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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枫叶 ...

  •   乱云浮月,凄清惨淡。月光无力地撒下,却映出了枯枝朽木的可怖姿态。少了树叶的遮掩,荒芜的田地赫然而现,水稻麦苗被虫鼠啃士一空,唯一剩下的一点,也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边。
      碧岚卧在云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瘟疫在凡间横行时日已多,西王母竟连理都不理,就像受灾的不是她的子民一样。自己和几个姊妹看着心焦,却半点忙帮不了。所有有关治病疗伤的仙术都被西王母封了,难道要她们去降灭法力无边的瘟妖?
      碧岚你给我记住,瘟疫的事你们别管,本宫自有安排。没有忘记那天和绮羽一起去请命时西王母说的话,明明白白是敷衍。不知道她心里如何盘算,只知道她对凡间的惨象无动于衷。众小仙私底下常常议论,西王母表面上圣不可侵,暗地里却不知是怎样与瘟妖来往。
      枯树下,女童消瘦幼小的身影隐约可见。碧岚微微惊异,谁家父母竟是这样放心让女儿深夜独处荒郊。细看来,女童毫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几滴泪水就在一块一块的紫斑上划过。瘟妖竟连这样的小孩子都不放过,碧岚注意到她身后的包袱,陡然明白了她独自一人在此独坐的原因。
      “碧岚,你明白了吧?”绮羽缥缈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宛如一支凄凉的夜曲,“瘟疫就是烫手的山芋,连她的父母都抛之而后快。”
      碧岚叹息道:“难道……我们不能帮帮她么?”“你说呢?”绮羽来到她身后,幽幽道。碧岚哑然。答案是无奈的,她原本不该有此一问。
      女童踉跄地走着,忽然“啊”地一声倒在地上。碧岚闭上了眼。
      浮云缓缓飘移,庄严肃穆的高墙逐渐现了出来。这本是凡间最为华贵富丽的地方,却仍在瘟疫的阴影下变得死气沉沉。碧岚有些失落——那天,这里还有着火红的枫叶,艳红的夕霞,他对她说,等我,一定。然而,一场大火,一次飞升,什么都变了。三百年的流逝,她已不再是凡人,而隔世的他,会否还记得枫树下的承诺,在茫茫人海中无谓地寻觅?
      绮羽看出了她的惆怅,轻轻拍了她一下。“又在想他了?”碧岚点点头,自嘲笑道:“也许他早将我忘了呢,我居然还这般痴傻地想着他。其实他即使是找到了我,也只能徒自感叹仙凡有别罢了。”绮羽摇头笑笑,你若真是这样想,又为何还要等他,数百年如一日?
      碧岚微微抬头,朦胧的夜影有着说不出的诡异,犹如瘟疫邪恶狰狞的面孔。
      柔云村,处在无边的枫树林中,几乎是方圆数百里内惟一没有瘟疫阴影的安详乡村。碧岚每次来到这里,就会有一种远离纷乱的解脱。村民的目光在她身上移过,却丝毫没有停留。他们看不见她。碧岚心中一酸,他们可知道,此刻有一个多么无奈的神仙默默注视着他们?
      微风袭来,枫叶沙沙做响,将碧岚的思绪带回三百年前——太像了,同样的枫树,同样的灿烂。那天,就是在这样的灿烂下,他从她的画里走了下来。“我是你在等的人……”天籁之声在耳畔响起,宫廷画师苍白空洞的生活从那一刻起有了意义,自鸿蒙之初就一直静止的世界也在那一刻有了动的生机。记忆中那天的夕霞犹为红艳,她当时就明白,那是他带来的。
      后来的那场火,烧断了她刚刚做成的梦。皇帝的一句铲除妖孽,化成大火吞噬了画师,那幅画,和画里的人。等我,一定……炽焰中回荡着他的耳语,成为下一世的约定。然而她还等不到下一世就飞升了,他也消失在了如海人潮中。一切都变了,只留下摇曳不定的枫树,格外孤独。
      余光瞥见的一点异物打断了碧岚的回忆,祥和明朗的村庄内哪来这样乌黑的东西?却原来是一个披着深黑斗篷的人,沿着小路缓缓前行,和善的村民向他走近,却连招呼也不打,就像根本看不见他。
      “喂,你站住!”虽然从未见过,那人给她的也只是背影,但他周身散发的异样暗光却明明白白揭示了他的身份,“你……你可就是瘟妖?”
      那人蓦地停住脚步,黑色的斗篷微微颤动。碧岚的猜想一被证实,便再压抑不住心中怒火:“你到底还要干什么?你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不够,还要到这里来把最后一块净土污染么?你……”话音未绝,一道白光已离弦之箭般向瘟妖。
      瘟妖的斗篷动了动,那道白光便消逝得无影无踪。碧岚一窒,早闻瘟妖能耐,在妖界也数一数二,却没想到竟达到了这个地步。
      瘟妖缓缓转过头来,似要看看这胆大妄为的小仙究竟是谁,碧岚也压下恐惧,要记住瘟妖万恶的相貌。一时万籁无声,四目相对。
      是怎样的一张脸啊,似乎人间所有的屈辱、卑微都熔在了那张脸上。道道伤痕醒目地交错着,扭曲可怖下藏着一双深邃悲苦的眼。碧岚看着,霎时间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没有了力量。
      ——深宫院落,画师娇笑如莺,你是画灵?男子点头,微笑可将千年冰雪融化,而且,我还是你在等的人。那,我该叫你什么呢?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箫,叫我箫吧。
      当初是谁的出现,让画师第一次感悟到了色彩的绚烂?绮艳的枫树下,又是谁温言细语,将画师从愁闷寂寞的苦海中彻底拯救出来?就算他忘了,她也绝不会忘。心中未解的死结,深刻的烙印,即使是三百年的搁浅之后,也不会有半点消褪。
      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与他的重逢会是何等风光旖旎。如今她却只能呆呆看着他,任一颗心无顾忌地下坠,坠到地狱深处,然后,粉碎。
      “是你。”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他先开口,朦朦胧胧,不似人间应有,“原来做了神仙,不错呵。”
      何等的轻快,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嘴角甚至牵起一丝笑意。眼眸宛如寒潭,深不见底。
      碧岚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觉得自己想说点什么,千言万语在喉头颤抖,什么也说不出来。眼前渐渐一片漆黑,与他的斗篷沉在一起。黑暗中伸出无数指爪,似要将自己撕成碎片,自己惊叫,呼救,他却狞笑,你已经等到我,可高兴?
      直到眼前的黑暗彻底消失,碧岚才回过神来。村庄依旧风清日暖,处处飘香,世上所有污浊邪恶的东西仿佛都离它很远很远。枫树随风,欢然畅诉昨日的美好。
      云海浩瀚,紫衣女仙迎风而立,犹如狂风中幼小的紫燕无所依靠。西王母的态度依然冷硬,我说过你们不准管。然而再严厉的话也吓不倒她,她已决定。
      她知道身后有一双叹息的眼,却不愿回头。绮羽你可知道,这没有选择。既然我们是神仙,就不能对凡间的灾难坐视不管,即使作难的是他。冷风呼啸,颊边的泪痕隐隐发凉,似乎是绮羽的疑问,你真的可以?碧岚淡淡笑了,双眼射出清澈明洁的光,你太小看我。
      枫林如浪。枫树下,他静静站立,等她。仿佛是就是那个约定的实现,午夜梦回曾几相见。然而他的一袭黑装却狠狠将碧岚拉回现实。
      “你来了。”碧岚压下千头万绪,尽量保持语调平稳。“我当然会来,”把玩着枫叶,他的眼中却空无一物,“你也知道,我们需要一个了结。”
      碧岚一阵气苦。等我,一定,话犹在耳,难道等到的就是这个?你为何要违背诺言,堕入魔道,现在又来到枫树下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结?究竟是什么,使一切美好都变了质?
      “碧岚,”三百年后,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仿佛是梦呓,“你记得么,那时就是在这样的枫树下,只有你和我……”“你错了。”碧岚禁止自己随着他胡思乱想,“那时侯跟我在一起的是箫,不是瘟妖。”
      “哈……”他忽然仰天大笑,脸上的伤痕可怖地扭曲,“你要把箫和瘟妖分开么?是啊,你是神仙了,当然要在你心爱的箫和妖魔之间划清界限……”
      碧岚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他,脑中渐渐一片空白。“可是你知道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哼,画灵,说着好听,其实没有生命,又如何能投入轮回?无常给他的选择只有两个,一个是转世为妖魔,一个是形散消逝。你说他为什么甘心为魔?”
      风过枫林,枫叶纷然而落,已将答案昭然于天地。碧岚终于明白他作恶四方却独独放过了这片枫林,是为了什么。他伤痕密布的脸倾诉着伤痛,谁知道他承受了怎样的折磨,耻辱,却仍凭着心中的信念苦苦寻觅了三百年?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
      “是我的错。”碧岚强忍泪水,声音如火苗在冰窖里瑟瑟颤抖。清风阵阵吹来,她却丝毫呼吸不到,似乎就要窒息。不管他的际遇多么凄惨,她还是必须那样做,这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
      袖里的画卷掉出来,逐渐展开——八角亭,湘妃竹,清幽寂寥,毫无人烟。碧岚不敢看他的眼,却找不到力量说完那句话:“原来那幅画被烧了,这是才重画的,想来也差不了多少……”
      他缓缓走近,目光中尽是凄凉:“你果然还是容不下我。”碧岚轻轻道:“你是妖,我不能看着凡人受苦。”“傻瓜,”他苦笑,不知觉中重复了三百年前的称呼,“你道为何我得以横行无忌?那是你们的西王母的主意,她要借我的手惩罚那些对她不敬的凡人呵。你和她作对,没好处的。”
      碧岚已经没有力量去惊讶任何事,只能喃喃道:“那不管,我是神仙,就不能看着凡人受苦……”
      天边的夕霞艳得出奇,仿佛是炼狱真火要烧尽前世今生千丝万缕的缠绕纠葛。火海泛滥,不留一丝余地。枫叶如无边的红浪,连绵不断,终与火海连成一体,再分不出彼此,所有的灿烂都一如三百年前。
      他凝视着近乎眩目的景色,终于叹了口气。“当初是在这样的晚霞中,我从这张画上走下来,今天我又要在晚霞中回去,这可真是宿命?”他的手在碧岚脸上抚过,深郁轻柔地注视着她。碧岚没有勇气迎接,只觉得那是一把利刃,在心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不过我已见到了你,够了……”他苦涩地笑着,拾起地上的画卷,一道光立刻映白了他的脸。碧岚不忍再看。风停,一切在那一刻静止。
      直到耳畔再次响起枫叶欢快的歌声时,碧岚才睁开眼。四下无人,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她却知道他来过,而且永远不会走。碧岚,这已足够。他的最后一句话选择了顺从,碧岚却更加心痛如绞。
      画卷中,白衣男子倚栏品箫,英俊的脸上毫无瑕疵。他嘴角的一抹微笑何等温柔,白云亦为之叹惋。
      “箫……”伴着决堤般的泪水,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云霄,要随风传遍天地之间每个角落。
      “碧岚,你可知罪?”大殿之上,服饰雍容的妇人怒叱道,“本宫不是叫你别管么?你却公然抗命,视本宫于无物!”周围没有别人。灭妖后的惩罚,西王母是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
      她太肤浅,碧岚简直不想做任何辩解。怎么处置都好,他一走什么都没有了意义。
      西王母的处置果然毒辣,碧岚心如止水地谢了恩。她刻意不去理会屏风后骇然的目光,绮羽你不会懂。
      荒芜的山头,石像临风而立。不知为何人所雕,也不知雕的女子姓甚名谁。那女子相貌绝丽,丝毫没有凡间的污浊。一团愁云笼在眉间,女子凤目凝视着前方。
      离这里不知几百里地,是赵画师的新宅。他最喜爱的一幅画被挂在书房,那是他在枫林里拾到的,不知作者为谁。画上的男子眉目俊朗,微笑暖人。只是他的目光迷离,不知望向哪里。
      山水迢迢,冷风在其中来回,应是两两相望,还是两两相忘?不,你不会忘,我也不会忘。那就让我隔山越水望着你,即使入目的是一片空白。
      风乍起,云端形单影只的女仙衣袖怅然飘动,犹如满林的枫叶瑟瑟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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