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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南京那边手上无事,张起灵在上海停留了两天。
      ……

      翌日,腻够了,二人才穿好衣服出了门。车开到南京路,在外滩附近下来,两人顺着路随心所欲地走。吴邪走得慢,张起灵也跟着挪,那一刻,时间仿佛错了序,依稀觉得好像已经并肩走了半个多世纪,彼此都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吴邪侧过脸看他,仿佛从他眼角看到了皱纹,看到他的皮肤爬上斑痕,眼睛却不变,还是那个样子,无波无澜,却在回看他的时候,会偶尔亮一下。他依稀看见路上少了许多蓝眼白肤的洋人,多了许多同胞,富裕的,贫穷的,年轻的,年迈的,漂亮的,丑陋的,他们张口便是耳熟能详的母语,掺了方言,却听不到不伦不类的美式口音,英式口音,甚至爱尔兰口音了。
      如果没有张起灵的声音,他就要被忽如其来的幻象骗过去。
      张起灵道:“这里,原先是华懋饭店与汇中饭店,还记不记得?”
      有位穿鹅黄色雪纺洋裙的女人走过去,与一位洋人交谈,那洋人瘦长干瘪,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像身上被插了管子,体内的气都给抽了去,让吴邪想起过去吴三省的一位朋友,吸鸦片烟的。女人爱笑,笑声模仿了西方女子的爽朗,险些将张起灵的后半句话盖过去。
      吴邪往他身边靠拢一些,道:“记得,来吃过饭。”
      张起灵没说话。
      沉默片刻,吴邪道:“炸得很严重。”
      前行几步,张起灵道:“虞洽聊路与爱多亚路交叉口,分秒钟的事,倒得比积木还快。”
      两人都没有多言,这路上,终究是不大能多说话的。老痒擅长抒情,与之相比,张起灵却喜爱轻描淡写,同一件事,两人描述的功力差了太多。吴邪如是想,只是没听到张起灵心里在说,我当时在想,你不在真好。

      晚饭去戏院包了包厢,又撞见那丁少爷。
      今天他换了一件湖蓝缎长衫,袖口卷起两道,像给人当面揍了一拳的塌鼻梁上撑了只墨镜。阿宁一身水红印花布袍,站在一旁沏茶。丁少爷邀二人过去,张起灵挨着他,吴邪被安排到另外一头的座位,阿宁沏了茶,来到他身旁坐下。
      丁少爷道:“陈四爷也在,像是与那位裘先生谈生意。”
      张起灵低头饮茶。
      丁少爷又道:“张先生不去打声招呼?”
      张起灵道:“我以为,丁少爷是明白人。”
      丁少爷一愣,笑道:“干爹老教训我,就说我说话太过耿直,无意间也不知道冲撞了多少人。这不又说错话了,张先生不要生气。”
      张起灵道:“哪里,丁少爷要是有兴趣,我去问问也无妨。”
      丁少爷道:“先生这是要取笑我了。我一个读书人,哪里懂生意上的事,再说,也不要让陈四爷误会。”
      张起灵点了点头,不再答话。
      唱的是《赵氏孤儿》,老剧了,解雨臣也能给吴邪哼几段。他听得来了瞌睡,抽空瞟张起灵,他倒是气定神闲,目光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那丁少爷听得津津有味。百无聊赖,吴邪将身子往椅背上一倒,指间捻搓衬衣衣角,思绪飞到少不更事时的老长沙,将与张起灵相识以来的每一幕从记忆里翻找出来,像从旧书房里翻找古籍出来晾晒,一本一本排开,纸卷完好,字迹清晰,有的被老鼠啃坏了边角,有的则纸张腐坏,变得脆弱,一碰就破了。爱情这件事,哪有说书人讲的那么传奇,也远没有爱情小说里描述的那么漂亮,很多事情,就那么忘了,惊不了天,也动不了地。
      阿宁忽然碰了碰他的手,他回神,略低下头,听见她轻声道:“你与他,是真的?”
      吴邪笑了笑。
      她沉默片刻,道:“不值得的。”
      吴邪道:“怎么不值?”
      阿宁抿嘴一笑,不再开口。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脑子里扔不开的都是这个笑。
      那天枪响的时候,她将他一把拽起来,拖到椅子背后。外面尖叫声不绝于耳,戏院像被捅了的老鼠窝,桌椅茶碗砸了一地,人们连滚带爬地逃命。丁少爷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就挨了一子弹,正击腹部,他身后的人马上抽枪回击,阿宁将吴邪治在身旁,头探出椅背接连开枪。吴邪只觉得好像刚刚将一颗心脏吞入喉,还没来得及咽下,那东西堵在嗓子眼猛烈跳动,撞得他头昏脑涨。他紧紧抓着椅子脚,从缝隙里寻找张起灵,每扫过一个溅血的角落,心脏就堪堪受了一击。阿宁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带着人往外冲,吴邪只见到丁少爷浑身浴血的尸体——不知道埋了多少子弹。没逃出几步,身旁的人一声痛呼,他被人从后护住——不是张起灵,这具身体要柔软娇小得多,像一张丝绸,连最后往他身上倾倒,都没有多少重量——他惊觉转身,接住她的身体,阿宁胸口上全是血,像给东西从内部啃咬出来一样,她紧紧攥住他发抖的手,将柱子后那个人击毙,然后将枪支塞进他手里,她张着嘴动了几下,从盯着他到目光逐渐涣散,太短了,短到吴邪猜不出那口型背后的意义。
      怔忪间,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强力将人拽起来。吴邪被连拖带扯地拉着跑,枪声没有断,听到有洋人特有的拗口中文口音在喊叫,但他已经没有能力思考了。等他意识到身旁的人是张起灵时,他已经带着他从走马廊上跳下去,两人滚了一段,张起灵紧紧护着他,目光相触了一瞬,他又将他提起来,接着朝门外跑。天已经黑了,小路没有灯,背后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张起灵忽地放开他的手,从背后抱住他,这下他彻底醒了,反拥住人,猛地转身,张起灵立即扯住他衣领往下倒,腿上一阵剧痛,他没叫出来,下意识捂住伤口,湿漉漉的东西马上从指缝间挤出来,染脏裤料。张起灵回头放了机枪,拖起他继续狂奔,说是拖,其实已经接近扛了,他不知道张起灵哪来那么大力气,就好像他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有那么快的反应力。
      他觉得自己要瘸了。
      但心里多的是侥幸,一条腿换张起灵一条命,怎么说也值了,太值了,简直是上天给他的恩赐。脚步声越来越远,他也不清楚跑了多久,最后是被张起灵背着奔走的。他将鼻子贴在他汗湿的颈子上,忽然觉得,这就是一生。
      搭到车,再到医院,两人都没说话。被推进手术室前,他对张起灵笑了笑,说我们真命大,他的眼眶有些红了,捏了捏他的手,始终不发一言。
      上天的确是眷顾他的。腿没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脑子里却浮出阿宁临死前目光涣散的双眼,他觉得羞耻。张起灵得知腿没事后,很久不见人,两人说上话,已经凌晨三四点钟了。麻醉效果淡下去,痛感像丝麻一样从骨髓伸出一根一根抽出来,他疼得发抖,其实当年手臂上中枪也有过这种滋味,只是现在张起灵在,痛感便恃宠而骄,撒起泼来了。他不说,张起灵倒是主动钻进被窝里抱着人睡,感觉他身子绷紧一些便与他接吻,他睡不着,他也没睡着。
      直到天空翻出蟹壳青,他才说了手术后第一句话。
      “阿宁死了。”
      张起灵一只手贴在他背上,从上往下顺,像哄孩子睡觉。
      吴邪声音有些哽咽,他道:“我以前都太天真了,没有亲眼见证过死亡,没有看到生命这么不堪一击,我像个孬种一样活着……享受胖子,老痒,你们的保护,理所当然地……”
      张起灵道:“你没有错。”
      吴邪道:“我与你说过,我不救人,也不害人,现在想起来,我都想杀了自己,那么大言不惭……”
      张起灵道:“你只是做该做的事。”
      吴邪道:“我以为我们会栽在阿宁手里,从来没想过……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她在我怀里,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却无能为力,明明该死的是我,我没有枪,没有身手,什么都没有,我才是应该倒下去的那个。”
      张起灵只是埋头吻他的眼帘。
      半晌,他说,不是的,吴邪,你保护了我。
      吴邪道:“张起灵,我不傻。”
      张起灵不言。
      吴邪也没了话,紧紧拥住他的腰。两个人就这样吻来吻去,直到天亮,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醒来便看到张起灵坐在床头发呆。见他看着他,张起灵回神,将人扶起来靠着床头坐。他问他饿不饿,吴邪摇头,道:“昨天是什么人?”
      张起灵眸光略微暗了暗,本来就暗弱枯井眼睛,这种变化是很细微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却还是让吴邪捕捉到了。他将他的手裹进掌心里握着,埋头把玩,很久才道:“学生自发。”
      吴邪眉心一蹙,哑口无言。
      张起灵道:“那个丁少爷,陈皮阿四,都死了。”
      吴邪埋下头,反握住他的手揉搓一通,道:“学生抓到了?死了……多少?”
      张起灵道:“抓住两个,死了三个。”
      吴邪深吸一口气,还没叹出去,又听见他道:“我会想办法救人,恐怕没时间照顾你。”
      吴邪点头,笑了笑,道:“还当我小孩呢。”
      张起灵道:“我会通知吴三省。”
      吴邪脸色一变,抓住他的手一紧,道:“算了,别跟他们说。学校那边瞒不过了,我还得请解叔别告诉他们。”思忖良久,他道,“请小花来吧。”
      也只有他了。
      张起灵也想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张起灵肯定是在学生们的暗杀名单里的,只不过逃过一劫罢了。而他这个让汉奸包养的兔儿爷,也不过是遭了报应,挨了一枪。多少人当笑话看,可想而知。甚至会有很多人想,怎么没死呢,便宜了他,这种人本就该烧死的,还跟汪精卫的人,两个都该死。但人生就是如此,无论多少人要你死,你也得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才有希望。
      活着才有可能看到国家的未来。

      张起灵通知得快,解雨臣下午就赶来了。什么都没说,给他倒水,削水果,还捎了几本杂志过来。王盟来探了次病,说他暂时替了他的课,心照不宣,对暗杀的事绝口不提。还有几位为人处世较为精明的同事,都说学生不懂事,什么先生居然教出这样不长脑子的人来,听说抓到了两个,就应该严办。送了许多花来,吴邪又想起那次受伤,叶成将一束花递与他,笑道:“鲜花赠美人。”阿宁在旁边笑。
      当时觉得没了张起灵,天快塌了。其实当时头顶的天很高,有很多人为他撑着。
      虽然势力不及当年,吴三省与陈文锦多少还是会知道些的。陈皮阿四的丧事由他们夫妻一手承办,吴邪本该出席,却也没来通知他,就是最好的证明。解雨臣跟着解连环去了殡仪馆,回来后对吴邪道,你三叔老了。吴邪将脸埋进掌心里,很久不说话。
      几天后,听解雨臣说,放了一名学生,另一名在牢里自杀了。其余不用多说吴邪也明白,张起灵的援助,对他们而已肯定是屈辱的,少年心里有一捧热血,有低不下的头颅,灵魂干净神圣,不容玷污,死亡简直微不足道。也许还会恨那位得救的同伴。只是他不知道,活着才有希望——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吴邪对解雨臣道:“小花,你看我脏不脏。”
      解雨臣笑道:“身子脏了,洗洗就成,还怕少了那池子水?”别把里头给弄脏了。
      吴邪悬着的心忽然着地。
      解雨臣说他腿不方便,张起灵又在南京,出院后去他那里住比较好。吴邪便暂时住进他的公寓里。没了楼下争吵不休的夫妻,楼上吊嗓子的女职员,日子像一位风情万种的女子害了病,一下子干瘪下来。解雨臣去上班,他便在屋里听收音机,看书,写作。他开始创作小说,尝试将生命中匆匆走过的那些人记录下来,稍作艺术加工,让他们成为某个小故事的主角,以另一种形式永久地存活下来。
      张起灵来上海的时间减少,像约定俗成,每次来看他,解雨臣都恰巧有事出门。张起灵坐在沙发上,让他坐在他腿上,从后面圈住他,两人一起看书,或者看他投稿的小说。看到一篇,主角是个叫张素的舞女,张起灵道:“她要是看到,会笑你的。”吴邪便笑:“笑我这个情敌,居然写故事为她叫冤?”张起灵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吴邪说下一个故事主角是位老裁缝的女儿,叫张起灵说说他不在这段时间,他知道的事。张起灵思忖良久,道:“那裁缝的女儿受了日本人利用,险些害死一位特务与他的爱人。”吴邪一怔。张起灵又道:“但他爱这位特务,摇摆不定,最后给了他反击的机会。日本人记恨她,上海沦陷时,趁机扔掉了这枚棋子。”吴邪从头凉到脚底,脑袋想给人钻了个洞,灌了水银进来。良久,他惨烈一笑,道:“你说真的?”张起灵揉揉他的头,道:“小说。”两人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吴邪深吸一口气,叹着笑道:“小说。”逝者已去,有些东西,已经没有意义。
      后来他问解雨臣,为什么没有疏远他们。解雨臣道:“我只信你。”他眼眶有点湿,走过去抱住他。解雨臣反抱住人,笑道:“怎么还跟孩子似的。”他险些哭出来。有的人就是这么好,好到让你无地自容。
      腿好了,便回了公寓,回学校继续上课。张起灵一两个礼拜来一趟,有时候会带点东西。他将他所有刊登的小说从杂志上撕下来,集成一本,黏成小书册。吴邪笑道:“怎么这么幼稚。”张起灵道:“你的文集。”吴邪道:“是‘我的朋友们’,以后不是没有机会出文集,这样没意思。”张起灵道:“都不一样了。”吴邪只好任他去了。
      他去看过两次吴三省夫妇。那边没有冷落他,却也与过往不一样了,那幢他生活了三年的房子,如今好像生了股推力,磁极相异,总要将他撵出来。他不太敢去了。
      黑眼镜来上海,张起灵带了他一起去茶馆。那人还是老样子,黑色皮衣,背后扎个小辫子,一副墨镜遮住眼睛,嘴角擎着笑,道:“哟,小三爷长大了。”
      年末,日军占领租借大使馆。吴邪坐在张起灵的车上,要去城隍庙听说书。汽车一路飞驰,他抓着他的手,打了会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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