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上香》EvolLilith

3、七尹

　　他终究是没有来。
　　那年他发下毒誓，“我鹤觞从今日起，日后若再出现于你面前，便有如此刀！”然后运足内力折断了自己爱若性命的狼嚎刀，便一人离去。从此，我便知道，世上再无那有如孤狼般桀骜的鹤觞，有的只是如鬼魂般哭嚎痛苦的鹤觞。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如今我终于鼓足勇气想挽回，他却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直到玄梅花谢了一地的残败，他也没有来。
　　我再请人送信过去，两月后却得来消息说，信上的那个人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么……
　　他还是那么决绝啊……
　　之后我也再没收到过他的来信。
　　日子就这么一月月一年年过着，恍惚又是十年。有一夜晚上造酒曲的时候手颤抖了一下，白白浪费了一缸好酒，我才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老了……
　　这一日，腊月初九，院子里的玄梅花又该开了。
　　清晨我起来的时候，推开屋门，却看到雪地之中伫立着一名男子。他大概三十多岁，至多不到四十，身形挺拔，微微低着头，闭着眼睛，背后一个半大包袱以及一件长长的用黑布裹起来的东西，形似长枪，腰间也是系着一件包裹黑布形似刀剑的东西。他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发上和肩上落了厚厚的雪花，明显已经在这里站了多时。
　　“七尹？”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大漠之上展翅翱翔的鹰，想起了从前与鹤觞一道纵横江湖睥睨沙场的日子。
　　我点了点头。
　　他缓缓地抬起头，睁开眼，我惊异地看到他眼里的难过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我带他前来赴你的约。”他将包袱解下，双手极其郑重地将里面的木盒捧出来，奉到我眼前。
　　我颤抖着伸出手，打开盒盖。
　　盒中一封染血的有着修补痕迹的信件，以及，一个瓷瓶。上好的青花瓷瓶，勾勒着简洁大方的莲花纹，打开瓶盖，一坛素白，香馥静远。
　　我险些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一口血气却忍不住喷了出来。
　　鹤觞！
　　那男子飞快转了个身，没让一滴血沫污了鹤觞。

　　那男子名唤风雪满，竟是鼎鼎有名的将匈奴完全驱逐出中原的护国大将军。他说，鹤觞是为了掩护他救他而死的，鹤觞一个人引开了匈奴刺客，等他赶到的时候，鹤觞已经死去。
　　就这么三两句后，他就不再说话，我问的问题，他一个也未回答。他是很不喜欢我的，甚至可以说是讨厌我的，这个我能感觉得到，只是不知道原因是何。
　　我和他将鹤觞葬在玄梅花树下，以期鹤觞来生依旧如玄梅花般桀骜高贵。
　　然后两个人开始在树下对饮，一坛又一坛的鹤觞酒。
　　那一日，扬州飘起了大雪，他放下酒坛，有些醉态。他问我：“你为何独独只酿鹤觞酒？”
　　我不答。
　　他笑了，笑得很讽刺，他说：“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与我一样。”
　　我依旧不语。是，我与他一样，只是因缘际会，与鹤觞生生错过。
　　我的鹤觞啊……那个高傲如斯宁折不弯的鹤觞啊……
　　良久，我终于开口。
　　“我一直在想，我当初怎么会忍心这样伤害他啊……我的鹤觞，像狼一样孤高的鹤觞。”
　　“我与他不打不相识，那争斗的原因却是我年少时将他当做女子般调戏了一下。那时我正值年少，风流不羁，初见鹤觞之时，便惊为天人，这才出言无状，谁知却碰上个杀神，我险些死于他刀下，那时候他的刀指着倒在地上的我，我就想到八个字：美人如玉，刀法无双。后来我和鹤觞结伴行走江湖，一路上逍遥惬意，很是痛快。过了几年，我和他游历到寒州城，时逢匈奴人入侵，我们便留了下来，与当地守军一起抗击匈奴。这期间，我那打小父母给订下的未婚妻来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这大概就是我与鹤觞分道扬镳的开始了。后来便是那场误会，我对他说出了无法挽回的话，他亦决绝地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风雪满冷笑着看着我。
　　“我与他争吵，我说，‘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呵呵……鹤觞……那个骄傲无比的鹤觞，他怎么忍得住呢？他冲上来拉着我，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紧接着抽出身后的狼嚎刀，朝着我咬牙切齿地说：‘是你说的！你给我记好了！我鹤觞从今日起，日后若再出现于你面前，便有如此刀！’说罢运足内力，生生折断了狼嚎刀，自此离开军中，久居塞外苦寒之地。数年后，我终于打听到他的下落，托人送了一封信过去，却意外地收到了回信，从此又有了联系……直到，十年前……”
　　我望着埋葬鹤觞的地方，坟前还插着那柄满是伤痕的鬼哭刀。我低低地惨笑：“他究竟还是愿意来赴约的，他原谅我了……可是……可是……哈哈哈哈！”说到后来，却不能自抑地大笑起来。
　　七尹七尹！你错过了谁啊！
　　风雪满走进屋子里，取出他那柄长枪。枪身上提着几行字：
　　塞外风雪满刀光，将军北望射天狼。
　　待得西北平定日，闲与故人饮鹤觞。
　　前两句字体刚劲清隽，一看便是鹤觞的字。后面两句歪歪斜斜，似是孩童涂鸦。
　　风雪满将长枪用力插入坟前，随后拔出鬼哭刀。他朝着鬼哭刀说了一句，“我也曾，射过天狼。”字里行间的认真，令人颇有些难受和压抑。
　　他深深地忘了我一眼，说：“劳烦将我与鹤觞葬在一处。”随后，横刀自刎。
　　鲜血洒了一地，染红了树干和洁白的雪。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鬼哭刀刺入地面，与自己的长枪交相辉映。
　　然后他安静地死了。
　　面容寂静安详。
　　我呆呆望着那依偎在一起的一刀一枪，哭着又笑了。远远地，扬州城内似乎传来凄清的歌声……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嘛在街头……
　　空气中传来冷冷的玄梅花香，以及浓郁的酒香，似乎还有淡淡的血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