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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暮云深处秋荷影 ...

  •   赖管事带着子皎到那芙蓉轩,丫鬟上了茶便下去了,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子皎坐了一会,觉得无聊起来,这芙蓉轩小小的,墙上挂着几幅荷花图多看也没什么意思。

      事实证明,无聊的时候茶水是消耗很快的,四下无人,子皎干脆出了芙蓉轩,面向荷塘看起风景来。

      不知顾琮好了没有?在这个位置,看不到塘中的小亭,子皎信步沿着回廊往西走,拐了几个弯,却看见一座临水而建的小楼,格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朴,底下就是荷塘,想来夏天可以在这里月下赏荷,古人就是讲究这种情调,也不怕被蚊子咬。

      比起苏州园林来,这北方的园子似乎另有一种味道。

      没人招呼,子皎就不客气地走上楼,却见楼上大概四十平米左右,三面木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一面则是连栏杆都没有,望出去就是大片的荷塘,向着荷塘还放着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次第放着笔架,砚台等,桌边是一个大大的笔洗铜缸,缸里装满了水。

      子皎好奇地走到桌前,铺陈在桌面上的一张宣纸上几行笔触圆润的墨字,“白髮戴花君莫笑,六么摧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

      这些繁体字子皎居然都认得,不由得心情大好,随口就念了出来,刚念到第二句,忽然听到边上有人“哧”地一声笑出声来。

      子皎大吃一惊,偱声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左边的木屏后好整以暇地走了出来——左、左边怎么还有个屏风?仔细一看,原来那木屏和墙上的雕花相近,一眼望去确实难以分辨。

      那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子皎,“绿腰乃是曲牌名,这六么不知是何物?”

      原来那是欧阳修的诗作,“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摧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这其中的六幺又作绿腰,子皎把“幺”看成了“么”,还念得理直气壮,一时倒是没想到那时还没有“么”字,应写为繁体的“麼”。

      虽然不知道那男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子皎却也知道八成是自己念错了,不由得脸上一热,口中却不示弱,“又打拍子又举杯传盏的,这六么当然是作者啦,你又怎知此非一语双关之意呢?”强词夺理也算是程子皎的强项了,这大学生辩论会也不是白参加的,想当初多少人被她的一篓筐歪理气得死过去又活过来。

      那男子又微微一笑,“听来亦有几分道理,不过醉翁先生号六一居士而非六么居士啊,小丫头还是承认错了吧。”

      醉翁先生即是欧阳修了,晚年又自号六一居士,子皎却不知道,只觉那男子的笑容有点可疑,有点怀疑那男子在耍她,当下只是哼了一声。

      斜眼打量那男子,只见他深眉微蹙望着荷塘,深黑的眼眸望不见底似的,剃得光洁的青皮脑门,额前眼角淡淡的细纹浅浅地伸展开,不显苍老,倒透出十分睿智和忧郁,可谓是成熟与智慧并肩的中年美男啊。

      只听他向着荷塘吟道,“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见他一副沉醉在感慨中的样子,子皎忍不住出声,“我说,你也太失礼了吧。”

      男子谔然,“失礼?”

      “是啊!”子皎理所当然地说,“好歹我也是你们客人,你躲在这里吓我一跳已是不该,现在又不管我这个客人的喜好,只顾自己吟诗,还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本姑娘未必对尊驾的心事有兴趣,你若非有意交浅言深,就是全然视我于无物,这还不够失礼么?”

      那男子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果然是本人失礼了,我叫丹臻,你呢?你是打哪儿来的?小丫头?”

      小丫头……子皎暗暗咬牙,十三岁看起来真的太小了,她个子又不高,怪道人人都感觉比她高一头呢,“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我叫子皎,是……顾琮……公子让我在这儿等他的。”总算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没有说漏嘴。

      丹臻还是带着一抹笑容,“原来是顾琮公子府上的——子皎姑娘,”他打量着子皎的眼神温和,带着些许疑惑,心中暗暗猜测她的身份,难道是文起的小孙女儿?文起即是顾琮的祖父顾八代,与丹臻也颇为相熟。

      他又暗自摇头,不像,文起一向谨慎稳重,断不会有这样胆大妄言的孙女,即使有,也绝不会让她出门,更不会带到显亲王府来。

      子皎没有告诉丹臻她姓什么,她没有意识到像她这样大大咧咧的把自己的闺名告诉一个陌生男子是有违妇德的,她那半古不文的遣词用句都是从古装影视剧和武侠小说中学来,听在丹臻的耳里也让他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丹臻看着还在好奇地东摸西看的子皎,只见她肤如凝脂,目如点漆,淡若远山的一弯秀眉下是长长的丹凤眼,挺直秀气的鼻下,小巧的唇微张着,隐约露出如编贝般的皓齿,虽然年幼,却隐然一个美人坯子。

      更让丹臻觉得奇怪的是,子皎似初通才学,识字,却把诗句中最简单的字念错了,知道错了非但不觉羞惭,还句句强词夺理歪解诗意,文起断不会教出这样的学生。

      她说是用方(按:顾琮字用方)让她在这儿等着的,若是用方带她来此,她又为何不知丹臻的身份?

      丹臻即是显亲王了,算是康熙的侄儿,自幼追随他这年长十岁的皇上堂叔,受康熙的影响汉化颇深,不但相貌儒雅,攻诗词,擅骑射,和才情名震天下的纳兰容若亦是莫逆之交。

      说起这纳兰容若,那可真是享誉古今了,出身贵胄又是康熙近侍,才情逼人,他的纳兰词刻本出版后家家争唱,然而容若仍是落寞不得志的,由于父亲明珠已是权倾朝野,康熙再宠惜容若,也不可能再重用他,因此他的才华注定只能寄情于诗词之间。

      丹臻的才情比不上容若,但两人的仕途遭遇却十分相似。

      丹臻是清太宗皇太极长子肃武亲王豪格的嫡孙,豪格与多尔衮几经夺权夺位斗争落败,顺治五年三月死在狱中,直到顺治帝亲政后才昭雪复封和硕肃亲王,顺治十三年,念其生前战功赫赫,追谥武。豪格长子富绶袭爵后,改号显亲王,然而富绶天生体弱多病,康熙八年就病死了,当时丹臻只有六岁,就成了小小的和硕显亲王。

      在清初受封的诸王中,豪格这一支一直是抑郁不得志的,自从豪格被多尔衮整死在狱中之后,他的家人更是受尽欺凌,后来虽然复了爵位,丹臻也颇得康熙喜爱,但这豪格嫡孙的名份却让他注定与权势无缘。

      空有一腔抱负,丹臻也只好关起门来作他的世袭铁帽子亲王。

      丹臻十五岁时,正值台湾叛乱,那时他还年少气盛,又仗着康熙对他的宠爱,上摺请战,自然是没有去成。

      郁闷之余丹臻独自上香山散心,却遇上了刚刚被循迁至一等侍卫的容若。

      那年容若已是二十四岁,三年前进士出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他上的申请外调的摺子再次被康熙留中不发,却另旨循迁他为一等侍卫,摆明了不放人。若是生在寻常的书香门第,以容若的才能恐怕早就能一展抱负,而如今也只是皇上的近身宠臣。

      一曲“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两人同病相怜,一拍即合,至此结为莫逆。

      可惜仅仅七年后,容若就急病去世,终其一生襟袍未开,抱负难展。

      莫逆之交的早逝让丹臻更加消沉,从此不看饮水词,只因每看一次就想起容若的抑郁不得志,富贵荣华中还是落魄调零,此中酸楚让他只能掩卷不忍读。

      康熙三十三年,噶尔丹再次叛乱,此次朝野上下都早有心理准备,而噶尔丹也在积极备战,次年九月,噶尔丹率三万骑兵自科布多东进,沿克鲁伦河东下,扬言借得俄罗斯鸟枪兵六万,将大举内犯。在此形势下,康熙决定再次亲征。

      丹臻还记得那天的廷议自辰时开始到近午时才结束,整个早朝各臣工都在就皇帝亲征、讨伐噶尔丹的策略、和粮草锱重运送的细节争论不休,丹臻只是静静地和其他亲王们一起站在那属于亲王的台阶上,到臣工们差不多该说的都说了,该吵的吵完了,他才郑重地出列,向康熙呈上请战的奏摺。

      午膳后,康熙在上书房召见了丹臻。

      康熙打量着面前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和硕显亲□□臻也已经三十二了啊。

      容若即是在三十一岁去世的,他死后,康熙心中的愧疚越来越甚,他不是不懂容若的抱负,也不是不爱容若的才华,只是作为帝王,他更多要考虑的是权力的平衡,因此他只能把容若拘在左右,让他当一个近侍,给他万般荣宠,以补偿他所不能给他一展抱负的机会。

      但是容若何曾快乐过。

      康熙的眼睛湿润了,丹臻那张丰润却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仿佛与容若重叠了。

      也罢,这个机会朕给不了容若,便给了你吧!

      “丹臻,你的摺子朕准了,明儿个你再递个条陈上来吧。”

      丹臻又惊又喜,忙跪下谢恩。

      他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一直到了次年三月,他才跟着康熙所率的中路军出塞。五月初五,丹臻奉旨率军与西路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在土剌河上游的昭莫多会师,布下埋伏,诱噶尔丹入伏。噶尔丹果然中计,十三日,双方于昭莫多的丛林中激战,噶尔丹战败西逃,清军此役大获全胜,而丹臻却在战斗一开始就不幸右胸中箭。

      丹臻随着御驾班师回京,噶尔丹虽败却一直未降,到三十六年,康熙决定再次亲征,这次他下定决定要彻底解决噶尔丹,丹臻再次请战,康熙留中,又谕旨安慰,意思说还是等他把身体完全养好再上前线。于是丹臻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一生,丹臻就只抓住了那一次机会。

      然而他真的抓住了那一次机会吗?

      祖父浴血沙场,战功赫赫,丹臻只会舞文弄墨,他再也没有理由自怨自艾了。

      容若啊容若,你在泉下亦会笑我不自量力吧……

      或许丹臻还是更希望这个机会从来没有来过。

      丹臻从此愈加消沉,近两年来身体不见好转,他更是闭门不出,闲时就到这听荷小楼观景写字。

      这天他随意写字,落笔却写了欧阳修的浣溪沙,此句是醉翁先生由太守贬官颍州时作成,一朝失意,仍由着性子狂放不羁,或许是故意乐而忘形,聊以狂态而忘忧,忘却贬官的烦恼。

      写下此句,丹臻忽然发现自己懂得了,人生尽头不过如此,何不就在欢愉中沉醉呢?

      丹臻放下笔,转到屏风后的床榻小歇,听着稀稀落落的蛙鸣,半生落魄在心中起伏,正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屏风外传来一把婉然的女声,读的,却是他刚写下的诗句,怔忡间,忽听那女声读错了一个字,一下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又觉失礼,忙现身来看,这才看到了子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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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丹臻猜不出子皎的身份,那厢顾琮也正在叫苦不迭。

      “用方,你又何必如此见外呢?”说话的是丹臻次子衍浔。衍浔今年二十岁,已有一子一女,去年嫡妻过世,这位衍浔贝勒一下子变得老成许多,居丧时留起的胡子也没有再剃掉,在唇上留了一撇,看起来倒比他父亲丹臻还要老成些。

      “衍浔,用方恐怕不是对你见外吧,他这是对本王避尤不及啊!”原本背对着两人的白衣男子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顾琮,眼中却殊无笑意。

      顾琮后背冒出冷汗,深深躬身告罪,“晚生不敢,郡王爷言重了!”

      这白衣男子正是现年三十岁的直郡王胤禔,胤禔看起来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像他们骁勇擅战的祖先,他古铜肤色,眉坚眼毅,紧抿着的薄唇和黑沉沉的瞳仁显得傲慢而冷酷,多年征战在他的脸上写下淡淡的苍桑,微微下抿的唇角平添几许阴寒的戾气,而此时,这位皇长子正用凌厉的目光扫视着躬身不起的顾琮。

      衍浔见势,忙笑着打圆场,“用方,郡王爷又不是让你做什么有为违纲德伦常之事,你何苦执着至此?勿要负了郡王爷的一片美意啊!”

      顾琮正色道,“二爷此言差矣,家祖罢职后承上恩眷,仍于内廷课读,平日常谆谆教导于晚生谨守人臣本份,万不可以太傅之子自居,家祖亦不敢妄居皇太子之师,平日也只是与太子和阿哥们讲论忠孝之大义,研究经书之至理,郡王爷让晚生将太子于内廷行走之时和处理政务的言行细节经常详加禀报,此举实非为臣之道,晚生实难从命!”

      胤禔重重地哼了一声,“果然是良臣!用方是在指摘本王的不是吗?”

      “晚生不敢!晚生只是遵循家训,谨守人臣本份,郡王爷若嫌厌晚生絮语,晚生自请其罪。”说着,顾琮在胤禔面前跪下。

      眼见话不投机,这顾琮小小年纪脾气就这样耿直,简直和他爷爷一样不识抬举!这祖孙俩都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胤禔心里憋着一股气,连带看衍浔也不顺眼起来,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衍浔尴尬不已,对顾琮道,“用方请自便,我去去便来。”然后匆匆去追那胤禔去了。

      顾琮见四下无人,赶忙匆匆起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走出亭来,拭去额上的冷汗,轻吁一口气,暗道一声好险。

      直郡王与皇太子不合,这在朝野上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顾琮虽然身无功名官职,但由于祖父顾八代的缘故,倒是经常会耳濡目染一些朝野议论。

      说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顾八代同志。

      顾八代其实是满人,满姓是伊尔根觉罗氏,不过入关后受汉学影响的满人都喜欢给自己冠以汉姓,和汉人一样,有名,有字,有号,当然不屑于这一套的满人也大有人在,不过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流行的风潮,就像几百年后的国人,学了几句英文就喜欢给自己起个英文名一样。

      顾八代从小擅长骑射,又饱读经书,精通圣人的微言大义,可能读书读得有些过于投入了,为人耿直得有些不通实务,凡事都一板一眼,丝毫不圆滑,在上官和同僚中颇得正名却又被敬而远之,人际关系和仕途都不算顺当。

      这也难怪,人人都喜欢和好相处的人打交道,像顾八代这样的生性不拘而又耿直的,只能远远地称赞一把,但真正有什么好事情的时候则多半想不到他。因此顾八代这样忠心又有才能的臣工,兢兢业业当了八九年的官儿,只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升到了侍讲学士。

      康熙虽是皇帝,但总也是凡人,当然也就很难打心眼里的喜欢他,可无论如何对有才学的人还是敬佩的,何况人尽其用也是一个帝王必须要考虑的事情。在康熙二十三年春天,老顾总算升到礼部右侍郎,兼佐领。康熙升他的目的也比较简单,既然是个学究夫子,那就来到朕的皇家私塾来当夫子吧。顾八代升职的第二天就被召入尚书房任职,天天给那些尊贵的皇子阿哥们课读论语经文。

      可能顾八代还是比较适合当夫子,他教书教得不错,众皇子包括皇太子对他的才学为人都是敬重十分。不过,他耿直的脾性继续不断地得罪着同僚,两年后,礼部事务出了点不大不小的岔子,根基最浅的顾八代被隆重推出——背黑锅,于是被免职,从此专心做皇子们的课读夫子。

      康熙虽然不太喜欢顾八代,总算对他的家人也算过得去,顾八代的儿子顾俨早逝,康熙照顾他的幼子顾琮,让顾琮上了国子监。

      顾琮和十三阿哥胤祥只相差一岁,两人在学术上有共同的喜好,那就是算学,胤祥只要有机会出宫,多半两人就会碰到一处探讨算学问题,非常用功。

      相比于乃祖,顾琮多了些精明世故,但是一碰到原则性问题还是寸步不让的。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得罪了直郡王,其实方才他明明可以拒绝得婉转一些,比方说他可以推托自己对内廷的情况所知甚少,但是这样一来,胤禔必定心里有数他是在推托,还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拢络试探甚至设下套子来让他钻……这些皇子们的手段,顾琮是再清楚不过了。

      皇子们年龄渐长,心思也越来越活络,朝里暗潮涌动,祖父一早告诫顾琮,千万别搀和到皇子们的倾轧暗争里去,不然他人微言轻,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肯定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想来这也是老顾的血泪经验啊!而且别说皇太子不是好糊弄的主,就是那看起来淡泊无比的四阿哥,骨子里也不好相与,十三阿哥尽管只有十六岁,但在大大咧咧的外表下也越来越有城府,就连比顾琮小一岁的十四阿哥也日渐威严,要说起来,哪个皇子肚子里没点小九九?他顾琮搀和在里面,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死也罢了,只怕还会连累家人。

      和这些比起来,他宁愿得罪直郡王。

      刚要走出园子,顾琮猛的止步,想起跟他进来的那个莫明其妙的小姑娘,不由得又苦笑,他这是走了什么华盖运,碰上的这都是什么事儿、什么人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4章 暮云深处秋荷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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