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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幕——南方的响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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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们结束了巴伦西亚之旅,队伍开始北上。即使是在旅途中,剑刺手也没有间断过对我的指导,但他从不与我说斗牛以外的事。
施洗约翰节前夕,我们到了巴塞罗那。我们也许是这个国家中最悠闲的一支斗牛队伍了。
连接和平门广场与巴塞罗那市中心加泰罗尼亚广场的兰布拉斯大道,现在虽不是四月,但仍有一处紧挨一处的摊贩在兜售鲜花,整条街依然是花的海洋。
剑刺手很懂得欣赏每个城的特色,所以他决不肯错过在兰布拉斯大道上徜徉的机会。
置身花海之中,每个人仿佛都瞬间变得浪漫起来。剑刺手从一个小贩插花的水筒中抽出两只玫瑰,高高举到头的两侧,整个身体向上拔起,眼睛里满是表演时的诱人神情,又像是在跳萨尔达纳圆舞。此时他手中的是名副其实的花标,会插中人心的标。
在巴塞罗那的日子无非是斗牛,但在剑刺手身边,你会觉得即便是这样单调的生活也不乏味,特别是在看到整个拉斯阿雷纳斯斗牛场都为他而疯狂的时候。
一段时间后,队伍转而向西行,过了圣母升天节没几日,便进了萨拉戈萨。秋天的时候我们又开始转移。我以为剑刺手决定要去马德里,但他却绕开了首都,径直去了萨拉曼卡。
那一年的圣诞节我们是在埃斯特雷马杜拉区的梅里达度过的。因为在船上的时候连生命都是朝不保夕,更没有资格想圣诞节的事,所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与外人一起过圣诞节,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
过了十月就不再有斗牛了,因此整个冬天和初春是我们最悠闲的时期。大家都待在旅馆里无所适从,我却一刻不得喘息,剑刺手看中了这段日子,暗地里对我进行魔鬼式的训练,只是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平安夜,所有人都聚在旅馆的客厅里,屋中弥漫着葡萄酒与肉菜的香味,有人喝得兴起,唱起歌来。
突然,坐在正中,一直带着一丝神秘微笑的剑刺手很响地击了两下掌,四下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止手中的活动,看向剑刺手,等待他发话。屋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压抑。
剑刺手悠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最终将目光定在了我的身上,我的神经习惯性地一紧。
“听着,”剑刺手总算开了口,全屋的人都竖直了耳朵,“从今天开始,有人要当斗牛士了。”
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听了这话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那些助手狐疑地彼此对视着。
但很快,大家就从剑刺手那带着神秘笑意的眼神中找出了答案,所有的目光一时间齐刷刷地定格在了我的身上。我被他们看得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很不自在。
十几秒钟的安静之后,塞西奥率先鼓起掌来,紧跟着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而且越来越热烈,几个性子急的人已经在欢呼了。
我被那些热情的人围着,他们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摸着我的头,我却无法搞清楚情况,呆在原地,不明就里,只能用疑惑甚至是责问的眼神盯着剑刺手。可他完全不理会我的心情,依然歪着头,莫测高深地笑着。
终于,他又击了两下掌,所有人各归原位,但依然没有完全从刚才的兴奋中缓过神来,还有赞赏的目光在投向我。
“你不想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你的实力吗?”剑刺手把一块穆莱塔抛向我,我只得赶忙接住。
大家又是一片掌声、欢呼声、口哨声,因为那是块剑刺手专用的穆莱塔。
塞西奥也在冲我笑着点头,我只得把手中的穆雷塔一展,慢慢地舞了起来。
开始,我实在无法适应这样的环境,众人的目光使我动作机械。但渐渐地,我有些进入了酣醉的状态,仿佛这间屋里只有我和穆莱塔。
当我把红布在头顶一云,紧接着稳稳地搭在肩头的时候,满屋的人都发出了惊异与赞叹之声,我才发觉自己在无意间竟做了一个剑刺手的招牌动作。
“我就知道这孩子会有出息的!”
“这孩子的眼睛跟先生长得真像,上帝保佑,这就是成为大师的征兆!”
剑刺手在助手的赞美声中,静静地站起身,向里屋走去。走到客厅门口,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而难以捉摸。
第二年天使报喜节时,我们开进了科尔多瓦。新一轮的斗牛季开始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本的秩序中。
经过一个假期的调教,我已经几乎把斗牛士的所有技术都学到了手,但更重要的是,我领悟到了剑刺手的斗牛精神。
到了四月中旬。一天,我正睡得香,耳边却隐约传来一阵敲门声。我以为是在做梦,但那敲门声如此真实,我再不情愿也只得从床上爬了起来。
门被推开,是塞西奥,他只匆匆地说了一句:“收拾东西,我们去塞维利亚。”
要去塞维利亚!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我怎会没有发觉我们早已进了安达卢西亚区!这段日子里,我几乎没有想起过那个地方,现在猛然听到,心上仿佛被块巨石狠狠地砸了一下,脑中空无一物。
直到站在了院子里,站在忙碌的人群中,我还是没能完全回过神来。我好像已经有几千年没有听到这个词了,既熟悉又陌生。
“把行李都运到火车站。”塞西奥在指挥调度。
剑刺手悠闲地踱进了院子,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向他致意。他点了点头示意大家继续,然后发布命令:“其他人都坐火车走吧。我和塞西奥骑马。”
天哪!骑马!从科尔多瓦骑马到塞维利亚!我以为剑刺手疯了,可其他人都不以为然,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荒唐的指令。
“那,这个孩子怎么办?”塞西奥将正在惊异中的我推到了剑刺手的面前,不无调皮地问道,“他也算其他人吗?”
剑刺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塞西奥,没有说话。这时有人牵过“流星”,他轻灵地跃上马背,仿佛沉思了一下,回头对塞西奥说:“听你的。”
我依然有点儿窘地低头站着,突然间身体腾空而起,是塞西奥,他用双手把我举到了马背上。
“还愣着干什么,”塞西奥翻上鞍座,满脸笑意,“我们走吧,‘短剑’!”
黑栗色的赫莱斯名驹欢叫一声,扬起四蹄,去追赶前面那匹枣红色的同胞了。
一路之上我们走走停停,剑刺手总是要观赏两旁的风景,因此行进速度并不快。我甚至觉得他不像个斗牛士,倒更像是个诗人。
不知是怕耽误行程,还是对于家乡的复杂情感作祟,我曾问过塞西奥:“难道先生不担心合同吗?”塞西奥却说:“不必着急,先生说只要赶得上春节狂欢大游行就可以了。”
最后几天我们不得已加快了速度,才总算没有错过那幕盛况。
到了塞维利亚市郊,我觉得全身的骨架都已颠散,那两个人却依然谈笑风生,丝毫看不出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样子。
越往城里走,我的心情越复杂,恐惧之感也越发强烈起来。眼前我所谙熟的事物这时都变成了可怖的征兆,那一个萦绕在我脑际的问题在这些东西的强烈作用下,终于再次占满了我的心,哽住了我的喉,使我不吐不快。我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小声地问塞西奥:“先生他以前来过塞维利亚吗?”问过之后,我只觉全身颤抖。
塞西奥却一直在笑,但又不太像是他平时的那种阳光般的笑,甚至那一刻,他的神情有点儿像剑刺手。他低下头,把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只悠悠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
与大队人马会合,剑刺手却依然不担心合同的事,而是宣布他要去参加狂欢大游行。
春节是我们塞维利亚一年中最大的节日,而这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那一日的大游行。在游行的时候,青年男女都会穿上节日的盛装,成双成对地骑着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我就像个外乡人一样,发呆似地看着那些马背上的男男女女,看着女人下摆很大的裙子,各式各样的耳环,看着男人宽沿的圆形礼帽,和帽沿上,那随着马的脚步,有节奏地摆动着的红绒球。突然我的视线模糊了,好像看到他和她就那样骑着马走了过来,他驾着马,她坐在他后面。
想着想着,自己竟然痴了起来,仿佛看见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夏日的安达卢西亚平原,宁静的黄昏时分,他围着他那件绣满黑色藤蔓花纹的披风,攀在那间白色房屋的窗口的黑色铁栅栏上,凝视着屋内,披散着亚麻色长发的她,两人在低声地讲着话。不远处,有人斜靠在开满花朵的柑橘树下,轻轻地拨弄着吉他。他和她,头慢慢地贴在了一起,就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一样。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报喜人,一个不大的男孩子,手里端着个木盆,盆里是两杯孟柴尼拉酒。报喜人笑盈盈的走到他的面前,把木盆举起。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西方天边的残照,偷眼看了看屋里的她,她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起。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比塞塔递给男孩儿,又小心翼翼地接过酒杯,将其中一杯从栅栏的缝隙间递到她的手上,另一杯不假思索一饮而尽。她看着他喝酒时慌张的样子,淡淡地笑了,像一朵初开的罗勒花。她也将酒杯凑到了唇边,浅浅地尝了一口,抬起头向他做了一个为难的表情。他却冲她坚定而温柔地笑着,令人想到天使翅膀上白色的羽毛。她于是再次把酒杯凑到了唇边。当酒杯空了的时候,她微微簇起了眉头,但脸上却带着笑。她的双颊变得更加红润了,就像是一朵绚烂的石榴花。
就在眼角变得有些潮湿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是哪一个神明给了我勇气或是使我疯狂,驱使我拉了拉剑刺手的袖子。
“先生,您来过塞维利亚吗?”问过之后我没有再颤抖,或者我已不会颤抖。
剑刺手没有回头,只答了一句:“我们不是正在塞维利亚吗?”
晚上我出奇地睡得安稳,或许是使尽了一切力气,已无法再坚持。
第二天早晨,我的房门再次被塞西奥敲开。他的眼睛里有些血丝,面容略显疲惫。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才慢慢地说出一句:“先生叫你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