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狼烟》公子涟

44、习以为常

　　因为达塔的决定，雅莫上下对达塔的态度变化显而易见，原本便是不受重视，又无实权的年轻族长，如此一闹，不仅驳了索图的面子，更在族中挑明了庇佑一个那喀女人，顿时遭到不少敬畏索图和崇敬忽雷贞的族人不满。

　　族中窃窃私语的人到处都是，一见达塔或夏格的出现便各自散开，即使听不到内容也能猜到大概。夏格既内疚又尴尬，几乎不知该如何自处，雅莫族中，除了达塔再无人与她来往，她更觉得自己成了达塔的累赘。

　　并肩与达塔站在小丘上，望着远处已变得斑驳的草原，黄绿交接，正午时分阳光充足，还有牛群悠闲的散布在草原上，或吃草，或饮水，倒也自在。

　　“虽然早料到会给你造成困扰，但我没想到连累你现在这么为难……”

　　达塔笑着摆摆手：“这种情况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我从中原回来起就没好到哪里去。在中原十年，本就没有培植起自己的势力，而且一回来阿爸就丢下个有名无实的族长给我。雅莫人都不是傻子，索图大权在握，女儿又是族里的巫女，自然向着他们父女的多些。”

　　夏格心中颇感不平：“毕竟你才是族长啊。”

　　达塔撇撇嘴，望了夏格一眼：“我也是最近才明白，对于族人来说谁是族长与他们并无多大关系，我也好，索图也好，谁能让他们过得平安、富足，他们就信服谁。现在的我比起索图，一没有掌握兵权，二没有形成自己的派系，任谁也不信我这个族长能维护他们安慰的生活。”

　　“可是……可是之前的战争中你一出现在战场上，士气立刻就不同了。”

　　达塔冲着夏格眨眨眼：“你不知道有种东西叫‘习以为常’么？”

　　“那是什么？”

　　“这是汉人的说法，也就是说有些东西时间长了，等到变成习惯了，变成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人就不会感到这个东西有什么特别的了。”看着夏格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能提升士气便是因为族人的‘习以为常’，赫旗古尔氏在雅莫已经当了上百年的族长，现在我的存在对族人来说便是‘习以为常’。当然，我到现在还是族长，索图一直忌惮的也是这个。我啊，越来越觉得，如果我不适合以族长的身份振兴雅莫，那么我至少可以以族长的身份保护我认为重要的东西——”

　　夏格一抬头，和他的目光对上，顿时觉得自己有种对号入座的错觉，脸上一红，别开脸去。达塔似乎看出了夏格的心思，轻笑一声继续道：“就像……就像这个雅莫，倘若敌人来犯，我心甘情愿以族长的身份战死沙场……”

　　“别胡说！”夏格心脏猛的狂跳几下，她厉声喝止了达塔的假设，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连忙低下头去，“我是说……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这次战争不是平安结束了么……”

　　达塔一愣，可听到夏格后面的话不由得无力的笑了出来——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他伸手掩饰的抓抓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带你去个地方。”

　　“诶？”听达塔忽然转移话题，夏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那等我去把宝儿骑过来……”

　　没等夏格说完，达塔已经蹬上马镫，一用力坐在了马背上，他将手伸到夏格面前：“来，不算很远。”

　　夏格怔怔的顺着面前修长的手掌向上望去，背着阳光的达塔身形矫健，高高在上的骑在黑色的骏马上，明媚的阳光在原本忧郁俊逸的他周身投下一圈淡淡的光晕，宛若她梦中的拖索台，只是梦中的男人面目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而此时嘴角轻轻上扬的达塔却如此清晰，那个瞬间几乎与梦境重合。

　　夏格心头一惊，将目光收回落在他手上，自己也抬起手轻轻握住达塔温暖的指尖。只觉得达塔手臂一用力，夏格身体一轻，跃至空中。她轻呼出声，回过神时已侧身落在达塔身前。

　　达塔两手握紧缰绳，恰好将夏格护在身前。耳边响起达塔的声音：“坐好，要出发了。”话音刚落，他手臂一抖，双腿夹了下马肚子，骏马踏开四蹄，朝着雅莫营地外走去。

　　坐骑忽然前行，虽然有了准备，夏格身子还是不自禁的后仰，一下子撞在达塔胸膛。夏格连忙想分开距离，可踏雪一直加速，夏格一个不稳，差点落下马背。

　　达塔右臂一揽，将她稳住：“可别乱动，我这踏雪可不如你的宝儿乖。”

　　夏格悄悄抬起头望了望达塔，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巴和英俊的侧脸，一双眼睛正专注的直视前方。夏格轻轻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庆幸达塔没有看到她的窘态，还是确定达塔并没有因此多想，她莫名的心情略略放松。

　　踏雪一个颠簸，夏格伸手紧紧攥住达塔前襟的衣服，见达塔并未在意，于是抬起僵硬的双臂环在达塔腰间。她额头轻轻抵在达塔胸前，却看不见达塔因为她小小的动作而忍不住露出微笑来。

　　“到了！”大约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忽听达塔说道，只见他先跃下马背，又小心翼翼的将夏格扶下来。

　　这样的周到，倒让夏格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开玩笑的说道：“其实你不用这样，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也能骑马、射箭么？这样反倒觉得我没用似的。”

　　“既然有我在，你就不必什么都得自己做。”达塔温柔的冲着她笑了笑，“话可说清楚，我从来没觉得你没用哦，没用的话怎么能一个人大老远来雅莫呢——”

　　话一出口，达塔立刻意识到本来是开玩笑的话却无意中又提起了当时的事，看到夏格原本柔和的笑颜顿时变得忧郁起来，他的话戛然而止。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挽回，可是却只是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那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禁忌，平日里不触及一切安然，只要稍稍提及，顿时便会化作达塔心中的结和夏格心中的郁。

　　夏格又如何没有注意到无意中的一句话让达塔的脸色顿时僵住，她深知达塔的不易，虽从达塔的变化中料到自己定然悲喜已形于色，但尽量让自己迅速恢复常态，笑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啊？到了你又不说。”

　　达塔一怔，夏格的一句话将他从怎么也解不开的千丝万结中挣脱出来，看到夏格再次绽放出的笑颜，他僵硬的神情缓和了下来：“嗯，要给你看样东西。”他拉起夏格的手向前走去，夏格被他拉着一边走，一边怔怔的盯着被他牵住的手，没由来的感到安心。正自出神，达塔已拉着她在一个枯树桩旁蹲了下来，只听他说道：“这一带过去是一片绿洲，不知什么时候变荒了，除了这些硬硬的草，便剩下一些枯树。瞧，那边也能看到——”说着他抬起手指向远方。

　　顺着达塔指的方向望去，确实能看到几株歪脖子的枯树，暗褐色的树干已经完全没有树枝，扭曲着身子仍然挺立在那里。

　　“这里啊，是我小时候的宝库。”达塔说着将手伸进树桩隐蔽处的一个树洞里。

　　“宝库？”

　　“对啊，有什么觉得宝贝的东西就往这里面藏。”

　　“非得藏这里么？”

　　达塔苦笑一声：“从小我就被告诉要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喜欢的食物不许多吃，不然会失去自制力；喜欢的玩具不能玩，不然会失去战斗力……总之那时候的我需要一个能够放纵自己的地方。”

　　“就是这里？那长大后就不需要了么？”夏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