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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自投罗网 ...

  •   离朱像是个阴魂不散的鬼故事。

      且他不是男鬼,是妖冶缠绵难以打发的女鬼。

      比鬼更高明的是,他不仅在夜色里出现,哪怕是大白天,他也不畏惧阳光。被他“请”到另一辆马车上时,我才发现,荀千雪也在,而青碧不在。

      他昏睡着,被点了穴道。

      额头很烫,拉开衣衫一看,伤口全都鲜血淋漓,原本裹好的绷带不知为何被扯落了,裸||露在外的皮肉狰狞地张着嘴望着我。脖子上又添了新伤,是被咬出来的,牙印还分明。

      我同它们面面相觑,在马车停下住店的时候,忍不住质问离朱荀千雪的伤是怎么回事。

      离朱捏着尖削的下巴,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他伤口上用的玉凝香膏子,是清苑才有的东西,你们认识?”

      我一慌,支支吾吾,“清苑在各地也有药铺,只要付得起银子,谁都用得起。”

      离朱点点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折身竟然将荀千雪从车内抱了出来,大步踏进客栈。荀千雪没有醒来,软弱无力地靠在离朱怀中。

      那天晚上我住在离朱隔壁,荀千雪同离朱一个屋,安情大概同维叶在一处,而维叶同离朱带着的手下一个屋。那三个手下正是截杀我们的三个,同维叶好像是认识的。寒虚宫中全是女子,只不知离朱别的手下又是养在何处。

      睡下前离朱问我要了伤药,一面还鄙视我的药不好,我在心底里翻白眼,不好用就别用。

      一方面我却还是有点不信他,拉长脸问他,“你真的没有抓走师兄?”

      “等回去寒虚宫你不就知道我有没有抓走他?”

      比起果断否认,离朱这么说我反倒相信他真的没有抓走师兄。当晚隔壁一直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痛呼,又像是吟哦,时而安静得发毛,时而漏出来一声让人心惊肉跳。

      我辗转反侧一整夜,难以入眠。

      早上刚醒就被离朱叫了去,离朱看上去神清气爽,荀千雪奄奄一息地趴在被子下,掀开被角就有血气冲鼻。一床单都是血,当然不会是离朱的血。

      昨日没有细细察看,现下才看到他背上添了新伤,忍不住瞟了一眼离朱,他正愉快地哼着小调站在窗口边吹口哨,不远的枝头站着叽叽喳喳的几只鸟雀。

      我胆战心惊地查看荀千雪身上的伤口,大半发着炎,又红又紫,血水和脓水混杂在一起。胸口和腰腹更是惨不忍睹……且他胸前……本应当细小浅淡的两点,也肿着,不堪入目的牙印已经入了眼。

      我猛然了悟,为何离朱要和荀千雪一间屋,他抱着荀千雪下车的时候那种怪异感从何而来,我手下匆匆替伤者掩上被子。

      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怎么的,脸涨得通红,心底火苗暗暗地蹿。

      离朱见我不瞧伤了,问我他的伤什么时候能全好。

      我闭了闭眼,再掉转头去怒瞪着他,离朱显然被我怒瞪惯了,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你要是不和他住一个屋,几日后即可收口。但要是你再同他住在一处,那就别想好了。”我心里觉得离朱龌龊,却又不敢过于冒犯,毕竟死人是没有尊严的,我还不想死。

      “那我不和他住一个屋。”离朱十分爽快,倒是让我愣了愣。

      “不过……”

      我头皮发麻的有不祥的预感。

      “待会儿他醒过来,你告诉他,他藏在寒虚宫的画呢,我已经找出来了。要是不想我公之于众,就不要寻死觅活的。”

      又是那幅画。

      原来荀千雪弄出了很多假画来混淆视听,明面上正派要围剿千雪楼是为除恶扬善,私底下却还是各自派出弟子追杀荀千雪。所以他身上的伤,半是因为和人拼杀,半是因为离朱。

      荀千雪醒来的时候,马车还在前行,颠簸得不行。

      每颠一次对他而言都是难以经受的痛苦,但他没什么表情,双目如枯。唯独在我说到“公之于众”四字时,忍不住浑身一颤。

      “画里到底有什么,连我也不能说吗?”好歹他的命我也不止救过一次,我鲜少待人这样好脾性,此时也忍不住有些动气。

      我们俩的小命都捏在离朱手里头,本就应该同仇敌忾。

      结果他倒好,先是对着我想易容逃出去的提议无动于衷,接着就望着车门发愣,一副此身不在人间的模样。

      现在更是把眼睛都闭上了。

      我一转念,冷笑起来,“我看你根本很高兴和离朱重逢吧,说什么是仇人,是情人还差不多。否则你堂堂一个男子汉,甘心屈居人下。我救你的时候,看你还有几根骨头,怕是给人压得久了,骨头都酥了。”

      荀千雪仍然一动不动,脸皮僵硬,不知道真容到底如何,会是什么表情。

      说起来当日暗室之中,我是见过那幅画的。画中是个白衣男子抚琴。荀千雪琴艺高绝,素来爱穿白衣,但离朱显然对画中人的一举一动都熟悉到了极点,才能画得栩栩如生几乎要透纸而出,好像对着那幅画就能听到仙音妙曲。

      那男人的气度和风韵,同荀千雪决然不同。

      虽从来没有见过荀千雪的真容,我也能笃定,画中人不是他。那人应当已经不存于世,离朱才会看中那画,纵使画中有宝藏和秘笈,也从未入过离朱的眼。

      他只是,睹画思人罢了。

      猛然间马车一个颠簸,荀千雪几乎跌下地,我一把把他捞回来,大概身上太痛,他也哼哼了两声。除却这两声,又气死人的不吭气了。

      捞开车帘子往外瞅了眼,是截杀,不对,是打劫。

      招招不致命。

      我在心里暗骂了声,蠢。

      来者武功全然不如离朱,他挥一挥袖子就尸横遍地。自不量力也就罢了,竟还放出狠话,让离朱把荀千雪这个恶贼交出去。

      “现在江湖中可没人比你更出名的。”我放下帘子冷嘲了一句。

      “那幅画中,有个夹层,夹层里,画着的是我。”

      意料之外的,荀千雪忽然说起话来,他还是闭着眼,只有嘴巴在动。

      而我茫然地听着荀千雪的叙述,渐渐手脚都发了凉……

      ☆☆☆

      四十余年前,江湖中有个鲜少以真容示人,武功却高深莫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女魔头。弹得一手好琴,易得一手好容,这也便罢,还生就倾国之貌。

      这样一个女人,不好好成亲,过寻常的幸福日子,收了三个孤儿做徒弟,且徒弟都是男的。

      荀千雪便是这三个孤儿中的一个,他们是孤儿,不知道生于何时何地,只是按照师父收养的时间来定长幼。

      他是第二个被收养的,前头尚有个师兄,看上去同他差不多大的师兄,冲着还一身泥污的荀千雪伸出白白净净的手来,把他从堆着垃圾剩菜的角落里拉起来,他说他叫穆冉风。

      那是张干净得像春雪般的脸,白衣纤尘不染,毫不嫌弃地拉着他还油腻腻臭烘烘的手,走过一条条雾蒙蒙的街巷,停在个美绝人寰的女人面前。

      女人是他的师父。

      后来也是荀千雪的师父。

      离朱在半月之后入了师门,用师父的话说,他是头狡奸的狐狸,长指甲还抓破了师父的手背,满面不屑地冷冷睨着两个师兄,在院子角落里偷窥大师兄给二师兄洗澡。

      然后在两个师兄还光着腚的情形下蹦出来,颐指气使地使唤大师兄,他伸出来的手指留着长指甲也就算了,还染着比女子素手甲上颜色更艳的红。

      “你,给我洗。”

      离朱很有些小聪明,很会哄师父开心,他好像天生懂得女人要什么。会在师父孑然而立,望月叹息的时候,拎着坛桂花酿爬到屋顶上去,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屋顶上喝酒。师父总是醉得很快,把师父从屋顶上弄回屋这事儿,从来都不是离朱管的。

      他总是越喝越清醒,然后吊着狭长的眉眼,在屋顶上对着两个师兄做口型。

      “你,上来搬师父。”

      明明人是他灌醉的,做苦力的却是两个师兄,这也就为将来离朱惹祸奠定了基础。闯祸的总是他,收拾烂摊子的总是师父和师兄们。

      起初他不过是摸摸姑娘的小手,看哪个有钱人不顺眼就趁夜把人家里偷个空,后来犯错误的段数越来越高。

      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他出手从不留情。离朱眼中没有滥杀,只有该杀。

      起初杀了人离朱也是心慌的。

      连续十天不见他出现,师父和师兄们到处找,终于是在个暗漆漆的破屋里把他拎出来。那个拎他出来的人,便是一尘不染的大师兄。这时候当年几个少不更事的光腚小屁孩儿都已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荀千雪领着师父赶到的时候,两个少年正互相依偎着缩在风雨不避的小破屋一角睡着了。

      那一整个晚上,离朱躲在大师兄怀中,身上的血腥味都被师兄的气味掩盖,他说不好师兄身上是什么味道,只知道是好闻的,他贪婪地想汲取更多的,像名贵香料般清雅的气息。

      穆冉风渐渐支撑不住睡意,而越来越兴奋的离朱却是清醒无比,他小心翼翼地在暗夜里睁开眼,小心翼翼地亲吻近在咫尺的男人,心脏被人捏住了一般的阵阵发疼。

      但穆冉风一个皱眉,就让离朱不敢造次。

      同对待荀千雪完全不同。

      他总是凶狠,虽是师兄,荀千雪的根骨却是三个徒弟里最差的。学琴他比不得大师兄,学武功他比不上三师弟,唯有在易容术上下功夫。

      也正是易容术,让离朱在穆冉风死后,将目光挪向同样琴艺卓绝的二师兄。寒虚宫曾是师徒四个的家,只是座小院子而已,在离朱手上扩建,他贩卖药材铸造兵器,广收弟子训练死士。师父死得突然,寒虚宫先是传到穆冉风手上。

      那时候寒虚宫尚且是个新起门派,武功路数正气凛然,对旁的门派广开门路,想要拜师学艺只需接受基本的考验即可,起初这种考验都是穆冉风亲力亲为,后来弟子渐众,便又挑出武艺小成的弟子把关。

      至于财路。

      都由离朱把持,他就像是寒虚宫的管事,钱路上的事都由他掌管。

      而荀千雪志在江湖,常年闲云野鹤游荡在外,再回到寒虚宫,还是因为大师兄成亲。

      新娘子是正派中一个小掌门的女儿,寒虚宫虽已在江湖中立足,也算是新门派,和对方门派也算门当户对。重要的是,穆冉风喜欢。

      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是从眼神中就能瞧得出的,荀千雪留在寒虚宫一月后就又离开。寒虚宫的声名却越来越差,一年间血洗十二门派,几乎每月屠尽百数口人。一年后寒虚宫办喜事,云游在外的荀千雪收到消息,说大师兄的女儿将在二月初请满月酒,让他回寒虚宫吃酒。

      就在那个本应喜气洋洋的晚上,正派围剿寒虚宫。

      他的大师兄消瘦得厉害,脸上皮包着骨头,显得颧骨很高,眉心竖纹深刻。本应在满月酒宴上出现的师嫂和小女儿全都不露影踪,弟子们尽皆不在,唯独师兄一人。荀千雪没来得及阻止,穆冉风是自尽的。

      在众江湖豪杰恨之入骨的围攻之下,他自刎身亡。

      众人犹嫌不够,搜遍寒虚宫,也没能找到一个弟子。或许是穆冉风应受的报应,他的妻子早在女儿出生之日就气绝身亡,宫中灵堂尚未撤去。正派人士虽不齿为宵小,还是在灵堂里一通乱砸以泄怨愤,否则这一趟围剿岂非是笑话。

      穆冉风的小女儿不知所踪。

      穆冉风的尸身是荀千雪亲手埋葬的,只是这一埋,竟带给他再也无法摆脱的噩梦。

      当晚他还在收拾师嫂的凌乱不堪的灵堂,整座寒虚宫寂静地吓人,稀疏的树影遍地都是。从香灰中扶起铜炉,莲花垫是不能用了,撕碎的布条也被撤下来,把地上散着的供果香灰打整干净,还有歪倒的灵位也归复原位。

      黯淡光影中,荀千雪惊见,牌位上写着的并非穆冉风之妻,孤零零地写着的是师嫂的名字。

      她不是谁的妻子,也因为寒虚宫沦为□□而不被承认是谁的女儿。

      电光撕碎夜幕那一刹,荀千雪见到离朱,他一身大红衣袍,映着白肤红唇,形同鬼魅。

      他揪着荀千雪的头发,面无表情地听他断续说完穆冉风之死,仍旧是抓着他的头发,荀千雪身子都直不起,一路踉跄把他带到穆冉风的坟前。

      那个新鲜的坟包,还没来得及立上墓碑。

      离朱丢开荀千雪时,那撮头发已经从头皮上生生扯落,青丝落在坟前,罪魁祸首却只顾机械地拿手刨开新土。

      下葬太匆促,穆冉风的尸身已满脸是泥,离朱小心翼翼揽着,好像他只是受伤了不便行走地往回走,另一只手掐着荀千雪的脖子,像拖着一条狗。

      荀千雪挣了两下,连累了穆冉风僵硬冰冷的身体险些落地。

      将人暂且安放在一边,离朱扭过来的脸已经难以称为是一个人。荀千雪第一反应就是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离朱不知练的是什么功,内力如同瀚海,轻而易举就拗断了荀千雪的手脚。

      这一次,他真的是像狗一样被拖着走了。

      在黑暗中被囚了不知多少天,荀千雪再醒过来的时候,断手断脚已经上了药,虽还是火辣辣的疼,但他会好。

      后来漫长的身为禁||脔的日子里,他都无比坚定地相信,无论伤成什么样,他会好。

      他必须苟延残喘,留着这条命,替自己报仇。

      直到多年后一个风凄雨冷的夜晚,在寒虚宫华丽却冰冷的铜床上,荀千雪一面忍受耳珠几乎被人咬下的剧痛,一面听着那人疯了般在他耳畔絮絮叨叨地念。

      那是穆冉风的忌日,像是时光倒转到大师兄自尽那天晚上,电光惨白的闪过他的脸。

      是生得俊俏而温和的一张脸,在人群里不会被第一眼找到,但即使日日相对看着,也不会看厌。

      荀千雪全身重量都负担在四根手指上,左右手食中二指好像坏死一般变成紫黑色,在他眼中不停晃动。

      他总算是从离朱碎碎的念叨中听明白了。

      这个弑师杀嫂的魔头,自小便对大师兄怀着不堪的心思,他总是在暗处偷窥,就像第一次偷窥师兄们洗澡一般。

      从第一个晚上,就注定了其后多年的纠缠。

      被烧烫的匕首闪着温暖的红光,荀千雪如堕冰窖,离朱是个疯子。匕首不断贴近他的脸,耳珠疼得厉害,他真的想咬断他的耳垂吧。

      涔涔从额上淌下的不知是攀至极乐时候不可理喻的热汗,还是因为痛楚和害怕渗漏出的恐惧,他听到离朱冷漠至极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碍眼,总是跟着他,像个跟屁虫。连他死,你都要跟我抢,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埋他!”

      “他是我师兄……”

      “呵呵……”匕首贴在脸上,瞬间就渗血来。

      已经习惯忍耐疼痛的荀千雪只是皱紧眉,浑身上下都在痛,这点不算什么。

      “既然你同冉风如此手足情深,那,你就变成他吧。”

      神思恍惚的荀千雪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怎可能变成另一个人,直到匕首深刻入骨,他后知后觉地扭动起来,指节硬生生扯断,淋漓鲜血顺着下颌流入心口,像是要把他的心都灼成灰烬。

      “你易容的本事高妙,今后,就顶着面具过吧。从今而后,你只许穿白衣,只许顶着他的脸,其实如果只看背影,你同冉风还真有七分相似。你不要恨我,要恨就恨你自投罗网自掘坟墓。”

      药粉渍在伤口上荀千雪不觉得痛,他像是失去感知能力,茫然而空洞地望着奢华无比的铜床顶帐上垂下的长长红绡。

      他心里的弦绷断了,琴音里永远缺了一个音,他知道,这一次他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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