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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1.初春
初春时节,周遭的寒气尚未消除,冬雪融尽,嫩草吐绿。
傍晚时分,汴梁河畔上前来散步之人并不算多,约摸是因开春较忙,腾不出空闲,反而显得清清静静。
残阳映了一水的波光粼粼,温煦的光芒柔和倾洒,子言慢慢沿着河边而行,宽大的袖袍扫着一地的青绿,身形虽是清瘦步伐却稳健得很,一瞧便是个练家子。
眼下不过酉时刚至,地面还留着些许温热气息,拂向人面,没由来觉得心中安谧。
他许久不曾这般放松过了,白天里有太多繁琐杂事需亲自处理,难得能有忙里偷闲的机会。
迎着风,耳边发丝瞬间被吹到脑后,被日华勾出的轮廓俊朗儒雅,一双星眸淡淡蕴光,这般容貌自是令不少路人心中暗自赞叹。
侧身时候,忽而听得不远处传来几声不大协调的哭闹,这边已有人好奇的要凑过去看,子言抬眸望了一望。对面的槐树下拥了两三个男子,仔细一瞧,那人群中间似蹲着个姑娘,哭哭啼啼地双手抱臂,直把头埋在臂弯中。
出于同情,亦有些想明白缘由,子言随着人流过去,还未走近,就听得那几人吵嚷道:
“你这丫头,偷了咱的东西,竟还不承认!”
说话的是个面目凶煞的小个子,此刻正双手叉腰,表情甚是愠怒。
“我没有……我没有!”子言听到那声音,细细弱弱的,似乎半点气势也无。
男子厉声质问道:“若是没有,如何不敢把你怀里的包袱拿出来我等看一看?!”
拨开人群,子言方能看得那姑娘的相貌。
脸蛋小小的,满是泪痕,眉目算得上清秀,尤其是眼睛,清澈如水,漆黑点墨。
不知为何,他心头生了一丝好感来,莫名的没有什么预兆……
“包袱……包袱……不能给你看。”说话间,她却是又将东西搂紧了几分。
“瞧你这百般隐瞒,必是我那东西教你藏了去!”旁的两个男子怒不可遏,挽起袖子来就道:“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会顺从还来了是吧?!”
一语说罢,他扬起拳头来就要砸过去。围观的一干人等皆是倒吸了口凉气,只担心这瘦瘦小小的姑娘怕是挨不了这么一拳。
但不想,手尚还未触及她额头,半途就被人迅速擒住。
那人心有怒气,想也不想抬头就喝道:“你是哪个……”待看得来者模样时,后半句话生生噎住,再道不出口。
另外二人语气一转,口不成言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君、君公子……”
子言面色如常,朝他微微一笑,手上也就松开来。
“到底是个弱女子。”他这般道,“就不要多难为她了罢?”
“是是是,自然君公子都这么说了……”那人话音刚落,旁的一个就揪着他胳膊,低声道:“可咱们那是家传的玉佩,怎可这样白白便宜了一个丫头!?”
听他如此说来,那蹲着的姑娘忙看向子言,眼底里尽是求助的神色。这样的表情,让他微微怔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唇边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方自腰间解下玉坠,递给前面的几人。
“既是如此,不如我用这青玉司南佩抵你那传家宝玉怎样?”
“可……”
“行行,自然好。”不等那小个子推拒,旁的两人连连应下。因得君家的声望他们自然不敢不从,亦是不能得罪,收了玉佩之后就赶紧告辞离开了。
其余人见这热闹看完,议论了一番也就都散了,很快树下就只剩的那小姑娘和子言二人。
家中事务繁多,他本也没打算多留,转过身,举步就欲走,不想袖摆被人拉住,子言还没回过头,便闻得身后那绵软的声音轻轻道:
“我……我没地方可去。”
2.春分
春分昼夜无长短,风送窗前九畹香。
朝阳透过窗洒进屋时,大地便就彻底回暖了。
将近几日的账本看完,子言合上书,闭眼,颇为疲倦的摁了摁眉心。
“主上。”旁的一个人忙替他端来一杯煮好的香茶,香气四溢,有宁神之效。
子言伸手接过来,淡淡抿了一口,仍旧是靠在椅子上,看似非常乏累的浅眠。
知晓他素来忙碌,手下人不敢多言,君家原是靠生意起步,到了他这一辈,却又在江湖上有了势力,偌大家族如今只他一个主子,两边之事重重压在肩上,也难怪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正安静之时,却不想远处传来一阵嬉闹之声,旁边的人生怕将他吵醒,拧着眉往窗外看,园子里,明媚花丛间有人在打秋千,迎着风,隐约瞧见那层层叠叠飘起的衣袂。
回头看着还在熟睡的子言,那人开了门想要出去把她们喝走,刚踏出一只脚,背后忽地听子言道:
“不必了。”
语气里竟含了点点笑意,不知是不是他听错?
“既是玩得那么开心,何苦赶她们走?”他抖抖衣袍,站起身来,温言道,“恰好我也想出去看看呢……”
底下的人听他这么说了,当然再没言语,自低眉垂首,恭谨跟在他后面。
园里杏花开得很灿烂,纯白的颜色上染着粉红,风偶一来去,四周便都是甜甜的气息。
子言走过去的时候,丫鬟们已没有打秋千了,只拿着毽子在踢。几个丫头围了一圈,兴冲冲地帮忙数个数,中间的那个人一心专注在毽子上,隔了一重花叶,子言能看见她眉色飞扬的脸,如此时阳光一样绚烂的笑容,干净得不沾一点污渍。
“八十,八十一,八十二……”
“一百五,一百五十一……”
几人玩得开心,尚没发觉子言走近。
待得数到快两百时,其中一个丫头余光才瞥见他,连忙惊愣地唤了声“公子”,剩下几个也就都停了下来,那毽子从空中坠下,“啪”的一声。
“公、公子……”
瞅见周遭一干人那慌乱的神色,子言心中不禁内疚,只无奈摇头道:“没什么事……”原想说让她们继续玩耍,可又想到气氛既已被破坏,定然也再无兴致,方又柔声道:“你们忙罢。”
“是。”
哆嗦着应了声,丫鬟们都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中间站着的那个人,眼里怅然,手上捏着毽子,凄凄望着她们走远。
子言看了她半晌,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去,轻笑着问道:“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阿冬这才抬起头来看他,感激地一笑,“很好,很好,我要谢谢你!”
“无需客气。”
犹记得一个月前,他不过在路上顺手替她解了围,怎料得到自己竟禁不住她请求将她带回了庄子。
见他在小亭子里坐下,阿冬忙不迭跑过去,殷勤地帮他倒茶,继而又端了瓜果来一一摆上。子言看得一愣,不由奇怪:“这是作甚么?”
阿冬笑着抹了抹汗水,理所当然道:“你是主子,伺候你应该的。”
“……”子言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摇头,“我不曾把你当下人,为何要这样?”
闻得他这话,阿冬眼中闪了闪,颇为委屈地耷拉下脑袋。
“……就因为你没把我当下人,所以她们都不同我玩了……我还是做下人的好。”
回想方才的情景,子言唇边荡起苦笑来,孤寂的感觉,他又何尝不知晓……
“抱歉,我家……家规甚严,因此她们一向挺怕我……”
阿冬立在原地,低着头没有说话。似乎是犹豫了许久,她又扬起脸来,笑吟吟道:“没有关系,你当初能救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看她脸上的笑容,子言仍旧叹了口气:“你若觉得住得不开心,不如……”
他话还未道完,阿冬就拉着他胳膊连连摇头,“我住得开心,开心……真的!求你……你别赶我走……”
无父无母自小在江湖上打滚的孩子,总是这样畏惧着被人抛开。子言望着她眸中的惶恐,心头不由一软,伸出手来在她发髻上揉了揉,笑道:
“不会的,你放心。”
听他这般承诺,阿冬才像是真真正正放松下来,点头如捣蒜。
柳条纤细地绕在耳侧,池上涟漪阵阵。而春光里,她脸上的微红被染得越发清晰,轻薄柔软,花瓣一样娇艳。
子言缓缓起身,对着她柔声道:“她们陪你玩的什么?方才那个么?”
阿冬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喜滋滋地将手里的毽子拿给他瞧。
“就是这个。”
子言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拿过来,撩了袍子竟真陪她踢了起来。
瞧着那娴熟的动作,阿冬心中佩服不已,偏头时,看日光洒落他半身,眉上轻扬,光影流转之中他眉宇儒雅俊朗,宛若神明,她蓦地一惊,讷讷地别过脸去。
3.谷雨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屋外淅淅沥沥,耳边尽是雨打叶子的声响,桌上的热茶冉冉腾香,子言一手扶在窗边,静静瞧着外面被雨洗刷得干净清晰的芭蕉,良久之后才冷声开口。
“你此番来……又待如何?”
对面的椅上,慵懒地坐着一人,眉目间与他有几分相像,不过比及他的儒雅更多的却是凌厉。那斜飞入鬓的剑眉,英气迫人的俊脸,眼底里萧瑟冰寒的气息,生生透着威胁。
昔时放下才到唇边的茶杯,未喝一口,勾起嘴角来,望着他笑道:“大哥这算是什么话?怎么说我也是君家一子,如何要同我这般生分?”
“君家一子么?”子言闭上眼,忽的脸色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五年前,是你执意要离家,爹爹分与你的钱财难道还不够多么?我君家族谱里,早已没有你的名字!”
他的狼子野心,不过是等父亲死后再来分一杯羹,亦或是用何种手段独掌君家大权,最后一统江湖……
“大哥好冷的心啊。”昔时淡淡站起身,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惊然,只笑道:“幼年练剑的时候……你可还记得?”
子言缓缓睁眼,却不答话。
他的话语在屋里荡开,声音清凉。
“‘子言昔时,逍遥无情’,你我并驾江湖,快意恩仇,岂不乐哉?”
“今时不同往日……”子言转过身,凝视他好一会儿,才冷冷说道,“如今的君教主,魔教第一人,天下武林人士的仇敌……子言怎配与你‘并驾江湖’。”
“大哥。”昔时波澜不惊,那不屑的笑容,好像嗓音里都含着鄙夷,“我要什么,你是知道的。”
子言面色不改,朗眸如水,对上他的目光,“……君家的家业,不能给你。”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说出此话时,浑身竟无法抑制的发出冷傲决绝的杀气,原来这么多年了,他分毫也未改变……他的手上染满鲜血。
江湖中再高的地位,也不过是靠尸体堆砌而成的……
“那好!”昔时狂笑出声,似乎等待已久,“便就再战一场罢,大哥——”
尾音落下,腰间的无情宝剑顿然出鞘,右脚轻轻一蹬就欲逼他面门而去,然子言身形巧妙,不过微一侧身就轻松避开,趁此空闲将腰上逍遥折扇取来,“唰”一下展开挡于胸前,刚好隔开他回身来的那一剑。
他二人虽属同门,所习武功皆出一人之手,但因修习的内功心法不同故而招式威力也便不一样。子言习正派心法,武功淳厚有力,昔时却学的魔教功夫,招招辛辣狠毒,即便用剑也是邪门歪道。
来回拆了几十招,这屋中毕竟狭小,打斗多有不便,手脚无法施展开,子言方一挫身,跳出窗,昔时见状亦是紧随其后。
外面雨点密集,瞬间湿了衣衫,沾了雨水的剑锋愈发清厉,不知是因风还是因得他二人的内息,那周遭树叶被震得微微发抖,刀光剑影,那闪出的光芒如灵蛇般在风雨中攒动。
“叮——”
院子里尤听得武器相撞之声,无情剑的寒光在他手中流转,正映于扇柄之上,气势凄厉无比,青色光芒瞬间扩散开来。
子言踏前一步,黑色瞳子里蓦地涌上一股冷意,竟让对面的昔时看得不禁往后退,扇子扫过他咽喉的那一瞬,几乎同时,右手聚气在掌心,狠狠的拍击他胸膛——
“噗——”
浓郁的血腥味自他嘴里呕出,落在地上,晕染于水中。
不给他喘息的几乎,子言作势就欲再次攻上来。
昔时尚闪躲不及,余光却看见了什么,一手捂着胸口,唇边却凝上笑意。
电光火石间,子言还没反应过来,就瞧他身形一转,手拎了一人挡在自己身前,待看那人面容时,他愕然怔住,手上的招式飞快收回,身体内的气息却因这般突如其来的动作大乱不已,丹田的气流在全身发了疯似的游走。
这一刻,他只觉四肢百骸都在疼痛,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觉,直直倒了下去。
4.立夏
怀君晴川上,伫立夏云滋。
昨夜下了场雷雨,今早起,便觉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子言躺在床上,伸手遮了遮有些刺目的阳光,意识好像清楚了许多,他扫着周遭的环境,朴素的雕花木床,幔帐轻轻抖动着,窗前摆放的是他喜爱的那盆十八学士。
自己睡了多久了?为什么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
“来人……”出声时,竟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到不成样子。他微震一瞬,再没开口。
门外听得窸窸窣窣动响,继而就有人急忙推门进来,抬眼看去,那走在最前的是跟随他多年的侍卫,小跑在他背后的是那张惶恐不安的脸,黑曜般的眸子里带着他看不明的神情,面容憔悴,好像……瘦了不少。
“主上!”侍卫于他床边坐下,拿了他的手,扣脉门听了一阵,表情顿然轻松下来。
“主上吉人天相!”他喜道。
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子言虚弱地朝他笑了笑,问,“我病了几天?”
“……主上昏睡了半月。”他回答得简洁,“身子正虚,内力恢复恐还虚一段时日。”
“哦。”子言颔首,垂眸,又问,“昔时呢?”
“……”侍卫犹豫片刻,道,“属下无能,让二少爷跑了。”
“无妨。”他心头倦倦,翻了个身,“既是跑了,便就让他跑了罢。”
以那人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主上早些歇息。”看他表情疲倦,侍卫拱手抱拳,自不敢再多打扰,“属下先告退!”临走之时,他在阿冬身侧停了一停,眉头微皱了一瞬,似乎是很迟疑。
“阿冬姑娘,劳烦请将厨里的鸡汤端来。”
阿冬本正盯着子言的面庞出神,因听他这一句话,忙反应过来,惴惴点头:“好、好……”
睡梦里嗅到浓浓的鲜汤味道,子言眉峰动了动,睡眼朦胧地侧过脸来,正对上阿冬那满是歉意地眼睛,手捧着一碗汤,巴巴儿地望着他。
“……怎么了?”被她瞧得心头一愣,子言不由启唇而问。
阿冬咬着下唇,手指不自觉收紧几分,带着些许哭腔。
“对、对不起。”
子言撑起身子,坐直了看她,犹自不解:“呃?”
“对不起……侍卫大哥说……如若不是因我……如若不是因为顾及我,你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
阿冬拼命地摇着头,心中悲凉,“我不该到处乱跑的。”
原来是这个事情。
子言听她道来,忍不住莞尔笑出声:“不打紧,只是小伤。”
“小伤?”阿冬腾地一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在床上可是躺了整整十几天,每日每夜都疼得浑身冒汗……这样,也算是小伤么?”
“哦?”子言有些尴尬,“我……我病中,可有说什么胡话?”
脑中像是被什么击中,阿冬身形一僵,怔忡地垂眸瞧着碗里的汤。
想起那些夜里。
屋外狂风大作,屋内烛火凌乱。
他脸色煞白,神志不清地抓着床单,嘴唇干裂出缝来,只断断续续地念着。
“……不要……不要杀我……”
“阿冬?”见她良久未语,子言猜出些端倪来,蓦地脸红,“我梦里,说了什么?”
“没有。”她回过神来,猛烈的摇头,坚定道,“你什么也没有说,真的!”
虽心里狐疑,但看她这般表情,子言也不好再询问下去,只笑道:“那就好。”
斑驳的树影照了些许在他脸上,阴暗处瞧他微弯的眼角,整个人被阳光笼罩,温柔得不像话。阿冬看了他好半天,扬起嘴角来笑盈盈地搅着汤。
“喝汤罢,好不好?”
子言也没有拒绝,点头轻轻道:“好。”
舀了一勺,晶莹的汤汁在初夏的朝阳里波光闪动,阿冬细心地替他吹了吹,伸手慢慢凑到他唇边。
子言愕然一瞬,觉察到汤的温度,几番犹豫之下,看着她两眼的期盼,终是盛情难却,方张口含进嘴里。
温暖的味道,浓郁的口感,带着这个时节该有的芬芳,迷乱了思绪。
5.小暑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
酷热的骄阳火辣辣的烤在屋顶,即便已将帘子掩上,房中还是遮不住暑气。
子言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内伤才好转回来。这日正在看书,外面就有人轻轻在叩门。
他抬起头,见得阿冬满脸通红的立在门边,嘴唇有些泛白。
“进来。”
她依言乖乖走进去,端了凳子在他旁边坐下,脸色似乎才转好起来。
子言瞧她额上尽是汗珠,一双眼睛迷离悱恻,不禁开口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阿冬这才点点头,两手握着他的茶杯,低低道:“热……头很晕,还有点恶心……”
子言拿了袖子替她将汗水擦干,皱着眉把脉。
“是中暑了。”
牵了她的手,扶她在榻上躺下,子言回身向底下的人吩咐道:“做点解暑汤,再去窖里取些冰块,动作快点。”
“是。”
阿冬烦躁不安地捂着头,不停地喊热,子言没了办法,只能先用内力让她勉强凉快下来,继而又拿了折扇轻轻帮她散热。
丫鬟将解暑汤盛上来的时候,就瞧得他满眼温柔地望着床上尚在熟睡的阿冬,一时犹豫着不知是进是退。
子言余光瞥见她,方转了头,微微一笑,道:“拿进来吧。”
“是,公子。”
包着冰块的布袋刚放上她额头,阿冬就醒了过来,约摸是觉得凉爽,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精神,伸手摸了摸那冰袋子,脸上露出大片笑纹。
“是冰么?真凉啊……”
“觉得好些了么?够不够?”子言用帕子擦去融化出来的冰水,轻声问,“要不要我再拿一些来?”
“你家有冰窖?”阿冬眼里羡慕。
“嗯。”子言含笑点头,“还有冰镇的果子,吃么?”
“吃,当然要吃。”她说着就要下床起来,子言忍俊不禁地将她摁住。
“不急,果子也不会跑的。”他把手边的解暑汤拿过来,柔声道,“把这个喝了,会好受一些。”
阿冬探头看去,好奇道:“是什么?”
“解暑汤。”子言道完,又补充一句,“百合蜜枣的。”他抬眼朝身边的丫头示意,后者明白过来,立马退下去准备吃食。
白玉勺子刚凑到她眼前,阿冬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好,你……怎么能让你……”
“没关系。”子言执意要喂她,说话的语调里居然还带了一丝孩子脾气,“你不也照顾过我么?许你喂,就不许我喂了?”
阿冬听完就愣住,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反应过来,怔怔地盯着他看,连话也说不出口。
子言被她的模样逗笑,无奈地摇头:“快张嘴。”
“……”后者微微启唇,冰凉的蜜枣汤流入齿中,浓郁的蜜甜与香气渗入全身的肌骨里,这个仲夏,似乎不那么炎热了。
丫环把果盘端上来,子言接过手,用指腹碰了碰,冰凉冰凉的。回头时,发现阿冬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他不由好笑。
“这么看着我……作甚么?”
阿冬想也没想,脱口就道:“你很好看。”
拿托盘的手猛然一滞,子言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正想说话来打趣她,但当看进她眼里的那丝正经的神色,心中蓦地顿了一下。
这一瞬,他竟莫名其妙的,有些期待。
一个人孤寂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也渴望着能安定下来,如若能够不问江湖世事,能够不理这偌大家业,自由地行于天地之间,即便把君家让给昔时……又何妨。
“阿冬。”他语气平和下来,几乎用尽平生的温柔,轻轻开口,“嫁给我,好不好?”
喜欢看见她那肆无忌惮的笑,那样飞扬的神情,纯净的生命,如今就在他的手边,他想留住,想用一生来守护着。
在小暑这样不甚美好的阳光下,隔了层纱窗的朦胧,她的脸上忽然泛起一抹潮红,眼里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继而,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即便是意料之中,子言仍旧难掩欣喜,站起身拥她入怀,极轻极轻的在她唇瓣上吻了吻。
暖风透过缝隙吹进来,带着几许落英,美得不可方物。
6.白露
夜满边关月满岗雾生白露缘生网。
天气开始转凉,鸿雁南飞,落木纷纷。
京城那名满天下的君大公子今日正将娶妻,君府门前红绸高挂,喜气洋洋,乐声喧哗,远远看去,宅里红艳艳一片色彩,前来祝贺的宾客源源不断,府内的小厮前后忙个不停,脸上却满是笑意。
此刻,便是一直摆着冷面孔巡街的差役们,也染了几分喜色,只盼着收工能去喝杯喜酒。
一阵吹吹打打闹完之后,那顶大红花轿在门前落地。喜婆扭着腰把轿子里的新娘搀扶出来,众人只看着她身段小巧玲珑,虽算不得丰盈,但揣测着她也当是个可人的姑娘。
在吵杂的议论声中,黑压压的人群随着喜婆进了厅堂内。
堂上坐有几位远房长辈,正中站立着的那人,一身大红喜服,挺拔身姿,朗目若星,儒雅的俊脸上皆是温柔。他静静地看着门外走进来的那个人,盖头之下,看不见她的表情,他却在脑中无数次的猜想。
从现在开始,他就不再是一个人。
未来怎样,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永远也不会后悔,哪怕将迎来的会是一场黑暗。
三拜后,喜婆引着她往房内去了。
子言却还在原地愣愣看着,直到旁边的友人打趣着笑他,方才回神过来。
“你啊……新娘子都入洞房了,莫非是急不可耐么?”一人笑道,“别娶了妻子忘了兄弟啊,咱们今日可说好的,一人一坛酒,你不许躲!”
旁的人都笑了。
子言亦不推拒,笑着点头应了。
一连被灌了好几坛子的酒,淡淡的酒气在脸上泛开,入耳的全都是华丽醉人的道喜声,子言看着眼前来来往往敬酒谈笑的朋友,酒杯举到唇边,回想初见时的情景,只觉得感慨,烛光反射在酒水中,隐隐波动,他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胡话……
入夜很深了,厅中的客人陆陆续续告辞离开。
带着一身浓浓的酒气,子言推开了屋门。
一片寂静。
更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就像是呓语,喃喃着,浅浅的。
昏黄的红烛下,阿冬正俏生生地站在窗前,听得开门的声音,方才转过头看他。
她的盖头已经摘了下来,嘴边的笑容,一如当初在繁花开遍的园子里见过的一样,绚烂得宛如春日里的阳光,绮丽又清新。
他所追求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自自在在的,能在他的一生中绽放。
“抱歉。”他步伐微有些蹒跚在桌边坐下,歉疚道,“喝得太久了……”
阿冬笑着摇摇头,先是倒了一杯茶给他,继而却又问:“合卺酒,还喝么?”
“喝。”子言含笑点头,“这个,自然是要喝。”
清茶入喉,他未及多想就拿了那杯酒来,缓缓灌进嘴里。酒水虽香甜可口,但仍让他醉意朦胧。眼皮只挣扎了几下,就趴在桌上均匀吐着呼吸。
“子言?”阿冬连唤了几声,又伸手推了推他,但看他完全没了反应时,方叹了口气,费力扶着他在床上躺下。褪去外衫,除了鞋袜,拉好被子。
桌上的红烛已经燃得只剩一支。
阿冬在床边蹲下来,眼中毫无神色地看着他的睡颜。
睡梦里,他一直都是这样一点戒备也没有。
不知看了多久,她似乎才想起什么来,缓缓自怀里掏出那把匕首,没有任何留念的,推入他心窝。
血色在他胸膛推移开来,染透了大红被衾。
这一瞬,她猛然看见他唇边泛起的那丝苦笑,昙花一现般悄然坠落。
手里的刀刃清脆摔在地上,溅出点点血迹。
身后有人不紧不慢的走进来,走到她跟前,抬手搭在她肩上,带着藏不住笑意。
“堂堂君家一家之主,他……也有今天。”
阿冬没有回头,昔时却蹲了下来,手拂过她脸颊,温柔的语气里满是凌厉气息:“阿冬,你真好……放心,待我独霸武林之时,我必然不会亏待你。”
“我……”
她怔怔地望着子言的容颜,咽喉似哽着什么,一句话也不能出口。
脑子里,尽是初春时候,傍晚河畔边的那个身影。一袭青衫,温润如玉。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他的声音,说。
“到底是个弱女子。”
“就不要多难为她了罢?”
昔时站起身来,笑道:“你该开心才是啊,阿冬。”
血渍愈发浓郁,酒暖,屋暖,她的心却冷。
“开心?”
阿冬摊开手掌,“啪”的一声,沾了一滴透明的晶莹。
“是啊,我该开心才对啊,可是……”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心里好疼。
她讷讷地看着子言,眼里模糊得看不清事物,无尽的撕裂,让她觉得连空气里都带了刀刃,一下一下割在她咽喉。
此生,她都不会再看见他了,也不会听见他的声音……
“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开心的感觉……”
阿冬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为什么……眼泪会不住的往下掉呢……”
“傻阿冬。”昔时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你本就是个没有心肝的人啊,怎么会伤心呢?”
是啊,她是个没心肝的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是知道我要杀他的,对不对?”
“为什么他不杀了我呢……”
心尖上泛起的霜雪忽然冷到了骨子里。
昔时没有再理她,只上前牵了她的手,转身。
“走吧,阿冬。”
她依言迈开步子,最后一点烛光,在风中慢慢燃尽。
回过头,幔帐下,是子言含笑的面容。
若长相守,不过你拈花,我把酒。
【谢谢观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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