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上香》EvolLilith

1、鹤殇

　　鹤觞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年初冬收到七尹的来信，信上题着这首小诗，落款处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道是腊月初九玄梅花开，邀我前去赏梅饮酒。七尹珍藏的玄梅是很珍贵的，墨色的花瓣，披雪戴红的花蕊，令人惊艳而不失回味，属上古梅花流传下来的一种，在别处早已绝迹，唯这一株，当年我无意间获得后随手赠与七尹，彼时他还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也不会养，只能丢在草园子里头任其自生自灭，谁想反倒无心插柳，养活了这株千古奇花。玄梅花期很长，腊月初九花开，要等到整个春天过完了才凋谢。算算时间，待我从塞外赶到江南之日，大约便是花开最盛的时候了。
　　七尹长居扬州城外，几间茅屋，种个三五柳树并着几株桃花，酿得一手好酒，闲来无事晒晒酒曲，又或泛舟游着西湖，骗得游湖女子几多娇羞，实在是悠然自在。
　　我是十分羡慕他的。
　　说来可笑，我与他相识之时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轻狂，两人不打不相识，后来却引为至交，携手仗剑联袂策马江湖，逍遥惬意。而如今一晃，已是二十多年。
　　上一次与他分别时，约莫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久居塞外，他混迹江南，相隔不止天涯。偶有书信往来，却也隔不住时光和人事的消磨。
　　七尹的名字在我看来是好极了的。人名即酒名，整个人也是如酒一般。古人说：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欲知多暇日,樽酒渍澄霞。
　　记得以前我常说他是酒鬼，他不以为恶，反以为喜，笑着回复说，酒鬼二字是对他的最高赞美。呵呵……这个七尹啊，生性跳脱，端的是顽劣不堪，倒是悟性极好，于剑之一道一点即通，聪透至极。
　　那年我和七尹纵横江湖的日子，委实令人怀念。后来的很多个夜晚，我梦里总是梦到七尹爽朗愉快的笑容，灿如阳光，他说：“喂，跟我走吧。”
　　那好像就是初相识时候的事情了。他喊了我一声，我就成了他的同伴知己，从此刀剑联手，纵横江湖。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七尹，总是想起当年。自他死了未婚妻，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十年生死两茫茫，七尹难得情深，一人孤居十数年，不知过得如何。
　　我将这封信笺收入怀中，开始整装行李，也无其他，不过是些干粮钱财，两壶水两壶酒挂在骆驼上，除此之外，还有我的刀。
　　此时已经星夜，我望着塞外辽阔的星空，恍惚听见有人在耳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嘛在街头……
　　七尹，我很快便出发，就在明早。
　　七尹，我有话要对你说。
　　七尹，那年的事真不是我做的，还有……

　　我收拾好行李后，躺在木板床上阖眼养神，屋外寒风凛凛，如鬼魅嗥叫。
　　“踏——踏——”有人！还有血腥味！我蓦然睁眼，提刀跃出门外。
　　那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手携九尺长枪，一身血装。本来清明坚毅的眼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却流出了泪来。他在风中摇晃了两下，便朝着后方仰面倒去。鬼使神差地，我闪身上前接住了他。
　　杀气，很快传来。
　　“交出你怀中人，饶你不死！”十多个黑衣人将我团团围住，领头一个面色煞如修罗。
　　我沉默不语，只探查这血衣男子的伤势。
　　领头黑衣人一个手势，其余人与他一道攻了上来。
　　在这种时候，我却闭上了双眼。
　　杀戮，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声凛冽和刀刃挥出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宛如鬼哭狼嚎般恐怖，骇人心魂。
　　“鬼哭刀！？你是鹤觞！！！”那领头人惊骇欲绝。
　　我没有停顿地将刀口送上他的脖子，一瞬之间，头颅落地。

　　我的行程耽误了几天。那名叫做风雪满的男子亦是有大毅力的人，如此严重的伤常人需得几月才能康复，他却在当天晚上便醒了过来，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第四天便开始晨起练武。
　　第五天，他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估计很快便会有他的敌人寻到此处。于是我们当天夜里，便收拾东西离开了我一人居住了十年的屋子。
　　塞外的夜里总是很冷的，风沙极大，因此并不怕有人循着骆驼蹄印踪迹追踪我们，饶是如此，风雪满也还是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我们走过留下的踪迹，并留下一些可以误导敌人的线索，那线索虽细微难以发现，却并非决不可察觉。我观他谨慎，不由起了和他说话的心思。
　　“你要去哪儿？”我牵着骆驼，侧头问他。
　　他扭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神色严肃冷酷，并不说话，如同维族那些供奉在洞窟里的石雕。
　　“你喜欢江南么？江南的春天特别美。人家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说的正是扬州景色曼妙无双，引人入胜。”我继续说着。“你去过江南么？那儿和塞外相差可远了，那儿没有风沙，只有小桥流水，那儿可比这儿温暖得多，没有狂风呼啸，却是有着丝竹笙歌……啊，还有那儿的女子，江南水乡孕育出来的女子，如水莲一般美好，你要是见了，指不定会被迷得没了魂儿，呵呵……”
　　他没说话，眼睛里头却有了些向往。
　　我扯了扯身上的斗篷，将它裹紧一些，然后继续牵着骆驼在荒漠中走着，风雪满布置好了线索后就跟了上来。我一手指着夜空，“那是天狼星。你是军人吧？可曾射过天狼？”他不说话，我回过头看他，星光下那张坚毅的脸埋在斗篷的兜帽里，看不清形状。我转回头看着无边荒漠沙石，脚下不停，“年轻时候我也呆在过军中呢……那好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也是你现在这样的年纪。那年寒州城被鞑子偷袭进攻，我和一些江湖人士就在那儿与当地守军一起，和鞑子大战了八个多月，终于保住了寒州……说起来，你那时候不过八九岁的孩童吧？”他终于回应了一下——
　　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风中凝结出白气然后马上消散。岁月催人老，如今我已年近四十，再不复往日风华，往昔的叱咤风云，如今想来竟宛如黄粱一梦。
　　之后的几天我们加紧了速度赶路，眼看再有一日的路程便到寒州——埋藏所有当年旧事的地方。
　　风雪满的伤势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恢复着，但脸色却一直苍白着。一路上都是我在跟他说话，却未听他再有任何回复。但我明白，我说的话，他一直在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跟这么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可能是我孤居多年，甚少与人交流，觉得寂寞了吧。
　　这天夜里我们依旧宿在野外，烤熟食物后便灭了篝火，未免引来意外。半夜里做梦醒来看见漫天星光，还看见风雪满那一双亮得通透骇人的眼睛。
　　他盯着我。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风雪满朝我伸出手来，我没躲得开。
　　“你哭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他说话，第一次自然是他重伤醒来后那一句自报姓名。风雪满的声音很好听，有些旷远的感觉，像大漠之上展翅翱翔的鹰所发出高亢明亮的鸣声，当然我不是指他的音色，而是指那种感觉。
　　他从我脸上拭下几滴泪来，目光有些难过。
　　然后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以至于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记得你的，还有你的刀。”他突然转过了身背对着我，抬头望着广袤无垠的夜空。“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以为我要用一辈子来怀念你的。那时候你突然消失了，我四处找你，却只在将军的帐篷中找到你那折断了的狼嚎刀。我向将军问起你的踪迹，他却大怒将我赶了出去。我记起你对你的那一对双刀极是爱惜，若不是出了什么事，那刀怎么会折了呢……我以为你死了，大家也都这么说……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你还活着，真好。”他微微低下了头，接着说：“当时我九岁，自小跟着将军长大。那年寒州危急，你出现了，万军之中那一刀斩断敌营大旗，后连斩胡虏十二高手，我记得，你是提着十二个人头回到城墙上的。八个月的战事，你在军营呆了八个月，众人都说你平素桀骜不驯难以接近，我也只敢偷偷摸摸注意你，却被你发觉了。说来我的长枪上，还有你给我刻的字：塞外风雪满刀光，将军北望射天狼。后来我自个儿又刻了几个字在上边：待得西北平定日，闲与故人饮鹤觞。只是大军逐出最后一个鞑子那日，我携了鹤觞酒，兴匆匆跑去找你，却再也找不到了……现在见了你，才知道你已经不是当年模样了……”他的口气有些遗憾。
　　我呆了好久，才笑着问：“那我当初是个什么模样？”
　　他摇了摇头，又陷入了沉默。然后说去捡一些枯枝来取暖，其实不然，我知道他只是想要去一个人冷静一下，便随他去了。
　　那之后，我再没能听到他说话。
　　因为那些追兵还是追上来了。
　　我早该想到，对方是匈奴王庭的人。这一次来的人，绝不是我和风雪满二人就能对付得了的。
　　风雪满……呵呵，原来是你啊，我记起来了。那年时时跟在我身后的小孩子，如今也长成英武的大将军了。
　　风雪满……我便送你一程吧……前方不远就是寒州城了，你快走，别回来了……
　　说起来，腊月的玄梅花快开了吧？很快，就会到春天了，扬州城也将会是烟柳苍苍，人来人往，桃花盛开，一派温柔旖旎。
　　七尹……七尹……
　　这次，却是再也不能去赴你的约了……
　　七尹……我还没有把我想说的话告诉你呢……
　　七尹……七尹……
　　七……尹……
　　我……

　　是的主角一来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