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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骨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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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血
李寻欢见到这个病人时,他的导师,也是这所医院的院长已经连连摇头“胸前中弹,离心脏太近,耽误的时间太长了,失血过多……”
话没有说完,意思却已经表达的无比明确,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我可以试试”
“什么”年迈的院长诧异的盯紧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也是院里的骨干主力“你可知道,万一救不回来……”
“我知道”李寻欢的声音很轻,眸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他一向温润的性格半点都不相符。
眼前的人,是掌控整个台湾军火命脉的□□教父,若是死在自己手上,恐怕就不是失去从医资格这么简单,命悬一线的事情,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从不允许犹豫。
院长回过神时,李寻欢已经协同一班护士迅速将病人送进了手术室,“准备手术”四个字还在空旷的走廊中回响,鲜红的“手术中”三个字已经扎眼刺目的亮起,寻欢,我知道你的能力,可是,可是如果有个万一,你要连命都赔上吗?
老院长躲过身旁来来往往的小护士,一个人在那几个字前凝视许久,终于缓缓离去。
“李医生,血库只剩最后一袋RH阴型血,再调已经来不及了”
“用我的”李寻欢快速应完一句,已经迅速将手头的工作移交给旁边随时待命的副医师,自己挽开了袖口露出清瘦的手臂。
“这……”
刚来的小护士举着针头陷入迟疑,李医生身体不好是医院里人所共知的,有时候他甚至难以撑过一场手术的强度,所以,即便他医术再精妙高明,手术成功率再高,老院长也很少允许他上手术台。
每次他的手术,不止病人在挣命,他也在,以命换命的事情,遵从了医道却有失人道,没有人规定一个医生必须为一个病人付出性命,即使这个医生再怎样的医德高尚。
更何况,李医生他今天本身就是来看病的,被连续不断的低烧折磨了好几天,他本来就偏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歇了两天也歇不过来,刚刚被老院长逼着同意去输液,就撞上了这么一个病人。
刚刚手术台上看他满头冷汗,为他擦汗时候都感觉到肌肤冰凉,好像一直是在强撑,这时候再抽他400cc血,难保下一个躺上手术台的不是他自己。
李寻欢挽着袖子看一旁的护士迟迟不肯落针,连一点动手消毒的意思都没有,不由得一笑,解释道“放心,刚刚开的药我还没吃,不会有影响的”
小护士一听,一双明亮的眼睛瞪得更大“可是李医生你……你,还在发烧啊”
李寻欢终于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病人在眼前死去,而毫不动容,尤其眼前的这个人,从第一眼看见就让自己移不开视线,仿佛是旧识,经年初见。
“别愣着,快动手”
温和的李医生从来没有用过这样清冷严厉的语调,小护士一惊,迅速的低下头开始消毒,抽血。
尖利的针头刺入肌肤以后,殷红的血液迅速涌出,李寻欢看了一眼渐渐充实的血袋,低声一咳,无力的靠向椅背闭上眼睛休息片刻,仿佛就是一瞬间的失神,挨过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后,他张开眼睛对着身旁局促的小护士歉然一笑“抱歉,刚才吓着你了”
“不,不是,我……”小护士更加局促的回应,手上工作却没有落下,只是低过头看到李寻欢几乎苍白的唇色时,惊呼一声“李医生,你……”
“我没事”
“可是……”
“没有可是,放心,我这台手术还没有完成呢”
我志愿献身医学,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
我甘之如饴。
三天后,卓东来醒来时,已经在设备精良的加护病房里,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就被强烈的光线刺痛,又闭上眼睛恢复黑暗。
“别急,睡了三天,再弱的光线也会刺眼,慢慢适应一下再睁开就没事了”
清冷淡泊的声线,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响起,卓东来再睁开眼睛时,就撞入一双如水深瞳里,笑容浅浅,温暖明亮。
“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李寻欢”
李寻欢,卓东来的眼睛里瞬间升腾起熊熊火焰,李寻欢,三天三夜的梦境,不止不休的梦到一个白衣男人,脑海里仿佛在播放前世今生所有的画面,画面中那个长身玉立,白衣风华的清瘦男人,李寻欢。
前世今生,大镖局,李寻欢,卓东来,李园,天下,江湖,道义,恩仇,厮杀,成败,誓言,约定,长安,红花集,泪痕剑,小李飞刀,紫气东来。
若今生今世不能相守,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手,数道轮回,九丈魔孽,我都不会放手,若失去了你,我一无所有,同样的事,我做错了一次,再也不会做错第二次。
前辈,若失去了你,我亦一无所有,即使天下,江山,名利,道义,我一一在手,都抵不过你在身旁,我一无所有。
东来。前辈。
“前辈,竟然是你,前辈”
李寻欢诧异的望着眼前盯紧自己不放的虚弱男人,他刚刚好像说了一句话,前辈,咳,前辈,这该是多么古老的称呼。
卓东来全身乏力,一动未动,只有一双鹰隼般紫灰色的眸子,盯紧眼前苍白消瘦的年轻医生“在下,卓东来”
李寻欢不自在的抵唇一咳,移开视线,片刻后又释怀一笑,对上那双灼灼眸子“你好,我是李寻欢,你的主治医生”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嗯,知道就好,那你好好休息,既然醒过来就算脱离危险了,随时可以转到普通病房,我这就去叫护工给你的伤口换药”
“谢谢”
“不用,我应该做的”
李寻欢轻松一笑,拿笔记录起病人的情况,边写边走出了病房,能亲眼看到自己手上的病人清醒,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自己刚好查房遇到这么一件事,也算是对医生的奖赏,难怪那一群护士都乐意看病人清醒的一刻,原来感觉这么微妙。
顺路叫过护工后,李寻欢就回到了自己办公室休息,前段时候低烧拖得时间太长,他这几天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时不时的就会咳嗽,喝了多少枇杷膏都缓不过来,看来是真要有个假期好好休息一次了,亏他之前还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不错,没想到现在这么不经折腾了,果然是老了么。
闭目靠在宽大柔软的椅背上这么想时,李寻欢微白唇畔勾出的自嘲笑意还没有褪去,门外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接着就是连续的敲门声。
“请进”
“李医生,你的那个病人不肯让护工给他换药,也不让我们靠近”
“哦,没事,我去看看”李寻欢眉梢一扬,淡声安抚过焦急的小护士,就站起身理理衣服朝病房区走去。
前后两栋楼,垂直相隔十五米的距离,一个在九层,一个在十九层,两分钟后,李寻欢已经出现在宽敞明亮的加护病房里。
出乎意料的,却又仿佛是意料之中的,这个病人虽然不像普通人那样好伺候,却也不会像别的病人一样会歇斯底里,李寻欢进来时,他仅仅是安静的斜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顺手关住了门,阻断外面神情不一的视线,李寻欢淡淡问道“为什么不肯换药”
“李医生放心,我没有什么讳疾忌医的习惯,只是不习惯别人碰我”
“需要我通知你的家人来吗”
“我没有家人”只有下属和下人,卓东来平静的说完前半句,隐去了后半句。
“那你想怎么做”
“医生没有什么好建议吗”
“嗯,我想想”李寻欢虽然作出为难的样子,眼角眉梢却不止泄露出一分狡黠笑意“不如,给你一片安定,让你睡上一会,然后让人趁你睡着时候给你换药”
卓东来眉峰一挑,不置可否,却淡淡的笑出一句“还好李医生没有想到直接给我一针镇定剂让我睡死”
“医者仁心,镇定剂对人身体没什么好处,我就算再医德不济,也不会这么干的”
“李医生医德不好吗”
“喔,我要再想想看”李寻欢说着,偏过头眨眨眼睛,仿佛真的很认真在想这件事,过了几秒钟以后,才灿然一笑,继续道“还好,虽然医术不够精进,却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那么,置病人与不顾算不算”
李寻欢这次没有笑,仅是淡淡的望着这位优雅从容的病人,等他接下来的解释。
果然,卓东来轻轻动了动肩膀,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好整以暇的笑望过来“我等李医生帮我换药”
李寻欢低头思考了一下“你不是不习惯别人碰你吗”
“没办法,子弹都是李医生取出来的,伤口也是李医生上药缝合的,我再不习惯陌生人碰我,也得习惯李医生了,更何况”卓东来说到这里,略略一顿敛去了笑容,声音变得平静无波,好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平静到毫不关己“我发现我并不讨厌李医生的碰触”
李寻欢拿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却也仅是顿了一下就迅速恢复平静“那么,这也算是我的荣幸了,谢谢你的不讨厌”
谢谢你的不讨厌,明明是平淡无奇的话,李寻欢却觉得自己竟然说出了苦涩的味道,一个病人不讨厌主治医生的碰触,难道是什么苦涩的事情吗。
“李医生,如果可以的话,换药之前是不是能听我讲一个故事”
卓东来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着李寻欢,而是侧头在看着窗外,额角几缕凌乱的碎发垂下来,遮挡住眼睛,也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啊,有故事听总比没话说好”李寻欢爽快的答应下来,却又快速的补上一句“但愿你的故事不会太长,不会耽误了换药”
“不会的”很短,卓东来还是淡淡的说出了前半句,吞回了后半句话,毫无理由的就是不会说出口。
李寻欢平静的望过来,仿佛从他刚才只说半句话时就察觉出这一点,却也仅是眉眼弯弯的笑着,淡然温暖,不出声安慰,也不出言询问,更没有做出一副了然的面孔,表示我什么都知道。
有些人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不着痕迹,甚至是不自觉的隐忍和骄傲,这份骄傲让他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口,公示与人,即使他希望有些人能知道。
每个人也都有他自己表达理解和关心的方式,即使他关心的人或许好无所觉,也无所谓,这就是他的方式,一夜春雨润物无声。
或许,这就是卓东来惯常的隐忍和李寻欢惯用的方式,聪明人和聪明人的对话,不用点破就已经心知肚明,这就是聪明人和聪明人的好处。
“前辈信命吗”
“命,信吧,古人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心诚则灵”
有了卓东来刚醒时的那一句前辈,李寻欢这回并没有什么惊讶,只是安静的坐在窗前一张洒满阳光的沙发上,温暖的颜色落在他清俊的脸上,勾勒出一点温暖的金色,让他脸色也好了很多,前几天输给卓东来的血液让他看似没有大碍,却也断断续续低烧拖了好几天,人也微微有些畏寒。
这时,坐在阳光下,无限静好。
卓东来再次开口前,远远望过来一眼,看到他净白削瘦的侧脸,眸光忽然变得深沉而复杂,好像所有情绪都被吞噬在眼底,徒留下一个深不可测的表情,情到浓时情转薄。
旧时的记忆总是无限复杂,每一次回忆都是剥骨的感觉,卓东来一直做一个梦,梦里一个白衣胜雪、顾盼风华的男人,与他一起温酒、赏梅、抚琴、吟诗、吹箫、作曲,好像都是很雅致的事情,不过快乐的时光并不多,才显得这么一点美好的光阴弥足珍贵,无论如何都没有忘记。
后来的记忆就是江湖纷争、名利纠葛,他答应过帮一个人,他的兄弟司马超群,帮他成为武林英雄,受万人敬仰,经过了十年的时间,他做到了,到头来却不过万事皆空,因为司马超群背叛了他,他凭生唯一的朋友和兄弟背叛了他,而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背叛。
即使如此,他依旧无法真正的恨司马超群,直到有一天,司马超群在吴婉的算计下与他刀剑相向,他也无法真正的恨他,可这也并不能改变司马超群想要杀他的心思,即使他们曾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红花集荒凉的空地上,卓东来仰天长笑,十几年同生共死的兄弟情义,十几年辛苦拼下大镖局的无上荣耀,都抵不过一个女人的爱情,可笑的爱情,可怕的爱情,可怜的男人,可恨的男人,可笑的男人。
终于,还是结束了,二月二十七的那场战役无比惨烈,血浸黄土,命赴鬼焰,而最终为之丧命却仅有一人,那个白衣人,白衣如雪,顾盼风华。
丧命并不是全部的代价,而剩下的后果是由未亡人承担的,几乎灭顶的痛,因为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与自己比肩而立,同进同退。
看不清白衣人的样貌,也不知晓他的姓名,只记得他曾说过一句话,亦是在经历过无数血腥、杀戮、死亡和仇恨之后,无比锥心的说过一句永远都无法让人不伤心的话“若是我先死,你也就不会死在我手上了”
果然,是他先死了,宁负天下不负卿,而自己得到了整个天下,却再也救不回他的性命,以命换命的事情,活着那个人,比死还要痛。
“前辈,你这是在逼我,还是在惩罚我”
李寻欢听完最后这句话,温暖的眸子也渐渐变得荒凉,曾有人说过,感同身受这句话最不可靠,没有经历过彻骨之痛的人,永远都无法理解剜心之苦,可此时,他只能想到这一个词,心脏都骤然紧缩到窒息的痛,那份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哀伤,感同身受。
卓东来双拳渐渐收紧,转过头来还没对上李寻欢的视线就又迅速移开,谁也不必看清谁的情绪,谁也不必探知谁的隐忍,原本就是感同身受。
大概过了几分钟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卓东来又沉默了一会,继续平静的讲下去。
他看过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反反复复做这样的梦,是他对身边的人不信任,他知道了根源,却始终无法打开心结,因为他确实对所有人都不信任,包括死人,他都不信任,枪林弹雨里夺出来的命,不是只靠运气就可以,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这种情况一直到他遇到一个老人才有所改善,那是一位很普通的老人,花白的头发,枯瘦的脸颊,失神的眼睛,可那个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沙哑的说出一句话,仅仅有四个字“前世渊源”
他本来就不信命,那一次,竟然莫名其妙的想起了自己的梦,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老人就扬扬手一挥“不要问我,没得解,自己造的孽,自己还,我可没办法”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离开,却在渐渐走远的时候忽然长叹一声,又转过身来丢下一枚玉佩,留下八个字“骨血相融,故人相见”
卓东来拿回玉佩研究了好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更没有什么提示,不过他再做梦的时候,就好像看清了那个白衣人一点,温软的笑容,清冷低糯的嗓音,很温柔的叫自己“东来”,叫完以后,就会握住自己的手,掌心微凉。
他没有参透那八个字,直到三天前开始迷迷糊糊的做梦,梦里却无比清醒,清醒到清楚的记住了白衣人的名字,李寻欢,终其一生都在寻欢,却终究无欢。
李寻欢有一个他生生世世都无法割舍,也不会割舍的身份,他的爱人,携手与共、生死相随的唯一爱人。
梦里的白衣缓裘、紫衣贵胄、江湖厮杀、李园寂静果然是前世,是前世未尽的誓言,执念太重过不了情关,就成了今生待续的渊源。
这渊源,无论是良缘,还是孽缘,既然到了今生都没有散尽,那么以后生生世世都不会放手,殊死纠缠,生死不休。
那一句“骨血相融”也终于参透,迷迷糊糊的听到输血,竟然就是李寻欢的血,自己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认清楚了一切,只有故人的血,才算骨血相融,只有骨血相融,故人也才能相见。
“前辈,你相信这一切吗”
“我……”
你一定是信的,因为你秉性如此,多愁善感情孽深重,不忍心见任何人受苦,可你什么都想不起来是吗,这才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前世欠你太多,今生注定要一个人背负所有的孽债,一个人来还。
前辈,我果然还是欠你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久到他回过神时候,才感觉风都凉了,窗外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暗下去了。
“我能见到那个老人吗”
“不知道,我就见过他一次,你记不起来也无所谓,以前的事情我都记得,你想听我都说给你听”因为我始终是欠你的,前世欠你的命,今生欠你的血,注定了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咳,对不起”
卓东来自嘲一笑,渐渐冷了声音“前辈道什么歉,本来就是我的错,或许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咳,我是说,我好像看到一个老人”
“老人”卓东来一惊,迅速转过头朝着李寻欢指的方向望过去,窗外,一个干瘦的老人缓缓走近,十九楼,他真的是从窗外走近,再走进,好像什么障碍都没有遇到,一直走到李寻欢的面前开始端详。
李寻欢一动不动的看着老人,直到他感觉自己都快被打量的睡着了,老人才动动手指,从口袋里摸出个玉佩丢过来“你的东西,还给你”
然后,又回头看了卓东来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沿原路走了回去,来也不惊动人,走也不惊动人,好像从没有出现过。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老人消失以后,李寻欢带着那枚玉佩回家,二月二十七的那个早晨,他拿着纱布绷带和消炎药推开普通病房的房门,耐心的为病人换完药以后,淡淡的叮嘱了一句“明天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回家”
“嗯,我等你回家”
“前辈”
“咳,东来,我好像已经想起来了”
二月二十七,是李寻欢前世的祭日,这个世界很奇妙,不是吗?
李寻欢回到办公室,靠着沙发想要休息一会,却不知精神一放松,人立刻就睡着了,睡着的人都会做梦,他也会,果然,一梦刚醒,门外就有小护士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连续的敲门声,再有小护士焦急的唤人声“李医生,你的那个病人不肯让护工给他换药,也不让我们靠近”
“哦,是吗,我去看看”
梦,果然是由心生。
这个世界,很奇妙,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