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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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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冲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抬头望着白色屋顶,又环视了一下陌生的房间,视线落在双人床靠里的床位。那边有摊开一半的床褥,易书却不在。
从之前易书对他冷淡甚至有些排斥到现在跟他同床共枕,裴冲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迈出了巨大的一步。这一步跨越的距离,简直相当于上世纪阿姆斯特朗从地球登上月亮。
他把头埋在被子里,深深吸了两口气。有香皂淡淡的香味,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温暖得很。想到这是易书盖过的被子,他捂着被子抑制不住地踢蹬了两下床,情不自禁地偷偷笑。
从西厢房出来,裴冲看到对面厨房里穿着酒红色毛衣的身影。
易书背对着他,围裙黄色的细绳系在腰后,半长不短的头发利落地用一根黑头绳扎在脑后,露出蝤蛴般白嫩的脖颈。她时不时往锅里添加蔬菜跟调料,远远看起来贤淑又美好。
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这般情状让裴冲心里暖暖的,然后他觉得若有一天,能跟易书就这样退隐在小村子里,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那真是一副令人憧憬的图景。
易书温好了昨晚没动的西红柿鸡蛋面,正准备烧茄子,身后的门吱悠一响,冷风灌进来,她微微转身瞧见裴冲走了进来。
他凑近时脸红红的,手挠了下后脑勺,甚是不好意思地说道,“昨天睡得好吗?”
裴冲鸠占鹊巢,到了晚上十一点还没有醒来,易书带了军大衣去了村委的女宿舍住。夜里天凉,冻得她蜷缩着身子,这一觉睡得十分辛苦。到那时,见到裴冲那一刹那心生的欢喜消失殆尽,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易书心里全是对他的怨念。
现在听裴冲发问,易书的不悦消散了大半,只是低头边等锅热,边敷衍了一声,“还好。”
见她情绪不佳,裴冲澎湃的心火突地被浇灭了,“是不是我睡姿不好,挤着你了?”
易书倒油的动作一顿,这小子竟然以为她昨晚是跟他一起睡的?她哭笑不得地撇过脸来答道,“没有。”
裴冲刚舒了口气,却听易书接着说了下去,“昨天我在村委睡的。这边床位紧张,又是感染区,你要是过来是为了看我,那你见着了。没什么事情的话,还是早早回滨城,省得家人担心。”
听到这里,裴冲直接蔫了下去。没跟易书同床共眠也就罢了,问题是现在她还想打发他走。想找个正当的理由让易书留他在身边,这是个比哥德巴赫猜想还无解的难题。
茄子很快烧好了,易书忙得焦头烂额,现在才发觉没有多余的饭盒。她叮嘱还站在一旁的裴冲回房间洗漱,自己则出门朝村头的小卖部走去。
走到村委恰巧遇到吴媛,她每天这个点都要赶来给支援者们做早饭,见到易书便很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昨天那个是你男朋友啊?小伙子长得真帅气,那眼睛大大的,眉毛也好看,就跟电视上的明星儿一样。人性子也憨厚,昨天就站门口等你,我让他去村委暖和暖和也不听。”
眼下一句半句很难解释清楚跟裴冲的关系,经昨晚那一折腾,把裴冲当弟弟这种话,易书暂时说不出口。而要说是师生,万一裴冲在这边不多的时间里做出什么暧昧的举动,又会惹来闲言碎语。
易书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有必要跟吴媛解释什么,遂只是诚实地说了声,“不是男朋友,只是……普通朋友。”
吴媛笑呵呵地拍了下手,“我听他说了,在追你么。都追到这里来了。”
易书被她这一句“都追到这里来了”说得脸都红了,只好指了指前边,草草结束对话,“我……先去买东西。”
她逃也似地走出去两步,只听吴媛又喊住她,“哎,易医生。”待她驻足回头,吴媛接着说,“东厢房整理一下也能住人。待会儿得空了,我再送两床被子过去。”
易书原本想说不用了,可想到裴冲能不能乖乖听话离开还是个问题,为了以防万一,她点点头,“那麻烦你了。”
从小卖部回来盛好烧茄子跟鸡蛋面,易书去西厢房喊裴冲吃饭,房间里没有人。她狐疑着走出来,侧了一下脸,看到裴冲正站在还贴著囍字挂着拉花的客厅里。
自从搬进来,易书从没进过新房,裴冲仰头看了下天花板,又走到茶几旁蹲下^身子瞧着上面摆的瓶瓶罐罐。
“怎么了?”易书问道。
“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没人住?”
易书只得重复她听了很多遍的故事,“这是福叔福婶给儿子大军准备的新房,只是媳妇娶进门没几天就上吊自杀了。后来有人说在这房子里见了嘴角滴血的女鬼,这房子就没人敢住了。”
“哦?”裴冲挑了挑眉毛,冲着她一笑,“跟小时候一样,你胆子还是很大。”
易书想问小时候哪里就体现出她胆子大了,裴冲似是知她所想,接着说了下去,“有一年暑假易铎、你和我,我们三个看鬼片。你一点都不怕,还大半夜搞恶作剧,把易铎吓哭了。夏姨从楼下跑上来说了你几句,然后你也哭了。虽然谁都能看出来你是装哭,可你真爱演,扯着嗓子嚎得比易铎还大声。”
易书小时候确实特别爱耍弄她弟弟,可此时听比她年龄小不少的裴冲语气老成地揭她短,委实难堪。她撇了撇嘴,“我记得啊。看鬼片的时候你吓得跟易铎抱在一起……”
她这一句果真戳裴冲要害,他整张脸刷地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易书满意地笑了笑,可瞥到茶几上摆着的白色药瓶时,她止住了微翘的嘴角,凑近取了起来。那几只药瓶上清楚地标着氟哌酸(诺氟沙星)、环丙氟哌酸(环丙沙星)、氟嗪酸(氧氟沙星)。
“我看过了,都是治腹泻的药物,”裴冲插嘴道,“卧室里还有一瓶多潘立酮。”
“治疗腹泻跟呕吐的。腹泻呕吐是霍利斯弧菌感染的症状……”易书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大军结婚在大半个月之前,那时候还没出现感染霍利斯弧菌死亡的病例。”
裴冲知道易书在整理思路,可却不清楚她的指向,只是环视了一下房间,疑惑道,“大军也被他老婆吓跑了?这不科学啊……”
这句无心之言被易书捕捉到,她紧了紧手中的药瓶,说道,“上吊自杀……死得蹊跷。”
吃早饭的时候易书疑虑重重,不过她还是记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打发裴冲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吃完饭你收拾一下东西,我让吴书记找个车把你送镇里去。”
裴冲吸溜面条的动作一停,咬断整根面,嚼完咽下去才说话,“我不回去。”
易书早就意料到他会这么回答,遂很有耐心地说,“你在感染区,你奶奶不知道吧?艺歆阿姨也不知道吧?”
裴冲四两拨千斤,“你在感染区的事情,夏姨也不知道。”
易书耐着性子继续跟他博弈,“我来这边是因为职业有要求。你还是学生,第一重要的是学习,况且也快年终测试了。”
为了来这边,几门课程裴冲都已经申请了来年缓考,他低头吃着面,声音含糊地说道,“对我来说,第一重要的是你。”
易书觉得自己心尖都悸动了一下,各种情绪自心底呼啸而起,她若无其事地搅动着饭盒的面条,以此作为掩饰。
裴冲慢悠悠地接着说了一句,“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书姐你就别白费力气赶我走了。”
我愿像个幽灵,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多好听的一句话。
可是,今天我赶你不走的固执,总有一天,会演变成我留你不住的坚决。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所有的感情都像是自导自演的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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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媛办事效率极高,易书吃完早饭刷着油腻腻的饭盒,一转脸便瞧见她抱了两床被褥进来。
易书进东厢房时,吴媛正边铺床褥边跟裴冲聊天,“是医生啊。那跟易医生真般配。”
裴冲被吴媛说得心花怒放,看到易书站在门口又收敛了笑意。
“大军今天出殡是吗?我想去参加丧礼,”易书问吴媛。
吴媛点点头,“行啊。”
“对了,”易书想到什么,又接着问道,“你之前说大军不敢住这房子,他也害怕那女鬼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简单,吴媛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易书的意图。“乡下人结婚可不是像城里讲什么情啊爱的,电影儿里人鬼情未了那竟是瞎说。这媳妇儿是别人家介绍的,俩人结婚前压根儿就没见过面。有人说那女人是从海边拐来的,谁知道呢。又不知根知底,人家要是不愿意嫁进来才上了吊,那死了成鬼怨气重可不怪吓人的。”
易书皱着眉头听完吴媛的话,抓住了很重要的一点,“大军媳妇是海边来的?”
吴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啊,口音很重,一听就是。”她从来都是说完其一还要说其二,“长得挺俊的,看起来憨憨的,”她点了点太阳穴,“脑子稍微有点问题,不过不严重。大军以前的媳妇儿车祸死了,打了十几年光棍,能找到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脑子有问题?”易书重复了一下这句话,眉头锁得更紧了。
由于是戒严期,大军膝下无子,丧礼办得很简易。易书去到他家里时见到大军的母亲福婶紧紧抱着盛骨灰的方盒,不哭不言语,呆呆坐着,谁也不搭理。而另一旁,大军的父亲福叔只一个劲儿地抽着纸烟。
见到她进来,福叔站起身来,领她出了屋门。
站在院子里枯死的葡萄藤下,易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重复几次,终于还是开了口,“福叔,最近一直住在新屋那边,谢谢您的照顾。”
福叔咬着烟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易医生您要是有话就问吧。”
易书过来确实是为了问话,听他这么说遂直言道,“我在客厅里看到有止腹泻和呕吐的药。大军是大半个月之前就不舒服吗?”
福叔垂着头道,“是海燕,”他吸了口烟接着道,“那孩子刚进门就吐得厉害,大军想带她看医生,他妈说是怀上了……后来她脑子也不清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也说胡话。那天夜里又吐又拉,看着不对劲儿,大军去卫生室买了药,可吃了也不见有用。原本想着出门喊车想把海燕送去医院,谁知回来就……她就上吊了……”
易书寻思了半晌,“海燕是哪里人?”
福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不瞒你说,海燕算是买来的。牵线的人说是从川海那边找来的。虽然她脑子不太好,可我们家真没想亏待她,谁能想到又吐又拉会要人命……”
这些天以来总算有了点收获,晚上吃饭的时候,易书又捋了一下。海燕是川海人,霍利斯弧菌在沿海地区最为常见,而川海更是其引发高烧呕吐病例的频发区。霍利斯弧菌未在凤凰镇造成大面积时,她已经出现了感染症状,这也就是说海燕极有可能是病菌的传染源。
至于传播途径,易书想起之前吴书记说过大军是镇上自来水厂的管道工。如果大军在照顾海燕时感染了霍利斯弧菌,他手指上有皴裂的伤口,只要一滴血液融入水源,那凤凰镇地下的管道便为霍利斯弧菌自由游走提供了最佳捷径。
想到这里,易书心底生出一阵恐慌,连忙找出手机给秦宪打电话,“哥,去查自来水厂。第一例霍利斯弧菌感染不是发生在镇上,而是祁水村,死者的老公是镇上自来水厂的管道工。我想,这次霍利斯弧菌是通过疫水传播。”
秦宪刚刚拿到水检验报告结果,便接到了易书这个电话,他震了一下,缓缓答道,“确实是疫水传播。祁水村跟镇上使用的是同一根管道,半个月前才检修过。”
这完全解释了为何镇上跟祁水村是霍利斯弧菌感染的重灾区。
“易书,别害怕。这边已经研制出了初步消解新型霍利斯弧菌的药物,每万人的死亡率已经控制在1.35。我马上就会召集同事赶过去。”
秦宪说这些好像在安慰自己易书会没事,听到这里,电话那头的易书不由地笑了,她点了点头,“我对你的办事能力绝对有信心啊。”
晚上,祁水村开始下大雪,顺了暖气的西厢房也开始有些冷了,易书懒得下去给暖手宝充电,只是冻得裹紧了被子。
朦朦胧胧中觉得有开门声,轻缓的脚步声靠近,易书疲乏地睁开眼睛,被头顶的人影吓了一跳。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觉身上一沉,似有什么东西盖到了她被子上,接着来人跳上床来,钻入了她旁边的床位。
易书摸索到开关,啪地一下打开灯,只见裴冲正往她被子钻。
“你梦游呢!”易书说着就要踢她下床,裴冲冰凉的身子却已经窜入了被子,他身上的寒气让易书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有鬼啊……真的有女鬼啊……嘴角还滴着血,”裴冲说着就把被子撩过脑袋,“我害怕……”
二十多岁了还怕鬼,易书苦笑不得,察觉到他趁机往自己身上蹭了蹭,她往他那边狠狠踢了一脚,“裴冲,你现在是在耍流氓!”
可裴冲就像是块牛皮糖黏了上来,紧紧拽着她胳膊不放,“白天听了太多鬼故事了,一闭上眼就是吊死鬼的模样。我没想占你便宜。你想想,小时候被你逼着看恐怖片的时候,我不也是抱着易铎胳膊吗?”
易书想了想,裴冲说的在理。他要是真怕鬼,留他一个人睡在跟新房挨得极近的东厢房,太不近人情。大冬天的,要他在这屋里打地铺也不近人情。
最终,易书只是从他双手里抽出胳膊来,往床沿边上靠了靠,“你睡这里也成。不过我事先警告你,别做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