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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暄(4) ...

  •   包括皇帝在内,很多人似乎还一时无法习惯没有平家的生活。京与骊安的杀戮仍在继续,整个庙堂却已近瘫痪。自南北分治起从未有过“辍朝不政”的先例。就连北朝上皇宜明院狂喜之余亦有慨叹: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侍从中将平惟良为了避免内战,率部众三万余人流亡南夏。南夏完陵君在北多摩设宴为他接风,当先一句便是“平大将,恕我直言。南朝国祚一望即知”。

      平惟良伏首恸哭:“国君误国。南朝命数不长,我又能怎样!”

      完陵君深知平氏无奈,也未便再劝。侍从奉上茶酒,完陵君一面为平惟良满添茶,一面不着痕迹地示意正要登场的乐伎即刻退下。

      “大将在我这里安置。无论大将提与不提,我都要修书劝谏南朝皇帝。”完陵君的中洲官话讲得十分好。他很年轻,笑容可掬,风仪翩翩,卷曲的棕色长发仔细地用一枚玉簪绾在漆冠里,日光所照,瞳仁是温暖的琥珀色。“我无从想见南朝皇帝如此自掘坟墓。大将,你真的从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平惟良微微摇头。

      完陵君长叹一声:“我宁愿陛下是受人掣肘,抑或受人蛊惑。即便再难做到,我也希望大将心中不要怀恨。为君者多有不易,大将与我知心,我便也向大将说句实话。如今平家败亡,这时机北朝不会放过,就连南夏——”完陵君神情一滞,多少也有些抱愧,“南夏太多臣民力主投北,我只怕很快也要身不由己。”

      平惟良闷声饮酒,良久重重掷开酒盏,阖目苦笑:“我不怪殿下。只是无论死生,我都是南朝臣子。到时我与南夏刀兵相见,也请殿下不要怪我。”

      完陵君有片时失神。“怎么会呢。”他很快收住思绪,温声笑道,“我在一日,就不许他们与淮沅再起干戈。”平惟良似有醉意,合着眼倚在一旁许久不说一句话。完陵君自饮一口酒,敏捷地岔开话题,“大将,我夫人去年生下二王子,我一直想请大将从中洲典籍里为他选一个好名字。”

      平惟良想了一想,最终还是颔首应许,转眼君夫人已亲自将小王子抱来面前,他小心地揭开襁褓,婴孩安详的睡态让他心头不由一软。很好看的孩子,眉目端正,皮肤与其他南夏王族一样白皙得近乎透明,头发则是比父母更深的棕黑色。

      “我取的名字——只怕哪个都配不上王世子殿下。”

      “二儿还不是王世子。”君夫人微笑纠正,“南夏旧俗立长不立嫡,二儿有一位兄长,大他四五岁。”

      是公子听涯,生母亡故后也养在君夫人膝下。

      平惟良轻声致歉。完陵君连忙宽慰:“大将不要太在意。”而后转过头与君夫人相视一笑,“二儿是你我的孩子,迟早会继承王位。听涯虽好,毕竟生母身份碍在那里。”

      君夫人双目低垂:“我们彼此知道,但这话在听涯面前是万万不能再说了。听涯很聪明,”顿一顿,又迅速纠正自己,“他太聪明。”

      完陵君只是轻笑两声,很敷衍,显然妻子的话他没有留意。自然这句话平惟良也不曾留意。小王子微微睁开眼,向他咧嘴一笑,嘴角挂下亮晶晶的涎水,他便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此时正有乡人奉上野味,完陵君吩咐左右按市价两倍付账。平惟良忽然想起一句,彼君子兮,不素餐兮①,他几乎脱口而出——

      伐檀。

      伐檀?完陵君反复念过两次,与夫人会心一笑。这是很好的赞颂,也暗含对伐檀他年继位的祝祷。“我也当真希望伐檀——”完陵君念到这两个字时语气一缓,落在伐檀身上的目光尽是暖意,“会是君子。”

      这样欢洽的时光从前似乎并不少,只是往后,是过得一日少却一日了。完陵君待平氏的恩义极重,他与平惟良在校场上相识,三日行猎,三夜清谈,便是一世的挚友。他可以为平惟良顶住国内诸般非议,可以为他顶住北朝威逼利诱,也可以为他与南朝设法周旋。始终有人告诫平惟良:完陵君收留他为了日后将他作为要挟南朝讨好北朝的筹码。平惟良一笑置之。

      南朝正式向南夏索还平惟良毕竟是多日之后。平惟良偶尔也向完陵君笑说,自己似乎有如一叶扁舟,暂可在此一系。洛东的风波一直未曾平息,少枔被羁入宗正司,第一夜,罢其军职,第二夜,革去一品宫,第三夜,废除他与平枕流十五年的婚约,第四夜——

      再也没有旨意宣下。第四夜,春雨濛濛,皇帝独自撑伞向绮绫殿走去。

      他去见文绛。

      这一夜谢瑗坐卧不安。自她回京,皇帝只在柏梁殿宿过一夜 。她所期许的万千宠爱始终远远地隔上一层,一如皇帝的心,曾经垂手可得,如今却在一望之遥——一望之遥,永不可及。

      有太多事情谢瑗无法看破。或许也是她从前殚精竭虑琢磨得太透彻,事到临头,反倒有些蒙昧不清。她放心不下文绛——无论两人如何势同水火,谢瑗都不能不承认文绛聪明绝顶,文绛的敏捷、智慧、胸怀与卓识,她始终望尘莫及。

      聪明人都很可怕。何况皇帝待文绛并非毫无情味。

      ——所以文绛必须死。

      就皇帝而言,杀死文绛比留下她似乎更难。某个瞬间,他几乎无以应对谢瑗咄咄逼人的质问。诛灭平家是不是连文绛都要杀;如果杀死文绛,是不是连少枔也不能留?

      他不敢回答。

      从迩贤殿到绮绫殿有漫长的一段路。曲折无尽的板桥与渡廊,渡廊两侧垂着细薄的御帘与玲珑的竹纸灯。风生雨中,檐铃曳响,竹笕骤然翻转,扑面都是凛冽而散淡的草木清气。一只猫在砖瓦间行走,湿漉漉的四足踏过瓦片发出细微的咔嚓声。皇帝聆听许久,猫迅速蹑足走过去,他回一回神,恍觉眉头已有些发痛。

      绮绫殿仍如记忆中一般充满朽蚀的霉味;墙壁霉变开裂,一根隔梁摇摇将倾。很多感官其实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才能清晰起来,譬如皇帝,谢瑗使他充满幻想,而这种幻想又支配着他的鲁莽与激情——只有激情过后幻想破灭,一切归复现实,才知自己还有诸般恶果需要面对,才知道,最初所谓感觉不过是一种一厢情愿的错觉罢了。

      谢瑗多少让皇帝有些失望。十四年间,两人至多只在一开始见过三四面。谢瑗回京之前皇帝彻夜难眠,很恐惧,抱着头独自躲在屏风后狭小的空间里不许人靠近。这便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满怀期待拼命闪避,不敢面对某种血肉模糊的真实。真实的谢瑗与皇帝记忆中的似乎无法重合。她圆滑,市侩,甚至有些莫名的阴阳怪气。有一瞬,皇帝也想躲开她。

      对于皇帝的到来,文绛并不惊讶。她向看守讨来一套旧茶器,依然还是昔时格调坐在窗下细细碾煮。长久的沉寂。隔窗一树花枝筛碎月影,空洞的滴漏声一寸寸蚕食时光。文绛滤了茶,用银条子濞去浮沫,将茶盏放在地上轻轻推至皇帝面前:“主上既然无话可说,喝过茶就走吧。”

      皇帝缓缓抬起头:“我以为——我以为你一直有话想对我说。”

      “没有了。”文绛微微摆首,“有她在,你今时答应我的事明日都不作数。与其同你浪费口舌,不如她来杀我时我一并问个明白。”她端起茶盏掩袖轻呷,而后目示意皇帝,“你也尝尝。”

      皇帝毫不犹豫饮下一口,旋即用力吐出来:“真苦!”

      文绛满含笑意的目光冰冷且湿润:“从前你倒是不嫌苦。我拿柳叶烹茶给你,外祖父面前再苦你也不敢说,还是要面无表情地硬撑着喝下去。”她侧过头静静望着他笑,许久又添一句,“时境不同了。”

      皇帝也望一望她,而后捧起茶盏一饮而尽。他觉得自己笨口拙舌思维迟滞,满腹怨恨发不出,也无法就此吞下去。

      文绛轻叹:“既已吃过茶,你就去吧。”

      皇帝想了想,垂手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

      “从前你每见我一次,大约都想,为什么还不是最后一次 。”文绛也随他站起身,徐徐张开折扇掩住脸咯咯笑起来,“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不会。”皇帝几乎脱口而出。文绛的目光微微一避,很快又落回到他脸上。他迅速岔开话题,“四儿——我会善待他。”

      “这话不要你说。”文绛摆首轻嗤,“你说了也是无用。从来意气难由我,自然更不由你。但愿君王千岁,南朝国祚无疆。”

      从来意气难由我,这原是皇帝看了文绛那样多诗文之后最喜爱的一句。有一闪念,他很想告诉她,如果她不是平家子侄,如果她不是女流,他们或许会成为知心知情的挚友。文绛用宽容洗刷他的罪孽、填补他的心虚,她至高的气度与永远无法打压的尊严照见他反复无常卑琐不堪。

      春雨沥沥,润泽满庭蓊绿的木叶。皇帝走下渡廊,忽然转过身面向绮绫殿枯立许久。

      只是文绛不曾看到。

      少枔被放出宗正司时文绛早已下葬多时。皇帝不顾谢瑗一力反对,最终还是保留了她中宫的身份。文绛的丧仪很隆重,却也潦草,落在羽贺夫人眼里便是“山一样的金银堆出个戏场般的烂摊子。”

      “再不堪又如何。”谢瑗倚靠胁息,一面漫不经心地撕扯手中花枝,一面阖目冷笑,“主上到底给她留下了那名头。”

      “中宫不要多心。如今玉鉴与宝册都在中宫手上,主上不日也将昭告天下——”

      “她死了。”谢瑗用力吞下一口酒,似乎想要麻痹自己,也似乎为了填补内心空虚,“她死了,我很不高兴。”她面色一沉,目光唰地扫向羽贺夫人,“羽贺,她死了,你高不高兴?”

      羽贺夫人浑身一颤:“不高……高兴。自然是高兴的。”

      “你应当高兴。”谢瑗下颔微扬,双目轻眄,姿态像是挑衅,“她杀了你儿子。”

      记忆铺天盖地覆压而来。只一瞬间,羽贺夫人便已陷入巨大的悲痛。“如果六皇子还活着,如今应该比桂宫大两岁。”谢瑗心下冷笑,仍以一种温柔无辜的语气絮絮讲述:“文绛杀了你儿子。六皇子当年不满周岁,还未取名,面容却最像主上。听说她将六皇子剥去襁褓丢去校场中央,六皇子从高处坠地已是头颅崩碎。羽贺——”她一眼窥得羽贺夫人泪流满面气息不继,“你要去救他,却被侍从击中两膝扑倒在地,文绛用力踩住你的手指一点点碾出血,而后——”

      而后一声鞭喝,万马奔腾。

      羽贺夫人猛然想起事后自己一寸寸爬去校场寻找儿子的尸骨。马蹄杂乱,扬起的沙尘堆出或高或矮的小丘。三天三夜,足以让儿子骨肉尽碎,被东西南北往来狂奔的骏马一点一点拖入泥土。她果真什么都找不到。

      她什么也没能找到。

      文绛自然不曾受到任何处分,或许皇帝时至今日还以为六皇子死于热病。其实羽贺夫人也知道自己并非无辜,当她在谢瑗的授意下将盐粉混入少枔的汤饮中时,她便早已料到事发后的一切后果:

      少枔重病;文绛查清脉络,借楮姬与三皇子之死将谢瑗彻底赶出洛东。

      只是许多事似乎并不该由她承担。

      “中宫。”羽贺夫人缓缓收住眼泪,没有顺着话头,也没有任由谢瑗说下去,“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了?”谢瑗骇笑,“莫不是你以为连我也‘过去了’?”

      羽贺夫人惊恐地摇摇头。

      “羽贺。”似乎是一种刻意的羞辱,时隔多年,谢瑗仍惯于用籍属称呼这位曾经与她品秩相同的妃子。“你应该惊喜。我们老姊妹不期还有重逢之时。你待我一直忠心,六皇子应有追赠,桂宫也要接回内里。还有你自己——主上授我玉鉴之时已许我封你为安熙嫔——栖鸾殿已经修葺一新,等桂宫回来,你便带她过去住吧。”

      羽贺夫人去后谢瑗满意地躺卧下来。薰笼里焚着浓郁的侍从香,檐铃摇响,远处乐寮正在排练新制的曲子,是《涉川》。她不觉打起节拍轻声歌吟——

      南江有蓠,北江有蕲。汎舟搴之,祁祁累止。东山有莯,西山有藗。子或将行,何以离别路。

      羽贺夫人的性情谢瑗再喜爱不过:太软和,也太固执——愚蠢的固执。正如谢珩说的那样,谢瑗手中一定要有许多个这样软和愚蠢而又固执的人任她操纵,她的生涯才算真正顺遂。

      谢瑗深以为然。兄妹两人往来频繁,感情也极深厚。文绛死后谢瑗本应彻底释怀,然而她却日日要见兄长,抑或长篇累牍写信给他絮絮诉说心中焦虑。

      “阿兄。”欹身撒娇的姿态几十年来从未改变,“文绛与我做交易,用自己一死,换我三年不杀少枔。”

      谢珩目意温和一如此时雨光。小妹在他身边长大,从前贫困时两人常常同读一卷书,吃一碗汤羹。他扶一扶谢瑗,两人面容姿态都很美好,坐在花荫下好似一幅画。

      “你答应她了?”

      “我为什么不答应她。”谢瑗的回答里有一分近乎骄矜的自信,“平家败亡,四皇子就再也没有保护人。他今年十五岁,三年后也不过十八岁,我们来日方长。”

      谢珩有瞬间神驰。某一刻他觉得谢瑗的骄矜既熟悉又陌生,仿佛在什么人身上见到过,努力去想,却怎么也记不真切。“现在的确不是时机。”但无论怎样,暂时留下少枔他也是赞同的,“灭绝全族的杀戮古今鲜有。主上杀人太多,不能再对亲生儿子下手。而你我——”

      “兄上放心。”谢瑗已经会意:“我便是再不愿留这祸患也要忍耐一时。如今时局未稳,你我终究忌惮天下悠悠之口。”

      谢珩温声笑笑:“悠悠之口也该分清是非。平家霸占庙堂祸乱山河,我与小妹是为天下除害。”

      谢瑗并没有立即回答。面前茶汤凉却一些,她端起茶盏呷了两口,一蹙眉,随手泼在地上:“典侍,再滚一釜送过来。”

      绫款款而至,向谢珩屈身见了礼,而后不徐不疾地收拾茶器端下去。谢瑗啪嗒一声合上折扇,用力摔在一旁:“我恨死这班从前在文绛身旁服侍的人。”她狠狠切齿,“平家都死绝了,她们竟还敢在我跟前摆这样的架子。”

      谢珩倒很坦然:“平家百年大族,他们的格调你我一辈子也学不来。可是小妹,”他为谢瑗拢一拢鬓发,继而琅声大笑,“你我也不屑学他们。”

      谢瑗仔细想了想,轻轻发出一声长叹:“争了半辈子,说到底,我却还是敬畏文绛。其实我们之间并不一定要这样你死我活——我原本可以慢慢折磨她。但如今她死了,我心里便也空了。”她抬头,投向谢珩的目光里有一丝困惑,“我一直以为,对于平家而言,自戕是莫大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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