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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番外:白发皇姑 ...

  •   又是一年落雪时节,落霞轩外的海棠树被皑皑白雪压低了枝桠。

      小轩窗,梳洗罢。

      也是窗明几净,伸手推窗,手臂上的金钏就滑了下来,碰撞得叮当作响,混同嬉闹。

      真正的热闹还未曾来,南楚皇宫庆贺新年的宫宴在入夜之后,等到天色擦黑,还要举行盛大的烟火会。

      “公主,是时辰去太后宫里磕头了,各宫的娘娘都已候着了。”

      下过雪的天色格外清朗,窗棂滑入的天光映衬得青碧的脸格外清皎如月。

      她不爱说话,宫女格外仔细着打量她的脸色,见她点头便退了出去。

      寝殿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坐到桌前,斟两杯清茶,茶水温热蒸腾出白气。

      只见她皓腕轻转,繁复金线绣着的花叶将薄唇掩去。

      放下手,青碧粲然一笑,对着虚空中的对面,眉目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温柔婉转,如同在注视前世的情人,婉约又娇媚——

      “荀大哥,又下雪了,热茶暖身,你多喝一些。”

      深黑的眼珠暗含担忧,但欢喜又胜却人间无数,不知寂静中听见了什么,侧着脸,尖小的下巴楚楚可怜。

      忽而颊上泛起一抹胭脂红,青碧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低下去的侧脸都羞成了春日海棠。

      “是么,哪有你赞的这样好看,这也不是新衣,去年我也穿给你看过的。”

      轻悄悄的风吹动了琉璃珠帘,珠光婉转,就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青碧的耳廓顿时绯红起来,她浅浅勾起的嘴角微微颤动,两只手绞在一起,半晌才为难地踌躇道,“那好吧,我就再等一年跟表兄提,可不能再赖了,再赖我就是老姑娘了。若有一日你要休妻,我可嫁给谁去?”

      又一阵沉寂。

      青碧娇嗔地撅起嘴,怨怪道,“那可说不准,来日方长的事,我心头可没数。可不能叫我再等太久,翻了年,三月间,我都双十了。你不知我们南楚的姑娘,二十三岁还嫁不出去,可就是老姑娘,要罚钱的。”

      纵然是皇宫里,一年也就得看一回烟火盛宴,宫中最闹腾的就是那些个从小地方来的奴才们,一个拉着一个地在下人们待的院子里又跳又闹。

      比不得皇亲坐在明若珠玉的静澜湖上的观景台,烟火升腾到半空中,恍如是喝醉了的仙人踢碎了一天银河。

      嫔妃们彼此结伴,皇帝身边有太后、皇后,还有子孙满堂。

      这样热闹的日子里,青碧的寂寞就显得扎眼,烟火会开始了不到盏茶时间,她便起身告了更衣。

      太后的眉心微不可见地拧了拧,对着低眉顺眼的青碧,她也有点恍惚,只一抬手准了她的请。

      见青碧走远,太后忍不住对着皇帝又开口,“今年说什么也得给她指个人家,堂堂南楚,就找不出一个好子弟人家么,你这个做表兄的,怎对自己的表妹都半点不上心。”

      皇帝叹着气应下。

      可南楚皇宫中,谁不知道他的表姐,是安了心要当一辈子守身如玉的老皇姑。

      早在三年前,皇帝收到那位救命恩人捎来的信。

      信里说得明白,让他尽快给青碧指一户人家,随时派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万万不能让她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情来。

      人世间的男女,无非情爱二字,再简单不过,也再繁杂没有。

      都道青碧回来至少得大闹一场,大哭两天,闷闷不语三月,再留神盯住她熬过最难的头一年,再深刻的感情也就过去了。

      风风火火要孤身一人去闯江湖的青碧回来时,拉着一辆破旧板车,她的手脚都磨出亮晶晶的水泡。草席盖着板车上的那“玩意儿”。已不能被称作是个人。

      都已经臭了。

      她身上的衣裳尚且完整,这让眼巴巴盼着的她爹老怀稍感安慰。

      她铁了心要给那“玩意儿”披麻戴孝,气得她爹直吹胡子。骂也骂了,关也关了,谁知道女儿比他想的还硬气百倍。

      从柴房放出来时,人瘦得快脱了形,只余一双大眼孤零零的在脸上彷徨着。

      她脚底下踉跄,站都站不起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巴一咧像要哭,却哭不出来,只是哑着嗓子问——

      “荀大哥呢?”

      她爹气得把手头拐杖一扔,“你哪儿来的什么荀大哥,你亲生大哥前些日子得到你的消息,自己儿子出生都没赶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江湖害人,都是我纵的……都是我纵着你……”

      “荀大哥……”那双目茫然无措地扫过地面,慌慌张张顾盼,眼见的明明是她自小生长之地,却什么都认不出来,浑似从未见过,哪怕在梦里,也不曾魂游至此。

      “还不带下去收拾,赶明去见丞相家二公子,本王不信,老子的女儿还愁嫁。”睿王爷丢下一句话,再也不想看她地抬脚往院子外头就走。

      不想第二天从出门到入座都安安静静的青碧,忽然在席间发起疯来。

      起先她笑看丞相家二公子,人家以为她是对他有那么几分意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总归是要做夫妻,那公子也就回她一笑。

      但笑得久了,嘴角那抹弯里的意味就变了。

      “给三小姐布菜啊愣着做什么。”

      丞相的话声入耳,他的孝顺儿子赶紧给青碧布菜。这门亲事,门当户对,睿王的女儿生得不差,花容月貌,虽说比自家儿子还大一岁,那也无妨,重要的是将来在朝堂上,两家可就是一条心,许多事都会好办。

      这边丞相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那边睿王端起了酒杯。

      江湖再精彩,总是回家来了,只要回到家,他睿王自然是要让自己的女儿风风光光出嫁,在朝中谋个什么差事。最小的女儿成家立业后,他就可以顺其自然地安度晚年去,别说,年轻时候腰受过的伤,现在疼起来还真要命。

      火龙果炒的虾仁顺着勺子滑入青碧的碗里。

      她眼珠子一转,筷子把虾仁送到她左边的位置,她说话声音柔软得能掐出水来。

      “荀大哥,你尝尝这个,这是我们南楚才有的菜式,你没吃过吧。”

      虾仁从筷子上掉到地上。

      青碧笑眯眯的,一双眉眼弯弯。

      “好吃吗?”

      回答她的只有满席人僵硬的筷子和睿王气得发抖的怒喝,“青碧!你发什么疯!顾相啊,近日府中遭贼,小女受了惊吓,尚有几分未能缓过神来。”

      缓不过神的不是青碧。

      顾相家的二公子又登门相亲了三四次,在睿王和顾相的有心撮合之下,脾气温顺好相与的二公子终于也还是受不了,从睿王府落荒而逃。

      某个夜深的酒馆里,一干子弟喝得高了,就把那不能说的真相说了出来。

      顿时南楚京城无人不知,睿王的小女儿啊,是彻底疯了。

      每日里对着空气说话,好似她身边真有个人似的。

      “好歹我也算是个丞相之子,不愿嫁便说不愿,使这些个女人家的手腕,还道有多高明。”

      二公子喝得醉了,摇摇头,眼前浮现出青碧的面容,白瓷酒杯凑近嘴边,薄唇一勾道是无情地说,“要我说,还不如醉月楼的花魁,为了这桩亲事,我可有日子没去,明儿就去转转。哥儿几个,谁陪我去?”

      于是又骂,又关柴房,不给吃饭。

      最后折腾得睿王父女两个都瘦骨嶙峋,好歹睿王吃不下饭还有鸡汤,青碧是见天地消瘦下去。

      再放出来时,睿王也是心疼女儿,她浑身上下都搜罗不出二两肉。

      让青碧的两个姨娘去屋里劝。

      关上了闺房门,女人家总是能说会道一些。

      睿王在外头听了大半夜的墙角,最后门猛一推开,把他的鼻子都撞青了,仍顾不上,急切地凑上去问,“怎么样了?死孩子开窍没?”

      他的两个妾,一个脸比一个白,白得睿王疑心她们今日的粉涂得太厚。

      一个妾摇头,一个妾活见鬼似的砰一声将门关上,慌慌张张对睿王道,“依妾身看,三小姐怕真的疯了,她……她身边跟着个人……”

      “荒唐!”睿王捏紧拳头咬紧牙关,比少时要上战场火气还重,“老子不信就治不了这小丫头片子。”

      睿王要对女儿请家法,满堂子的妻妾奴仆都惊呆了。

      手臂粗的棍子,落在男儿身上尚且受不了,何况是娇滴滴又生着病的小女儿。睿王怕下人阳奉阴违偷工减料,自己亲手收拾。

      起初青碧忍着不叫,后来嘴唇咬出血,实在忍不住惨叫起来。

      每叫一声,睿王的气就短一分,胸口起伏不定,二十杖生受下来,纤瘦的身体从长凳上滚落下去,爬一寸,一寸血。

      睿王的两个儿子一个扑上去抢棍子,一个扑上去扶青碧起来。睿王鼓着一双眼,眼睁睁看着,有进气没出气的女儿,抖着嘴唇捏着她大哥的手,轻轻地说,“荀大哥,我一点都不疼,别和我爹一般计较,别看他这么生气,终于还是会拗不过我。”

      知父莫若女,养得这么大了,又自小都捧在手心里长大,说不心疼是假的。

      渐渐的,睿王也不去管她,只是暗地里让她娘遍请大夫去给她瞧。

      青碧的身子养好了,也没人再逼她嫁人,更没人敢娶她。

      谁也不敢娶一个通灵的女人,即便她是睿王的女儿。

      仍然是南楚皇宫里的烟火会,已经夜深,青碧抱着一坛酒,坐在落霞轩寝殿屋顶上。

      她的梯子藏在院墙下根深叶茂的老树身后,谁也想不到。

      坐在离天空很近的地方,青碧伸出手虚扶一把,笑盈盈地坐到屋脊上,一面轻声提醒,“你仔细些,结了霜的琉璃瓦很滑。”

      风簌簌吹过。

      “我知道你功夫好,可也不能不当心。”

      只有他们二人在一块儿的时候,青碧的心情格外好,便如漫天的星子一般,自在又明亮。

      “荀大哥,我敬你,这第一杯嘛,敬你救了我那么多次,否则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早不知死在何方了。”她浅浅喝了一口,嘴唇被酒染得发亮。

      “是是是,不说不吉利的,那我说点吉利的。”她拿手背擦了擦嘴,将酒坛子放在身侧,笑笑望天,“真没想到你肯跟我回来,其实啊,有个秘密我一直没跟你说,你想不想听?”

      青碧竖起耳朵,转头看见荀千雪绝色却又清冷的脸,恍如是院里的积雪一般澄净,静静等她开口。

      “你那些旧事,我都打听过……”话声蓦地变得慌乱,青碧伸出手触碰荀千雪起皱的眉心,“你别生气,别生我的气。你不知道,你肯跟我回来,我心里有多高兴,可我嘴笨,不会说话。”

      荀千雪安静地看着她。

      “若是你不愿意娶我,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做好朋友又有何妨,就是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心里也高兴。天长地久有时尽,做朋友才是一生一世的。你心里忘不掉的人已经不在人世,而我心底忘不掉的人还好端端的,冲着这个,我也一定让着你。如今在南楚京城,我终于可以护得你周全,算报答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荀千雪的眼睛会说话,他寂静的眉眼好似在问,这样的一生,会不会太寂寞。

      青碧挪开眼,望着遥远的夜空,“不会啊,我有你啊。”

      说着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他的手又白又瘦,一如从前。

      青碧的唇边浅浅荡开一个笑,宛如莲花——

      “你不爱说话,就让我来说,你不爱笑,就让我来笑,你不爱见旁的人,就让我来应付他们,你看,我爹都被我应付过去了。你爱清静,跟着我最是清静,落霞轩这样安静,是我专程问表兄要来的呢。你爱的海棠树,我亲手植了满园,明年就要开花。你想见旧日恩人,只要你说话,我随时给轻蝉写信,看她敢不来,我就烧了她的庄子看她以后吃什么。”

      小雪开始飘洒,落到青碧眼睫上,瞬时化成了冰冷的水。

      “只是,你爱的人,我没有办法。”她的声音低下去,手捏紧了,将自己的手掌掐得生疼,一点不易察觉的血痕从手心里渗出来。

      漫天的雪,由小变大。

      青碧的身子蜷成一团,大红袄被白雪裹覆,白雪落满青丝,她渐渐成了个雪人,唯独是一双鼻孔还出着气。

      到如今,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南楚皇宫里的白发皇姑,受封公主已经许多年,仍旧没有驸马。

      她已经有了白发。

      她在院里种了荀千雪最爱的花,酒窖里亲手酿藏他最爱的酒,搬到冷宫附近居住因他喜爱清静。寻常日子里她穿白衣,戴白花,因为他曾经也是这么穿。

      她知道,荀千雪最爱的人是爱穿红衣的。

      她也知道,穷其一生,青丝白发,她也无法变成那个人,纵使变成那人,也是没有意义。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她这一生里有意义的事,便只能是,活成那个人。

      寂寞吗?

      不,她心底里还有爱。

      可为什么,年年年关,她总要把自己团成一团,埋入雪中,便如与他相拥。

      只是这怀抱,冷如冰霜寒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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