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丹青绮怨录之一》水灵芝

1、落英

　　似乎是必然的，最爱的桃花在那一刻芳华凋落，莺燕无情，结对展翅离我而去。我叹息，淡紫的轻纱却已优雅地垂在眼前。芝兰碧草，蔓藤相绕，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视线中的紫无肆地蔓延，一切都被浊化，可怖惊心。我害怕地抓紧碧岚的手，她用颤抖的声音安慰我，珞依别怕，不会有事的。
　　富丽的马车缓缓驾来，将我和碧岚拉入不可逃脱的宿命。我紧紧抱着我的画具，不肯松手。使者大笑，珞依画师，宫里的画具多的是，你何苦抓着这平民的东西不放。我沉默，平民的梦想，你如何会懂。
　　大雨淅沥，从江南到京城，道路颠簸泥泞。雨声不知是谁的哭诉，我听着，渐渐麻木。
　　师父说过，凡是美丽的女子，一旦到了皇宫里，就是数不尽的孤独寂寞等着她，直到她自我了结。苍白的故事映衬着真实，我手脚冰冷。眼前淡紫沉郁忧伤，犹如白绫上淤结的血。
　　碧岚搂住了我，珞依别怕，只是皇帝招我们作画罢了。我瑟瑟发抖，碧岚你认为这有区别么。
　　黄袍人有着一张国字脸，坐在殿上，稳如泰山，不怒自威。那是皇帝，终结一切梦幻的人。轻纱揭开，绚丽的光华陡然入目，取代了长久的污浊。一切刺眼的灿烂轻浮如幻，皇帝的脸上亦如镶了金边。我没有欣喜的感觉。金碧辉煌是最豪华的伪装，最不切实际的梦，最温柔的地狱。这是我的命，孕育着我一生的悲哀。我在恐慌哀痛中黯然入席，忽略了皇帝身后那双明洁的眼。
　　很模糊了，明亮的灯火，身盈如燕的舞姬，笑容慈祥的皇帝。歌舞升平我不记得，只有隐隐的那一双眼，刺到心上，盯得我不知所措，隐隐生痛。
　　那夜我见到了江南。天地间的精灵挥动双翅，穿花过柳。水边佝偻的老妪悠闲织网，孩童在田间奔跑，怀里的酸梅不知道从哪里摘来。我的桃花缀满林间，落英缤纷，灿若云霞。我张开双臂拥抱它，触到的却是冰冷的玉柱与琥珀帘。我放声哭泣，惊动了门边单薄的身影。惨白的月光映照着她的泪痕，光芒闪烁，如桂树下的碧海青天夜夜心。
　　宫花寂寞红。空洞色彩一如宫中的生活，如何比得过梦中绚烂的桃花。太监展开了我手中的画，如勾的月，暗淡的夜。男子倚栏而立，凝视雨打芙蓉。是皇帝的旨意，不明白什么意思。月明得生硬，芙蓉艳得虚假，男子脸上的愁容亦颇为夸张。这些东西我没有灵感。临去时那太监对着我微笑，暗藏了无限深意。
　　流水叮咚，是皇宫里惟一的生机，颇有江南韵味。皇宫惊得可怖，是修生养性的好地方，无奈我是江南的鸟，习惯不了一片死寂。皇帝赐的丹青殿，自然关不住我对我那个天堂的向往。
　　那双眼在背后凝视，锐利深切。我缘水而立，心中慌乱无比，手抖得厉害。
　　白衣如水，伫立雾中，恍若河仙。你是珞依。年轻的声音，我终于与我的遗憾相遇。我微微点头，不敢与他对视。细水无声，载着时间从耳畔流逝。桃花无言，默默眩迷人眼。
　　然而他临走的话是让我失望的，皇上很喜欢淮海居士词。我心中一阵一阵发冷，他揭示了恐怖的答案。
　　太监慌乱地从丹青殿退出来，脚步踉跄。碧岚脸色苍白，怒意犹存。我颓然坐下，他们真的来传旨了，碧岚。碧岚盈盈泪眼望向我，惊疑不解。我苦笑，碧岚我怎可能不知道。
　　夜明珠闪烁柔光，是皇帝送来的润笔之资，文雅的掩盖。
　　我的宿命也终于降临。皇帝派来使者问我，愿不愿意。我冷笑，没有回答。不答应又如何，皇帝决定了的事不答应有什么用。那一夜我又梦见了江南。桃花已经败了，花瓣落下，犹如血泪。阳光从枝缝中射过来，交织成那人的目光。我惊叫着醒来，抓扯着琥珀珠帘。琥珀珠纷纷散落，如崩溃的血泪桃花。
　　碧岚房里亮着光，我不想去看她在干什么。她对我说过，她宁死都不愿答应。她有权利选择她的梦想，升华的或是沉沦的，我干涉不了。
　　宫女太监私语如风，从御花园到丹青殿，然后传边皇宫每个角落。偶尔捕捉到的虽然只是零碎，却也了然于心。我能说什么，命运在她手里。
　　我来到了传言中的御花园，女子纤弱的身影在枫树掩隐中若隐若现，若要嵌入画里。碧岚。两个字哽在咽里，我看到她面前的画卷。珞依你懂了么，这是我想要的。她的声音飘若幽魂，无比惆怅。
　　那一刻我和她彻底分离到两个世界，她再不可能和我站在一起抵御恐惧，再不可能。我站在她身后，看她却渐渐模糊，朦胧，最后隔了云雾，再看不见。
　　她没有注意到我的离去，只专心致志地画画。白衣男子倚栏品箫，在她笔下愈发俊美潇洒，足以引起皇帝颜面的震怒。
　　于是我只好关紧了窗门，把自己锁在丹青殿，断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即使那是毫无意义的。挚友向着她的梦想离我远去，我只好独自在黑暗中徘徊。酒宴上，细水边的眼神，又何尝不是我的希望，即使是如此遥不可及。你想自由，想解脱，可是你忘了，我们是现实里的人。
　　太监敲开我的门，传旨请我参观火刑。我笑着推辞，说我身子不适。太监走后我推开了向着御花园的窗子，那里的火光吞噬着梦，吞噬着不羁的幻想，仿佛是燃在心上，熏得我泫然泪下，泣不成声。
　　然而血红的嫁衣却这个时候束到我身上，明光璀璨，迷乱视野。仿佛是定理，一有焚刑，就一定要一桩喜事来冲走邪气。我对镜带上凤冠，眼前全是闪烁的珠光。朦胧间镜中的女子笑了，倾国倾城。
　　宫女扶着我走进大殿，却陡地跪下。也许是身份不同往日，他的眼神收敛了不少。我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知道他在向我行礼。于是我自然地笑笑，太子多礼了。
　　皇帝的笑是属于胜利者的，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骄傲和满意。我麻木地走着，眼中没有泪，没有皇帝，只有嫁衣的红，亦如来自地狱的幽冥之火，无情狂舞，将万物化为灰烬。
　　江南渐渐从我的梦里消退，我已记不得它的样子，隐隐有印象的是粉洁的桃花，嫣丽不似人间有。到后来整夜干脆连梦都没有，只剩下漆黑的夜和苍白的日，没有丝毫点缀。我也没有什么抱怨的。另一位画师为了自己与现实相悖的梦想葬身火海，我却顺从宿命而跻身后宫之主，原本该是算幸运的。何况有览之不尽的珠宝玉器，雍容华贵的服饰，将一切空虚掩盖。
　　曾经掩盖一切的淡紫轻纱仍在眼角晃动，触目胆寒。我招来披着轻纱的少女，展开她怀中的画。月，夜，芙蓉，男子，熟悉的画卷上题上了字。
　　佳人别后音尘消，瘦尽难拚。明月无端，已过红楼十二间。
　　我无言，便让侍女还给她。少女揭下轻纱，满脸不可置信，娘娘您不怪我么。我望着她绯红的颊，淡淡说，我怪你干什么。
　　她感激地笑了，万分的欣喜，艳若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