见来了外人，绿盈眼睛一亮，若水也禁不住站起了身。
　　“这位是？”若水放下手中的粗茶大碗，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心底突起的兴奋。
　　“臣江舟月见过凌妃娘娘！”那青年男子说着，矮下身行了个半礼。
　　若水连忙双手虚抬说免礼。江舟月？是谁？这名字听着倒有几分耳熟，但若水却着实想不起那人是谁，不由得，她眼角斜看了一下绿盈，希望她能给自己些提示。
　　绿盈果然不会让若水失望。
　　“原来是闵侯世子。”绿盈笑着，盈盈一福，“奴婢这厢有礼。”
　　“绿姑娘多礼了。”那青年爽朗一笑，嘴角竟有两个隐约的酒窝，“因为今日沧都城中颇不太平，我一路行来耽搁了不少功夫，还请凌妃娘娘不要介意。”
　　“哪里哪里。”若水笑了起来。
　　江舟月，闵侯小世子，这人的生平也算是戏剧，以前在王宫里倒是不乏人言，若水偶然参加妃嫔间的聚会时也曾听别人闲言说起过。这位小侯爷的亲生父亲本是当今王上的亲叔叔，不过那位王叔大人命并不长，还没等儿子出世便撒手人寰。于是作为遗腹子出生的江舟月就被宗室过继到了当时膝下无子的闵侯名下。但不想的是，江舟月七岁那年闵侯竟有了自己的嫡子，江舟月的身份顿时尴尬了起来，不痛不痒地混了两年后，这位名义上的闵侯世子竟被当时大捷而归的宁王收到了麾下。
　　听说这位不满二十的小侯爷现在是宁王手下得力干将之一呢！
　　整了整自己裙上的皱褶，放下一半心的若水说：“能得小侯爷助力，本宫欢喜还来不及呢，哪会有什么介意。只是，不知道……”说着，她抬眸望了面前眉目清秀的青年一眼，“不知道小侯爷打算怎么安排这后面的事情？”
　　“呵呵。”江舟月也笑了起来，神色间有些许少年般的清爽，“娘娘但且放心，后面的事情舟月一定安排好。”
　　“如此甚好……”若水松了口气，“只是，不知王城中现在情形如何……我们离开的事情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
　　“呵呵，”江舟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放心，我们已经交代好了那几个小宫女，一时半会不会露馅，再说……凌妃你平素就不爱出门，眼下就算你消失个十天八天的，估计也没人会发现吧。倒是经常出现在各房太监宫女面前的绿姑娘这边稍微麻烦些，只能散些绿姑娘病了，得卧床修养的消息……估计短时间里被识破的可能性不大。”
　　说着，他双掌一击，一个皂袍男子自门外捧着一沓衣衫走了进来。
　　“还请两位先行将衣衫换过，我们再说后面的安排。”江舟月道，一边将那两套也是皂色，且一看就知道是男装的衣服交给绿盈。
　　“这……”疑惑地看了江舟月一眼，若水不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外面有些不大太平，臣以为还是换下女装的好。”隐讳地看了若水两人鲜艳俏丽的装束一眼，江舟月说，嘴角有抹不明意味的浅笑。
　　轻轻一拍额头，若水失笑，是啊，自己在逃亡呢，怎么还能一身鲜艳的鹅黄嫩绿呢？连忙依言接过衣衫，拉上绿盈进了后堂，匆匆换了装。
　　当两人收拾一新再次出现在江舟月面前时，这位小侯爷先是止不住眼前一亮，接着便神色怪异起来。
　　无他，实在是他眼前那两人的男装模样俏丽清秀异常。
　　一身略现宽松的皂色衣袍，头扎同色的裹头方巾的两人被全套黑色的打扮衬得越发的唇红齿白，再加上举手投足间女子独有的扭捏和妩媚，竟是别有一番风情，让明眼人一见便知是俏红装。
　　江舟月摇了摇头，也罢，现在才来苛求这两人的乔装水准仿佛晚了些。反正这一去行的多是僻静之地，估计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只要大概上能过得去便行了。
　　“算了，”他口中喃喃着，“以后我们走的多是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乔装有些许破绽应该问题不大吧。”

　　“山间小路！”耳尖的绿盈惊呼，“什么山间小路？不是说好有人会送我们去沧都城外流仙镇上那个云国商户的别院中吗？小侯爷要毁约不成？若是罔了宁王殿下交代的差事，只怕小侯爷回去也不好交代吧。”
　　看着瞬间脸色煞白的凌妃主仆，江舟月笑了，神情无辜之至。
　　“娘娘，臣现在不正在办着殿下的差事吗？”他说着，饶有兴致地瞥了绿盈一眼后，又复盯住若水，“我们爷可是一心一意地按着交易办事呢。”
　　“小侯爷说笑了，您若是不依当初约定将本宫主仆二人送到那云国之人的别院去，只怕本宫不能将该给宁王殿下的东西交出！”眯了眯眼，若水一副轻描淡写状的口出威胁之语。
　　“哈哈，”江舟月大笑起来，“娘娘何必说这样伤感情的话语呢？殿下自然是守诺之人……只是，现在沧都城中的情形娘娘您也能想见，中午时分，叛王下令沧都以及周遭三镇全部战备戒严，除了军队，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我们原本预定的地方现在根本去不了。唉，无法之下，殿下只有变了原来的计划，我们先越过容俭山，向南行，往殿下驻军崇城走，只要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去崇城？”若水惊呆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预料。怎么能去崇城呢？那是晋国最南边的大城，离沧都有近一个月的路程，怎么现在自己要跑去那里？
　　“娘娘，这也是无奈之举。”江舟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叛王准备之充足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几路前来勤王的军队都被拦在了路上，一时不得脱身。而且据我们得到的线报，有些分封之王也跟着叛王蠢蠢欲动起来，还有些将领，接了王上平乱的旨意却不忙着来沧都平乱，只打着勤王的旗号在周遭大肆抢杀，扩张自己的地盘……算下来，这堂堂晋国中，真正算得上平安的，也只有殿下管理的崇城了。”
　　若水无语，绿盈沉寂。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糟到这个地步。
　　“那……王宫中呢？”若水小心翼翼地问。
　　“今日午时，王上还拒不妥协，叛王本也不敢冒大不违的强攻，只是下令要断内王城的水和粮。不过，就在午时三刻，容国舅带领三万将士破了叛王的防线，攻进沧都。王上见来了强援便下令突围……臣得到的消息是内王城里已经打开了，三路人马在大混战，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样。”
　　若水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混战？
　　她心里一紧，幸亏自己早一步逃了出来，要不然就……想着，若水看了身边的绿盈一眼，只见那丫头也一脸的煞白，想必也吓得不轻。
　　两个女孩对望一眼后，若水定了定神，心里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什么与人讨价还价的资格，眼前唯一的出路便是依仗与宁王的交易。
　　“可是……去了崇城之后呢？那我们该怎么办？”一旁站着的绿盈想了一会，开口问到。
　　江舟月轻笑，“那时候的事情就简单了，你们是想回云国或者等着大乱平息回王宫，都没问题，两位请放心，我们殿下既然答应了保娘娘周全，便一定会尽心尽力。”
　　闻言，若水与绿盈对视一笑。
　　能在眼下的乱境中找到宁王这样的靠山，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那……以后还多多拜托小侯爷照应。”若水说着，浅浅一笑，“只是本宫原本答应给宁王殿下的东西，得等殿下过来后亲自交给他，这点还请小侯爷见谅。”
　　“哈哈哈，”江舟月大笑起来，“没关系，那东西得不得，现在都无所谓。”
　　若水俏脸一绷，无所谓？江颀不在乎自己手中那个所谓的“线人名册”？不，不可能，这江舟月一定是在诈唬自己，江颀怎么可能不在乎呢？若是他真不那东西放心上，他又怎么会费心思和自己达成所谓协议？他又怎么会颇费周折地送自己主仆出宫？
　　“小侯爷还真是爱说笑。”稳了稳心神，若水深吸一口气，尔后道，“这时候还和本宫说玩笑话呢。”
　　“娘娘以为是玩笑？”江舟月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当然是玩笑，若宁王爷不想要我手中的东西，他又何必与我做那交易？”若水说着，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
　　“娘娘以为殿下真稀罕你知道的那几名字吗？且不说那些人是否就是殿下急需的，单就眼下沧都城中的乱像，你知道的那些人马不定早跑哪避难去了，殿下能不能用到那些人都说不定。你说是不是无所谓？”
　　说到这，江舟月竟可恶地挑了挑眉，一脸戏谑表情。
　　若水则是彻底惊呆了。
　　“不过，”大喘气一口后，江舟月语气一转，又抚慰若水两人起来，“娘娘也不必太担心，宁王做事自有分寸，娘娘你既然选择了找殿下帮忙，殿下必定会把事情做到妥当。不管您手中有没有殿下要的东西，殿下只要答应了保你周全，你就不必担心。好歹……你是我们殿下的亲嫂子，殿下对娘娘不会有害心的。”
　　“有没有害心，只怕不是小侯爷您一句话能拍板定论的事吧。”绿盈嗤笑一声，“可怜我们主仆，猪油蒙了眼，竟会相信宁王那样的人！”
　　江舟月脸色一变，一直崇拜江颀的他生平最听不得有人说宁王半句坏话。
　　只见江舟月神色一漠，脸上前一瞬间还堆满的笑意立马消失不见，接着他撇开了头，恨恨地冷哼了一下。
　　若水忙拉了拉绿盈的手，皱着眉看了绿盈一眼，她不知道绿盈怎么会突然说出那样的话。眼下可不是得罪江颀手下人的时候。
　　“小侯爷别生气，这丫头被本宫宠坏了，话有不得体之处还望见谅。宁王殿下的为人，本宫自然信得过，以后还请小侯爷多多照顾。”
　　“娘娘明事，这最好不过，那……就请娘娘你们二位去收拾准备一番，吃过午饭，我们就走！”江舟月神色稍展。
　　“这么急？”若水有些意外，“我们不等宁王殿下吗？”
　　“殿下那边另有一队人马，我们会在容俭山下与殿下汇合。”江舟月道，板着面孔的他不欲再多说什么。
　　若水与绿盈再对看一眼，也不再自讨没趣，略一颔首后便又回里屋收拾准备去了。
　　只留下江舟月一人独立在堂屋中。
　　“小侯爷……”门外站着的那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正是被安排来接应若水两人的汉子，“可以用饭了。”
　　“哦，”江舟月走到那汉子面前，“去催催后面那两个人，叫她们快些，别拖拖拉拉地扯了我们的后腿。”
　　那汉子没言语，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为难。
　　“老九。”江舟月皱起了眉头，“你觉得我在欺负她们？”
　　“属下不敢。”那被叫做老九的汉子诚惶诚恐，“只是想到那位是贵妃娘娘，就忍不住会客气些。”
　　“唉，老九，你还是太老实。”江舟月走到那汉子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道：“现在不把那人的的贵妃气焰打下去，我们这一路有的是苦头吃，先压压她们的气焰，这也是殿下交代的策略。再说了……凌妃……”江舟月口中喃喃道，“她还真当自己是个宝，若不是殿下与那人有交易，谁理会她们死活！”
　　言毕，一拂袖，江舟月转身，竣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漠漠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