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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幕——塞维利亚协奏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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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塞维利亚,就是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源头地区的那个名城南部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庄里,父亲(现在看来大概应该说是养父更合适)叫马斯特兰盖罗•卡隆德孟塔尼亚—拉莫斯,是个足以看出身份的名字,母亲叫杜拉娜•艾尔南德斯。养父(就叫他养父吧)据人说是从北方萨拉戈萨那边逃难过来的破落贵族,到也有些财产,所以来到本地当上了个小地主。人们还算尊敬他,因为我小的时候,总能看到有人向他脱帽致敬,说一声:“愿上帝保佑您,堂孟塔尼亚—拉莫斯先生。”
我母亲是本地人,而且是本镇最美的女人。邻里们给她很多爱称,什么“星”、“太阳”、“月亮”、“玫瑰”,而且后面总要加上一个“塞维利亚的”。人们极尽能事的称赞她,但这些应该都是私低下的事,因为养父他很古板,他的女人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我从小就很喜欢母亲,而一分钟都不愿意呆在养父的身边,因为不喜欢他生硬又刻板的北方口音。我母亲的声音却非常好听,很柔软,很腻,含混不清但有独特的魅力。她总喜欢把我抱在膝上,唱那些凄美哀怨的安达卢西亚谣曲给我听,而且主题经常会是个年轻英俊的斗牛士。就在这些歌声中,甜桔红了,橄榄绿了,葡萄紫了,我也一天天地长大起来。
我养父依然保留着他的那些贵族化的传统,早晚三次地去镇里的教堂望弥撒,巡视他的庄园,参加各种名目的宴请。母亲则每天闲在家里,干一些妇人的工作。
“您母亲以前是个很开朗的姑娘,总在聚会上跳舞,她那腰身可真是迷死人了,少爷。不过自从嫁给主人之后,她就不再快乐了。”这是我家的一个老佃农跟我说的,他只当我是个孩子。
我也觉得她过得不快乐,因为她总也不笑。我养父也不笑,可那恐怕是天生的。
我养父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他对我很重视,在他的严格教育下,我很早就能背出很多圣徒的名字和事迹。但他并不了解我,他觉得我该继承他的产业,可我对如何催账毫无兴趣;我很好动,可他却总让我整天地呆在圣器室里;他着力想把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培养出贵族气质,可我却野得像赫雷斯的马驹;他总喜欢找我谈心,但说话的语气却像是那些披黑袍的教士。
到了七岁第一次领圣体的那一天,我被打扮得很华丽,所有来观礼的人都说我像个天使。养父很激动,用国王向骑士授勋的语气对我训教了一番,又展望了一下我似锦的前程。母亲只是默默地走过来,捧起我的脸看了很久,说:“你真美亲爱的,你的眼睛真像你父亲。”接着她就把她那石榴花瓣般的红唇贴在了我的眼帘,我只觉得有湿湿的东西滴在了我的额头上。
时间就这么执扭地复制着自己,一晃就是六年,到了我的圣日。
那一天的庆典比以前的规模都大。这里的人都喜欢给我过圣日,因为之后不久就要进入春节了,等于是无形中延长了庆祝的时间。当晚欢庆的人们直闹到深夜才渐渐散去。养父在宴会上一反常态地喝得大醉,于是我把他扶回了家。路上他用惺忪的睡眼看了我好几次,不断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长得不像我呢。为什么长得不像我呢?”
借着昏暗的星月之光,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了,却是魔鬼般的冷笑。
进了家中,请过安,回到自己的卧房里,草草做了个夕祷,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了半晌实在难捱,起身走到门口刚欲出去散散心,却又收住了步子。
我听到外面传来了器物被砸碎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说!他到底是谁的儿子?”是养父的怒吼。
“不关你的事。”母亲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还有装饰物相互碰撞的声响。
“什么叫不关我的事?你是我的女人,你跟别人……什么叫不关我的事?”
母亲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我几欲冲出门去。
“他哪里长得都不像我!嘴、鼻子,特别事眼睛!”
“他不是你儿子,他当然不是你儿子!你怎么能有那么好的儿子!”
“他当然不像你,他的眼睛长得那么美!”
“那他像谁?谁!”歇斯底里的喊声。
“一个人,我爱的人。”
响亮的耳光声。
“十四年前,春节的时候,从格拉纳达来了一队斗牛士……”
“闭嘴!你这个下贱的女人!”
“队里的一个年轻的班德利里奥罗,圣母!他长得可真像是位天使。那摩尔人般深邃的眼睛,黑珍珠一样!”
“混蛋!不许再说了!”一排瓷器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他的声音真是比里拉琴奏出的曲调还要优美。他会唱很动听的歌。”……
……
后面的故事我没有听完。殴打的声音,母亲断断续续,带着笑的歌声都变成了一种遥远的回响,又像是就在我的脑中飘荡,我想驱赶它们,却没有力气。
“我爸爸是个斗牛士,一个斗牛士?”
“我妈跟别的男人……跟一个斗牛士……”
……
“那我也该是个斗牛士。”
……
……
“所以您也从家里逃出来了?” 艾利亚斯发出了孩子一样的笑声。
我也笑了:“嗯,是呀,没错。愿上帝宽恕我们。”
当我稍微冷静一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骑着“雄鹰”在安达卢西亚平原上狂奔了很久,可能是朝着科尔多瓦的方向,或许是龙达的方向,我也不清楚。噢,忘了介绍,“雄鹰”是我的爱驹,可是匹赫雷斯的良种马。它跑累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抹葡萄酒的颜色,养父庄园的灯光也早就看不见了。我任由“雄鹰”迈着方步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只顾流泪。
“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去找我爸爸。”
“可我要去哪里找呢?他从格拉纳达来,可他现在在哪?”
“他会叫什么名字?何塞、胡安、安东尼奥……”
我这么想着,哭得累了,就趴在“雄鹰”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雄鹰”很通人性,走得很慢很稳。
再睁眼,发现“雄鹰”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嚼着也不知是谁家园子里的葡萄藤。
“你到很会享受呀,现在的葡萄藤正鲜嫩呢。”我笑着摸了摸“雄鹰”被剪齐了的鬣鬃,好硬,刺得手心痒痒的。“可不要贪吃呀,小心葡萄吃多了会醉的哟。你要知道挨饿可是绅士的美德呐!”说完我自己都被逗得放声大笑起来,心头的阴霾也稍微消散了一些,无所不在的安达卢西亚的太阳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好吧,这么好的东西不能让你一人独占,我也来分享吧!”
翻身下马,只觉全身的骨头都像被人砸碎了一样,我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园里,混乱地默诵了一堆圣徒的名字,拽了几条葡萄藤就往嘴里塞。虽然赫雷斯出的上等雪利我都喝过,可今天的葡萄就是圣子来要我也不会给他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耶稣您千万不要怪我。)
结果“雄鹰”还没有醉,我倒是隐约先见到了巴克斯,腿软绵绵的,索性就躺在田垄上休息,“雄鹰”低下头用它的鼻子蹭我的脸。
我这个小塞西斯蒙多懒懒地仰倒在田垄上,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做着黄粱美梦。
“起来!”我正梦见母亲向我微笑,她有话要对我说,一开口却不知怎的变成了粗暴的男声。
我一急,睁开了眼睛。哪儿有母亲,只有三四个穿着短上衣、黄布裤,腿上绑着“查雍”的庄稼汉。他们凶巴巴地看着我,手里提着木棍。
时间也许并不足于使我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已足够使我的本能觉醒。我在几双大手之间挣扎,凭着倔强的求生欲望冲出包围,翻上我的马,没命地往前狂奔,身后是越来越远的追赶的脚步声、咒骂声,我只隐隐地听到一句:“下地狱去吧!偷葡萄的小贼!”
那几个人确实只是些朴实的农夫,为保护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才拿起了木棍,他们显然没有什么经验,否则一定会先扣住“雄鹰”,让我没有办法脱身。但我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亏心事,因此在意识深处自然而然地将他们的“恶意”放大了千万倍。我使劲地用鞭子抽打着“雄鹰”,让它放开四蹄飞一般地向随便什么方向跑。我并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最后一刻,月亮又升了上来,眼前模模糊糊地有一片昏黄的灯火。
“意识清醒?难道您晕过去了吗?”艾利亚斯笑着问道,他此时的神情非常像个孩子。
“是呀,”我自嘲地笑笑,“我跑得太快、太远,饥饿与过度惊吓折磨着我的身体和意志,我的头脑一直昏昏沉沉的。在看到那片灯光之后没多久,我就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一条商船上,穿着粗布的衣服,我的马也不翼而飞了。现在想想,也许自己当时是跑进了阿尔拜辛区。”
我顿了顿,以平静心情。我看到艾利亚斯眼里有一种男孩子听历险故事般的兴奋神情。对于他来说,这毕竟只是别人的故事。
我心里暗自谴责了一下自己的自私,继续自己的故事。
当我发现自己处境危险之后,曾做过一些反抗,但在茫茫的地中海之上,我这个生长在内陆的人就像是粒微尘。很快我就发现这是白白消耗生命,也就只得顺从了。我总是安慰自己,也许在下一个港口。我就能见到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