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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初见阿政是在夜雨后的清晨。那时刚做完法事,熬了一夜,累的脚底直打滑。主人家都收拾了东西去睡,走出门时看见屋檐在滴水。屋外是泥地和香樟,水气朦胧的样子。阿政就那样单薄地站在树下,眼神直直地看过来,像有什么事要问。看的阿诚不由驻足。

      你是道士?
      算。
      那你可知如何往生?
      呃……
      你不是道士吗?
      我师父在街角开烟杂店,你要来看看吗?
      你师父也是道士?
      ……嗯。
      那他可知如何度人?
      ……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

      南方小县城连个像样的道观都没有,平时乔迁丧葬却都得由道士来负责。阿诚的师父是小城里唯一的道士,在路边捡了个阿诚,便要把本事传给他。师父有两件宝贝,一件祖传的木鱼、一口据说叫做“九龙神印”的法印。师父说等他老了这些都传给阿诚,但阿诚实际上并不怎么感兴趣。
      师父在街口开烟杂店,平时也不修炼,光做生意,若是城里有法事仍会有人来请。一有人来他便套上他那套褪了色的道袍,拖着阿诚着急忙慌地跟着去。阿诚负责敲木鱼。师父有个拂尘,做道场唱神时要时不时装模作样地挥一挥。说是道场,实际上只能称作“念碎事”,因为只有师父一人来做,只不过是唱两句经,贴点符纸(师父他们不管符纸叫符纸,叫符箓;师父也不让他叫师父,说要叫师尊)若是丧葬,再烧些纸马。但也有讲究的人家要唱一夜。
      那天见到阿政,阿诚把他带到店里,师父先到了,正在里间炒早餐吃的鸡蛋,他便进去喊他。待到出来时阿政已经不见了。阿诚摸着脑袋走到门外四处看看却连个影子都没有。心想他走得真快。
      师父招呼他回来,用粘着油的手从柜台里掏出一叠黄纸,让阿诚画上符文,给城东戴老师家送去。说是戴老师这几日连做噩梦,请人来求。画符是阿诚每日的必修课,只要在令头写上“敕令”,符脚写上“急急如律令”,师父并不约束他其余的写些什么。只要看上去像回事就成。
      吃过早饭,师父去进货,阿诚趴在柜台上画符,阿政又进来了。阿诚问他去哪儿了,他说有急事。阿政拿起几张符纸看,夸他画得好。阿诚笑说一般一般。
      戴老师在县里的初中教书,阿诚也是她教过的。戴老师有个体面的工作,走到哪对人都客客气气的,也受人尊敬。阿诚画好了符,一张张盖上那“九龙神印”,把符箓放进小包,背上了去搭公交车,阿政一边问他去哪,一边也直起身子跟着往外走。
      阿诚看了他半晌说挺面生,没见过你,你不是本地人吧?县城就这么大,阿诚的工作又要广结善缘,城里人们的面孔基本都能认得。阿政摇摇头说我出去念书早,后来就在外面生活,不久前才回来。阿诚道一声怪不得,又问你做什么工作,怎么这么闲,有空来问道?
      阿政回答说我是个游魂。阿诚看看他,忖度这大概是对失业的比喻,还挺贴切。阿政又问他你师父教你如何度人了吗?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福生无量天尊——”阿诚拖长了语调念了一句。说师父就教了我这句,要是遇见道友,别的不会没关系好歹能对个暗号。阿政忍不住笑起来,说你那句师父烟杂店在街角就暴露了。阿诚有些不好意思,嘀咕说小爷志不在此。
      阿诚许久未见戴老师,觉得她憔悴了不少。她的丈夫早年患病走了,也是师父和阿诚做的法事。幸而她还有对令人艳羡的双胞胎,双双出了国门。阿诚不知道自己画的符管不管用,但一转念想那也是自己饱含了祝愿的心血,便有了几分信任。
      戴老师说这几天总是梦见有人切开她的胸膛挖心。起先只当是寻常噩梦,但一连梦了几天,便不由地害怕起来。阿诚安慰了几句,找个凳子在屋里贴了几张符,多下的都折了塞在戴老师的枕头里。

      那之后阿政经常来找阿诚。阿诚不爱看书,阿政却和他相反,于是师父布置的阅读任务都由阿政做了。他有时还会问阿诚借些道家经典来读,阿诚没有的便去问师父要,搞得这段日子师傅以为他开窍奋发图强了欣慰的很。
      我许久没回来,这里变得挺快,我都不认识了,你给我说说吧。阿政说。
      你几几年出去的——这里说变也没怎么变吧。
      零六年我出去上大学,到现在也有六年了。我忘了许多东西。
      你六年都没回来过吗?
      嗯。不过我后来记起一点,城里人家办丧事,你总跟在你师父后头,也不说话,就敲个木鱼,敲的不好被你师父一顿打。
      那时我师父还严格的很,现在就无所谓了。不过你竟然知道这些?你是哪家的,说不定我认识。
      阿政笑了笑。他不记得了。忘记了许多东西,自己是谁,是哪家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叫阿政,以及一些模糊的过往。事情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他不知该怎么跟阿诚说,便只能笑笑。阿诚说你真行,六年不回家都没事。
      你以为我想啊,阿政无奈道,上学时家里怕耽误学习不许我回来,工作时又怕耽误工作。我偷偷回来几次都被当日赶了回去。说到这个,阿政不免伤感。似乎是因为太过牵挂这块地方,才过不了奈何桥。孟婆婆的汤喝到一半又被抢了回去,说年轻人,你身上背的包袱太重,就算喝了我的汤也无济于事,先回去放掉些再来吧,。于是被赶回了阳世。听带他回来的黑白无常说,似乎是因为超重了,怕会压坏奈何桥。
      阿诚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自顾自地感慨道,若是自己这么久不回家,一定在外地得相思病死掉。
      阿政摆摆手笑道,罢了,男人嘛,有张床就是家。你别岔开话题,说说城里都哪里变了。
      这一时要我说,也不知从何说起啊……

      换了市长,城东头的小学搬到了市中心。市中心的街上,许多店开了又关了,店铺总是开不完也关不完。城里开了第一家肯德基。这外国老头店的对面新建了一座商场。
      周家阿婆、李家爷爷以及许多人都离世了。添丁的也不会少。人嘛,源源不断地出生,又陆续死去。
      诸如此类。
      阿诚讲了许多大小琐事,阿政支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讲到有意思的地方便笑几声,似乎是想从他口中把自己离乡的几年都补回来。他似乎很喜欢看阿诚说话的样子,近乎贪婪地盯着看,眼神里还有几分说不上的类似于羡慕的东西。

      戴老师的噩梦不再做了。有一天师父回来说,戴老师的小儿子死了,在美国出了车祸。死讯对阿诚来说从不陌生,但他仍感到惋惜,戴老师人很好,怎么能遭遇这么多。他忧心忡忡地问师父有没有替戴老师相过面,问是不是她命不太好,有没有破解的办法。师父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他也没提什么时候、要不要做法事。
      隔几天戴老师来找阿诚,说大儿子正带着小儿子的遗物回来,让阿诚送他去省城机场。师父有辆进货的小卡车,平时不怎么开。阿诚张口便答应了。
      戴老师的大儿子从候机楼里出来时,阿诚顿时瞪大了眼,这不就是阿政吗?阿诚想起那天在公交车上,阿政说自己是个游魂。阿诚结结巴巴地问戴老师,弟弟叫什么名字。戴老师叹了口气,说叫戴政。
      戴政,阿政。
      接下来的几天,阿诚都有些魂不守舍。阿政再来找阿诚时,他看他的眼神也有些畏惧。阿政大概是看出来了,但也没说什么。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个青绿的野果子递给阿诚。阿诚伸手去接,碰到他的手,冰凉的手。他又迅速把手抽回来。
      外面这么冷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阿政没回答,把果子放在柜台上就走了。阿诚愣了许久,拔腿追出去。但阿政已经不见踪影了。阿诚很害怕,心想他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找自己了。

      烟杂店晚上八点左右收摊关门。师父先行回家看电视,收拾善后这些事都交给阿诚来做。等收完铺子,阿诚便骑车回家。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斑马线两边,他又和阿政不期而遇。阿政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绿灯亮了他也不走(阿诚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等红绿灯),就呆呆地站着。阿诚也没走。
      过了许久,阿诚下了下决心,飞快蹬过路口,停在他身边。阿政抬起头,见是阿诚,便笑笑,说,你回家啊?
      阿诚点头,表情很僵硬,板着脸问你怎么不回家。
      阿政说我不记得我家在哪里。
      那你这些天都睡哪儿?
      我不用睡觉。阿政说。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你看出来了吧,我跟你不一样。
      阿诚皱起眉问那你平时都在哪呆着?
      四处游荡啊,到处找找看看,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一阵浓浓的心酸涌上阿诚心头。他想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真相,这样说不定他能帮到些什么。但他又觉得自己可笑,明明人家说过自己是游魂,只不过自己不信而已。还硬是套上个比喻的说法。四处游荡,说的真像个孤魂野鬼似的。他说我知道你家在哪里,你跟我走。他调转车头,也不管阿政跟不跟的上,飞快地向戴老师家骑去。
      开门的是戴老师的大儿子,名字叫戴欣。戴欣开门,见阿诚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有些惊讶。他认得这是小城里唯一一个道士的徒弟。也是上次来接他的小伙子。他微笑着请他进来,问有什么事。
      我把你弟弟带回来了。阿诚本想这么说,但这句话在嘴边徘徊了许久还是没能说出口。他看见阿政慢吞吞地走进屋子,一脸困惑。阿诚说,我来看看戴老师。
      我妈头有点疼,睡去了。戴欣说。
      阿诚看着和阿政长得一模一样的大活人站在自己面前,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挠了挠脑袋说,那我改日再来看她吧。说着冲出门外。他推着自行车飞快地跑回大路上,停在一盏路灯下站了一会儿。师父跟他讲道家注重自然,生死有命,这些都是注定的改变不得的东西,该来的总会来谁也没必要为此伤神。这些阿诚都知道,但想到阿政一个人站在来来往往地人群里,那样迷茫的样子,他的心居然揪了起来。
      为什么不去投胎?好好地做什么游魂。阿诚跨上车座,擤了把鼻涕嘀咕道。有双冰凉的手环上他的腰。阿诚惊得一缩,身后传来阿政的声音。我也不想当游魂,但没有办法啊。他说。
      为什么?我都替你找到家了。你不信那是你家吗?
      我信啊。看到戴欣,他说什么也否认不了,毕竟长相放在那儿。但他说,我就是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都不让我回家,我还挺怨恨的。
      阿诚想劝两句,但阿政打断他说我知道那是我家,但我已经不认识他们了,让我跟你呆着不行吗?他把脸贴在阿诚背上央求,语气倒是很高兴。阿诚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听他一个人笑得开心,他问他你笑什么,阿政说暖和。
      后来阿政告诉他,游魂有一个权利,就是能向一个相信灵魂的人现形,寻求他的帮助。阿政选了他,因此只有阿诚能看见他、能触碰的到他。阿政当初选他,是因为他是个道士,本以为他知道如何度人,却没想到是个半吊子。
      虽然这么说,那之后阿政便摆明赖上了他,吃饭坐在他旁边,练习坐在他旁边,做生意在一旁唱和着,做法事站在一边看,连阿诚睡觉他也要在边上躺着。阿诚上街买菜,有人跟他打招呼,阿政也跟着应和(明知道别人看不见他,就当自娱自乐)。阿诚挺烦恼,明明有时候被逗得想笑,却得假装看不见他。
      事实上阿政在小城游魂界有几个朋友,有一天他回来跟阿诚说有个朋友投胎去了,挺舍不得的。阿诚打趣地问,女的吧?阿政点点头,不说话,一个人在一边默默地伤神,弄得阿诚心里挺不是滋味。他故作轻松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嗨,投胎不是好事吗,十个月后还会再来这世上,有什么不好?
      阿政抬起眼来问他,如果我去投胎了,以后就不记得你了,你希望我去投胎吗?
      阿诚被问住了。他心里回答当然不希望。可是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人鬼殊途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他疑惑起来,莫非自己对他产生了些什么奇怪的想法?他拼命甩了甩头,想把这些想法甩出去。阿政以为他摇头,一把抱住他,笑嘻嘻地说我也舍不得你。把阿诚吓一跳。他结结巴巴地说,投、投胎还是要、要去的吧,总、总不能做一辈子游魂?
      阿政说那又怎样,我喜欢你,我乐意做一辈子游魂跟在你身边。
      哈哈别开玩笑了,我们都是男的……
      我本来就是同性恋,有什么关系。
      小城不像大都市,更不像阿政呆过的美国,同性恋在这里不是敏感词而是禁忌,谁家的孩子要是说自己是同性恋非被打断狗腿不可。所以阿政的这一番告白听得阿诚像被雷劈了动弹不得。阿政见他一动不动,疑惑地抬头看,只见阿诚皱紧了眉,神情有些恐怖。
      阿政放开他,一字一字地问,难道你不喜欢我?
      阿诚盯着他看,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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