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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半落江流半在空 ...

  •   裴梦得很讨厌寒食节。

      在他看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远比一块肉冻的魅力大。用他自己的话说,美食与美人都是热乎乎的才好。姑且不论弥漫在空气中的饭香味,单是那碗盘间飘散的热气就格外销魂。民以食为天,所以裴梦得对寒食相当没有好感。
      若干年前,第一次听母亲同庆公主讲寒食的来历,裴梦得就认定晋文公是看到介之推烧焦的尸体后吐得肝肠寸断,从此对烧过的东西有了心理障碍。同庆公主听后认真思索片刻,说小介的尸体被找到时一定已经冷却,说不定别具风味,令晋文公从此欲罢不能。驸马裴赜在一旁听见母子二人的讨论,拈须沉吟半晌,说你们难道不觉得,那晋文公与介之推本是一对恋人,晋文伤其逝,乃下此诏,遂令天下寒食?裴梦得与公主相视一笑:
      “不愧是我爹爹!”
      “不愧是我夫君!”
      裴爹爹向来以博文善思,治学严谨享誉朝中,得到如此贴心的夸奖自然很是受用,微笑拈须,飘然走开了。
      “娘,你说爹爹是不是也有那传说中的龙阳之癖?”
      “痴儿,那还会有你么?”
      “……有理。”
      裴梦得点点头,将手中的蜂蜜馓子咬得嘎嘣脆响。

      公主府上的厨子炸馓子很有一套,不仅可以炸出虬松、灵芝等图样,口味也有盐酥、蜂蜜和牛乳等等。以往每年寒食全家郊游,裴梦得总要带一大包,边走边吃。今年与崇文馆同窗共游也不例外。
      奉元南郊有水名鸾江,江边有凤凰山,以梨花闻名。
      爬到半山腰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众人随身携带的家仆有的打扇,有的倒水,馆生二十有一,只有裴梦得和陆修是孤身前来的。
      裴梦得照旧躺倒嚼他的馓子,斜眼瞥见陆修端坐在一旁,里三层外三层打开随身的包裹,露出一个紫檀螺钿食盒,正是他每日上学来带的那只。
      “你倒不嫌重……”
      裴梦得笑着,抓一块碎馓子抛在空中,张大了嘴去接。
      “习惯就好了。”
      陆修说着,打开盒盖,取出一只碧绿的团子咬了一口。裴梦得心下骇然,见陆修吃得惬意,忍不住爬起来凑上前去问道:
      “你吃的什么?”
      “青糰。”
      “……”
      裴梦得觉得这回答跟不回答也没甚区别,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团子,只觉滑软。团子里面是枣红的蜜豆沙,和绿色的糯米皮衬在一起,煞是好看。再看陆修的牙齿,依然洁白,并未染色,便又问:
      “什么味道?”
      “甜。裴兄尝尝么?”
      裴梦得也不客气,拈了一只塞进嘴里,嚼了几嚼,眉开眼笑道:
      “好吃!还有么?”
      陆修点头,从包袱里淡定地扒出第二个一模一样的食盒。

      于是,当罗贞白一干人等走过来时,就看见裴梦得和陆修比肩而坐,捧着相同的食盒,吃着相同的青糰。
      “裴梦得,我早看你小子哪儿不对劲,今日总算看出来了!”
      罗贞白拎条冷烧鸡腿啃着,居高临下看着裴梦得。裴梦得一拱手:
      “还望罗兄……明示……”因为嘴里叼着半个青糰的缘故,这话说得颇有些含混。
      “你同陆修之间……”罗贞白压低了声音,“是那种关系吧……?”
      “哪种?”
      裴梦得眨眨眼。身旁的陆修只是默默咀嚼着,权当罗贞白是熟食铺里挂烧鸡的架子。
      “休给我装糊涂!分桃断袖,说的不就是你们这种人么!”
      一口青糰粘在嗓子眼,呛得裴梦得眼前金星乱迸。陆修扣上食盒的盖子,看着罗贞白道:
      “罗兄不可血口喷人!”
      “你若和裴梦得清清白白,怎会初来乍到就替他挨了我的拳头?天底下有愿意白白挨打的呆子?你二人成日价厮混在一处,又几次三番加害于小爷我,听说——陆修你还因为醉酒留宿于同庆公主府?要说个中没有奸情,鬼才信啊,哈哈哈……”
      周围的馆生也大都很识时务地陪笑起来。天底下固然有陆修一般的呆子,头脑正常的大多数可不想被罗贞白揪住把柄,秋后算账。
      裴梦得定定神,开口道:
      “罗兄此言差矣。就算我和陆郎之间真有什么,也是他敬我,我敬他,惺惺相惜,两情相悦。这‘奸’字又从何说起呢?”
      陆修强忍住嘴角的抽搐,正色道:
      “修与裴兄一见如故,志同道合,不是罗兄以为的那种关系!罗兄直欲陷修于不义,是何道理?”
      “嗯……”罗贞白咬了口鸡腿,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陆修,你年纪小,未经人事,定是被裴梦得占了便宜还浑然不觉……”
      裴梦得看了一眼陆修,想起他偶尔害羞时自己曾为之惊艳过的绯然脸色,觉得这事愈发有趣了,连嘴里的馓子也嚼出了戏馆里小贩叫卖的花生瓜子的味道。
      果不其然,陆修愤愤地将衣袖一挥,起身怒视着罗贞白,凛然道:
      “修与裴兄才不曾做过那种……”
      话音一顿,陆修心虚地偷眼去瞄仇文圭,见此人倚了一株梨树,正笑笑地望向这边,似是在欣赏自己的脸红,心下大窘,脱口道:
      “那种……那种嗯嗯啊啊的事!”
      一言既出,四下冷寂。江风过处,摇落一地琼琚。
      “噗……”
      裴梦得笑翻在地。罗贞白端详着陆修,摸着下巴笑道:
      “看样子是我低估了你啊。你若果真如你所言,怎会知道那些个‘嗯嗯啊啊的事’?”
      陆修镇定应对道:
      “修没有行过偷窥之事,也不是裴兄告之于我的。”
      裴梦得再次以头戗地。
      这时,仇文圭走上来说:
      “我看不如这样。我常听人说,若心里有鬼,人心便要变沉;若襟怀坦荡,便身轻无碍。今日寒食,正好要荡秋千的。”说着,一指空地上的两架秋千,“罗兄不如和陆郎比一比,谁荡得高,就算谁有理,如何?”
      罗贞白打量了一下陆修,又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肚子,抗议道:“我……我本比他重,这法子不公!”他随手拽过一名小厮,说:“让他替我吧!”
      陆修点头应允。

      当下两边人马各自上了秋千,又找了两个年长力壮的馆生来推。罗家那小厮与陆修年纪相仿,心中害怕,又不敢丢主子的面子,强咬了牙,死攀住秋千,双目紧闭。陆修神色如常,不时喊到“高些!再高些!”几番过后,小厮终吃不住了,吓得尿了裤子,在众人的哄笑中连滚带爬下了秋千来向罗贞白请罪。罗贞白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要不是裴梦得拦下,只怕还要踹上几脚。
      “陆郎,你赢了,快下来吧!”
      有人对陆修喊。陆修却觉得此时的高度犹不足以表现自己的满腔正直,喝令推的人把秋千悠得更高了。所有人都静了下来,默默注视着飘舞在空中的陆修,眼看秋千与地面渐趋平行。陆修看见地面上已面目模糊的仇文圭,鬼使神差地又忆起了烧尾宴那日于户外窥见的满室春光,顿觉心旌摇荡,连带着自己整个人也莫名摇荡起来,如入云端。
      “陆修!”
      裴梦得惨叫一声。
      此处是半山腰的临江开阔地,原本是为了让人赏景方便才立的秋千,不曾想连投江也省了许多腿脚。待裴梦得追至崖边,但见江心水花爆起。两个渔夫收了网,正蹲在船头休息,哪料到如练澄江也会无风三尺浪,齐齐被甩下水去。
      仇文圭啪地一掌拍在罗贞白后脑上:
      “还不快去救人?你既道他二人有染,那同庆公主是好惹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罗贞白追着裴梦得,一道向山下狂奔而去,其余人等亦紧随其后。

      夕阳。
      只是不见炊烟。
      今日寒食。

      陆修坐在车里,身上穿着家仆送来的干爽衣服,还是微微觉得冷。
      被救醒的时候,人在裴梦得怀里。那嬉笑惯了的人,看到自己睁开眼,居然落了泪。
      在吴郡老家的时候听说过,溺水者要靠别人向口鼻内吹气才能救活。那……
      陆修面上一热。
      那岂不是和那一日所见之事没有区别了?
      陆修深深吸了几口气,望着路旁的浅草。
      可是……男子喜欢男子,终究还是奇怪的事吧……

      “阿嚏!”
      裴梦得在马背上揉了揉鼻子,寻思着莫不是沾了陆修身上的湿气,自己也受了凉。
      那人也真是福大命大,遇上这样的事,不过晕了半晌,竟毫发无伤。
      会喜极而泣,实在是因为害怕陆修有个三长两短,娘亲马鞭伺候。然而陆修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笑容……
      裴梦得颤抖着想到了四个字:
      以身相许。
      一阵恶寒袭上身来。
      若是让他知道救醒他的其实是罗贞白……
      裴梦得唇角一弯,坏心眼地微笑了。
      走马扬鞭,踏起一路尘香。

      原来,寒食节也是蛮有意思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半落江流半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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