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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日风光三处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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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梦得和陆修,一个生在仲冬之月,一个生在孟秋之月,自讲堂一战后,两人之间的友情却如同正当时令的春花,日渐红火起来。只是苦了崇文馆里的另一位教授《论语》的先生柳中孚。
柳中孚出身名门,官至中书舍人,常为夏雍起草诏书,却偏偏是个人人得而欺之的性子,连名字都被馆生们拿来消遣。裴梦得一次曾以一个莺字为题,和同窗们猜谜,最后被仇文圭笑着以一个蝉字对出来,谜底便是柳中孚。
然而说到学问,便是连皇甫溶也要敬柳中孚三分的。因此以往敢在柳中孚的讲堂上捣蛋的就只有裴梦得。陆修一来,无疑又多了个麻烦。
“夫子,梦得觉得圣人非言子路有勇而无他。‘无所取材’的意思该是言子路勇气可嘉,正所谓……”
讲到公冶长篇的时候,裴梦得举起手,不等柳中孚示意便自顾自说了起来。柳中孚也并不因为他打断自己而生气。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刚要解释,陆修的手又举了起来。
“夫子,学生以为,‘仁者寿’非仁者长寿之意。否则,大仁如颜回者,‘不幸短命死矣’,岂不与之自相矛盾?”
“陆修,我问你,这是哪一篇的内容?”
“回夫子,是雍也篇。”
柳中孚无奈地看了一眼陆修认真的脸,点头道:
“这便是了。那是下一讲的内容,我们以后再说……”
一个月后,中书令仇登官拜从二品尚书左仆射,于相府置烧尾宴敬献皇帝。皇甫溶柳中孚之前曾联名进奏,言崇文馆生裴梦得陆修少有异才。夏雍听得高兴,便传话要二人此次陪宴仇府。
仇府位紧邻左京亲仁坊的南街,是京城里屈指可数的大宅子。在奉元城的街道上随便揪住一个老百姓,向其询问仇府的情况,得到的答案十有八九会是仇家的马厩贴着金子,灶台都是玉凿出来的。
仇文圭这小子原来每日都住在这样的地方,也难怪他爱用白眼看人。乖乖,我爹这个驸马可算是白当了,堂堂个公主府比起仇家居然还要逊色半分。裴梦得边偷瞄四下景物边在心里暗自揣度,跟着裴赜向仇府的前庭走去。前庭已经有不少人在候驾,全部是五品以上着紫绯两色朝服的官员。忽然间,裴梦得眼睛一亮,叫声“陆修”,飞奔而去。
“鸣鹤兄之子么?长得……还真是像呢……”
裴赜望着皇甫溶身后和儿子年纪近似的少年,不无怀念地笑了。
陆修和裴梦得同著馆生白衫,于众紫衣卿相间甚是抢眼。裴梦得五官与同庆公主颇似,飒而艳,谈笑间又承就了父亲裴赜的风流闲雅之态;陆修朗目清眉,风姿俊爽,未冠而仪止似日月入怀,落落大方。二人并立,如映日夏荷,沐月春柳,不知惹来多少探询的目光。
北庭都护府大都督、祁国公卢逊自庭州返京复命,正赶上仇登晋职,自然少不了当回座上宾。他见过裴梦得,却不认得陆修,问过司徒崔绰,知道是开南节度使、卫国公陆子皋的长子,便逗他道:
“你可知道我靠的是什么树?”
陆修回答说是松树。卢逊不解道:
“这分明是槐树,你怎么说是松树呢?”
“大人贵为国公,此木为公倚之,当为松树。”
司徒崔绰听得新奇,问陆修自己靠着的李树又是什么树。裴梦得在一旁观望,见崔绰面色黝黑,颧骨高耸,心中暗笑说这次倒该对以槐树才有趣,不想陆修照实答是李树。崔绰问原因,陆修道:
“大人乃君子,子在木下,自然是李树。”
陆修的话博得了周围人的一片激赞。卢逊早就听说陆子皋不循常礼,娶了茫蛮头人之女召金凤为妻,加上自己曾在御前比武中输给过陆子皋,此时见陆修年幼,陆子皋又不在身边,便有心从陆修身上把当年丢的面子找回来。他把髭须一捻,笑道:
“獠人之子,怎生得这般聪明伶俐!”
獠人,是时人对西南蛮族的蔑称。裴梦得听得心头火起,想陆修老实,定要吃亏,一瞬间把他娘嘱咐他的“先掂量掂量自己禁不禁得住打再上”的金科玉律都抛到了脑后,正要抱不平,却听陆修不紧不慢开口道:
“大人一副胡人的脸孔,尚且做到国公,獠人之子的修又如何聪明不得呢?”
卢逊毛发浓密,眼窝深陷,确是有胡人之相。裴梦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屏住呼吸,坚持了三秒钟,还是极其失败地爆笑出来。他一笑,引得众人全都大笑起来。崔绰笑得打跌,连连抚掌道:
“皇天在上,世间怎有这等奇巧之事!你难道不知,他吴郡陆家原是陆平原的苗裔?当年那卢志莫不是你老卢的亲戚?”
西晋名士陆机曾被北人卢志恶意挑衅,当着满座的人问“陆逊陆抗是君何物”。吴郡陆氏本是江东最显赫的士族之一,孙吴时期出了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其中名将陆逊陆抗分别是陆机的祖父和父亲。当时的士人本最讲究避人家名讳。陆机于是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唇相讥道:“如卿于卢毓卢珽。”其弟陆云大惊,责怪他伤了和气,陆机却正色道:“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陆修这一门便是陆机的后代,恰恰卢逊又姓卢,还名逊。
“这就叫无巧不成书哇!若有哪个好事的攒他一本《大虞新语》,老卢,你可就名垂青史喽!哈哈哈……咳咳……”
京兆牧杜敬方笑到呛了口水,犹不可自已。
裴梦得恐怕卢逊恼羞成怒,趁一群老头子们笑得胡子乱颤,拽过一脸正气的陆修,从人缝间往外钻,冷不防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紫袍人撞了个满怀。
“主人还没露面,客人先等不及了?”
裴梦得抬头看去,呀了一声,又立刻捂住嘴,对紫袍人鞠礼道:
“裴梦得见过令王殿下!”
陆修见状,跟着一道拜了下去。
令王夏钧笑道:
“起来起来!小小年纪,怎么一个个倒和那班老家伙似的老气横秋?”
裴梦得和陆修相视对笑而起。说来奇怪,比起皇帝夏雍,裴梦得倒更惧夏钧几成。裴梦得第一次见令王是在他的百日宴上。据他娘说,本来好好的他一看到令王的脸立刻啼哭不止,活像见了鬼。
“这位大约就是陆家阿郎罢?果真少年英俊!梦得竟是不如了!”
在裴梦得眼中,这个固执倔强到呆的陆修书读得是比自己好点有限,相貌却顶多和自己打个平手。他歪过脑袋看看身边人,发现此时的陆修被令王夸红了脸,连脖颈都泛出淡淡粉红的模样居然比平素惊艳了不少。
“殿下,阿犊来了没有?”
阿犊,是夏钧长子夏少师的小名。夏少师和夏卓玹同年,夏卓玹除了和裴梦得就是和他在一起。
“他听说卓玹今日不来,怕你欺负他没人替他撑腰,说什么也不肯来呵。”
夏钧半调笑地说道。他知道自己这儿子只有块头大,却是个空心大萝卜,没少给裴梦得耍了去。
“梦得……梦得那是和他玩呢,嘿嘿……”裴梦得情知瞒不过令王,揉揉鼻子,傻笑两声聊作敷衍。“殿下切莫跟我娘说……”
“哈哈哈……”夏钧拍拍裴梦得的肩,“我倒宁愿少师有你一半聪明……”
话说至此,忽听得一阵骚动,太监总管王进高声道:
“皇—上—驾—到——!”
前庭的嘈杂被一片衣物的摩挲声所取代。中路两侧,紫绯色朝服的前裾后摆如煌煌云霞,霎时间铺满了白玉般的路石。
片刻之后,还不见人影。跪满了人的庭院鸦雀无声。裴梦得看出了陆修的纳闷,悄声道:“你就等吧。圣人哪是说来就来的。”令王不声不响看他一眼,裴梦得慌忙低头噤口,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就在这时,皇帝夏雍身着赤色弁服,在仇家父子的陪侍下出现在中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