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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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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鸣跃已经不太记得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假期都干了什么,只记得假期很长很长,长到令人满足。仿佛一夜无梦,在周六阳光灿烂的早上睁开眼睛,发现时针才刚刚指向六点。
翻个身再睡,一切都来得及。
不过这大概是建立在他和陈沧将要去同一个城市的基础上的。
虽然不是同一个学校,但实在没离多远,以至于收到录取通知书后,两家的家长旅游的旅游,串亲戚的串亲戚,一点都没有儿子即将外出上大学的紧张感。
反正都考得挺好的,反正把梁鸣跃和陈沧扔一块,怎么也丢不了。
甚至最后一天要走的时候,两家父母都突然有事,梁鸣跃只好再一次去陈沧家拍门:“有吃的没?饿死啦!”
“只有剩饭。”陈沧开门让他进来,塞给他一个碗。
时光悄然而过,梁鸣跃的黄瓜蛋汤一如三年前,不同的是三年后的他们已经整装待发。毕竟对于大多数普通家庭的学生来说,高考是个实实在在的分水岭,仿佛出了考场才能真正长大,才能真正去做想做的事。
“哦,那你想做什么呢?”梁鸣跃躺在火车窄窄的下铺上,伸脚踹了一下陈沧的床板。
车厢内已经熄灯了,应急灯的冷光里,陈沧伸出个头,朝下铺看了很久。梁鸣跃被看毛了,又踹一脚:“你说句话啊,跟闹鬼似的!”
陈沧笑了。
他想做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而火车到站之后,他们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陈沧大一下半学期有了电脑,梁鸣跃更行,他先用自己打工的钱买了相机,又用拍照挣来的钱买了一台便宜的二手笔记本电脑,电脑是一个法国留学生回国前转手的,说是二手,其实非常新,看得陈沧都羡慕了。
“羡慕电脑还是羡慕我赚得钱多?”梁鸣跃问。
其实是后者……陈沧在心里默默地想,一首诗才多少稿费呢,下次写长点。
不管怎么样,一个学中文的和一个学美术史的凑在一起,又终于集齐了成为文艺青年必要的设备,他们都感到前景光明,形势大好,于是顺利地开始了周末挤在同一个宿舍看片,周一到周五没课时满北京城转悠的文青生涯。
吃点东西,拍拍风景,连考试前夕都会相约在马路上吹风,然后迎着车流大声背诵第二天要考的楚辞,由于“兮”字太多,喝了一肚子冷风。
电脑里的风景照越来越多,梁鸣跃却不是靠卖这个赚钱,他那二把刀的摄影技术和才推出就落伍的卡片机,按照陈沧的说法,“只能拍拍不动的东西”。
梁鸣跃狠狠地“切”了他一声,然后把手里的几个小盒像画画用的静物一样摆好。他近来啃史论多过颜料,画画的时候并不多,然而美术的底子用在拍照上正是绝好的一条路,像绘画一样去布局,拍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用在网上足够了。
活儿是宿舍同学的姐姐派的,她的网店反正也不太专业,梁鸣跃反正也不要专业的价钱,一边玩儿一边拿些零花,他对这样的兼职非常满意。
陈沧也非常满意。
他觉得好玩。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化妆品。”梁鸣跃在那里摆,他就在一边翻箱子,“蝴蝶冷蝶霜,多么高贵冷艳的名字。”
其实说化妆品也不太确切,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概括,也不在意。
梁鸣跃嫌弃他挡光,数次把人赶开,拍照的间隙陈沧又屡次凑上来,把灯挡得更严实了。梁鸣跃扔给他一个正在拍的小铁盒,让他自己玩别捣乱,陈沧掀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揭开锡纸,说:“哎!真香!”
就跟没见过一样。
“真没见过,现在好像都没得卖了。”陈沧闻言道,“再说我又不是女的。”
吃过女孩子爱吃的话梅糖,不代表也用过女孩子爱用的雪花膏,可是梁鸣跃却一口咬定陈沧见过。
“真的见过。”他强调。
是啊,真的见过。
那是一起在南锣鼓巷排队买烤肉的一个晚上,梁鸣跃扎煞着两只油乎乎的手往旁边小店钻,而陈沧一手替他拿着串儿,一手指了指他当稀罕物挑拣出来的小盒儿,说:“五块钱呢,太贵!”
和搪瓷缸子帆布包铁皮老鼠一样,被当成怀旧纪念品的万紫千红铁盒润肤脂价钱翻了几倍,搭上南锣鼓巷那个金贵的地方,已经卖五块钱一小盒了。可是它满是花的金属盖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真的很好看,梁鸣跃忍不住打开一个,把锡纸挑起来一点点,嗅里面浓烈的香气。
人多,店员暂时没看到他。
像极了小时候趁妈妈做饭,刺溜一下爬上妆台时那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如果没有那个拿在手里玩了半天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买的小铁盒(后来知道网上还是卖一块多钱),梁鸣跃大概不会对拍国货照片这件事如此热衷。到处都是怀旧的风潮,可是他记得收集画片和玻璃球的热情,却不记得用破搪瓷缸子喝水的日子,那些被篡改的革命标语,那些印在衣服上帽子上的闪闪红星,在他眼里只是有趣,更是跟八零后扯不上一点关系。
陈沧和他,都还年轻。
出生得就不是太早,又成长得那么快。
好像也没有吃过太多的苦,就一下子来到了今天。
但这会儿拍照的那个在感慨,旁边围观的陈沧却没有想太多,他闲得没事把白色膏体上的锡纸戳了一个洞,一边戳一边笑:“哈哈哈这名字起得好,万紫千红总是春,一枝红杏出墙来!”
真是破坏气氛。
忍了半天梁鸣跃还是没忍住:“你今天怎么有点像我?”
其实他想说“你怎么和我一个德行”,可是临到嘴边,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陈沧在锡纸上戳了第二个洞:“你猜?”
梁鸣跃懒得猜。
过几天是他的生日,反正陈沧最终还是会把生日礼物交出来,他才不要费劲去想是什么。结果陈沧居然真的忍住了,只是每天都保持着轻微的欢脱状态,连熬夜背题的时候都有精神兴致勃勃地去偷菜,然后第二天早上蹦起来,赶在考试前去食堂吃两根油条四个大包子。
直到考试周结束放假回家,梁鸣跃才在打包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盒子。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把它塞进床底下,想了想又拿出来,放在带回家的背包里。
也许路上饿了会吃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大二那年的夏天,梁鸣跃第一次自己坐火车回家。陈沧暑期跟老师去做非物质文化遗产调查,要迟半个月回去。梁鸣跃上车之前吃多了,一上车就犯困,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站了。
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在他上大学的那年由市中心搬到了城边,楼盖了新的,气派许多。梁鸣跃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穿过出站口无数拉客的黑车司机去等公交,忽然有点怀念小时候城中心那个小小的,没有大楼的火车站。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不只火车站搬了,陈沧搬了,梁鸣跃家也搬了。
他们终于住进了崭新的公寓楼,旧房子暂时闲着,妈妈说以后要给他的。
到时候我就弄一个工作室,梁鸣跃想,那个没有窗户的卧室适合当暗房。
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饭菜的香味隔着门都能闻到,开门的却不是系着围裙的妈妈,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
“梁哥哥?”男孩长得清清秀秀,笑起来有点腼腆,“梁老师他们都有晚自习,我热了饭,你快吃吧。”
梁鸣跃先冲进门解决了个人问题,出来的时候看见男孩端菜的手上缠着一圈纱布,赶紧说:“我来,你有伤。”
男孩垂了眼道:“应该的,我是梁老师的学生。”
梁鸣跃在心想这也不挨着啊,他爹的学生也没有给老师做家务的义务,难道是父母闲得无聊又收养了一个?妈做饭那么难吃居然还有人肯落户他们家么……脑袋里的想法越来越不着调,大概是因为肚子填上了,血都跑过去消化食物了,一顿饭下来梁鸣跃除了男孩的名字,什么也没问出来。
他困得不行,草草洗洗就回屋睡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房间的门开了,梁鸣跃嗅到老爸身上熟悉的烟味,正要翻个身再睡,就被掀了被子。
“你长本事了啊!”梁爸爸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气势不减,“上了个大学回来就学会欺负人了!”
梁鸣跃迷糊着爬起来,试图抢回被子。
梁爸爸不给,继续怒气冲冲道:“小秦哪里得罪你了?同性恋怎么了,同性恋也是人,你倒好,学会歧视了!这是好人该做的事儿吗?这么多年书白念了!”
梁鸣跃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同性恋?”
“你给我小点声!”梁爸爸试图把人揪起来,“穿衣服!出去道歉!”
梁鸣跃困得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清醒的脑细胞不到千分之一,却也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老爸这次闹了个笑话。那天后来的事他都记不清楚了,是以后相处的日子里,叫秦越的那个男孩子慢慢告诉他的。
放暑假的时候,他已经住在梁家一个月了,手腕上被铁钩子滑出的伤口长了新肉,可以拿些轻的东西了。
“我爸打的。”梁鸣跃陪他去换药的时候,他垂着眼低声道,“他撞见了我和同学在一起。”
那天晚上是他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梁家的电话,打过来说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梁家父母进屋的时候,正看见他坐在门口,怎么问都不说话。
梁爸爸自从捡回这个满手是血的孩子开始,就有点过度敏感,可能因为这事和学校领导,和其他老师,和许许多多不理解的人吵了太多架,看谁都是在歧视他的学生,所以刚好那天回来的自家儿子就中枪了。
“我就说我儿子不可能是那种人嘛。”事后他讪讪地说。
而此时梁鸣跃顾不得回味自家父亲难得的尴尬表情,只是鬼使神差地问:“是男同学?”
“当然,”秦越这一个多月情绪恢复了很多,对信任的人笑起来的时候反而有点狡黠,“我们亲嘴了。”
梁鸣跃的脸一下子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