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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说他叫河上万齐。
这个名字在攘夷战争结束后的这几年可以说是赫赫有名,但又子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初秋的黄昏时分,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最后上了桥。那个男人就杵在栏杆边上不知望着什么,又子却有一种直觉,那人在专程等自己。
说起来,那个男人的打扮相当奇怪。墨镜,耳机,墨绿色连身装,背着三味线。
男人侧头看见又子,面无表情地挡在她身前,开口:“在下河上万齐,隶属鬼兵队,来岛小姐,请你加入我们。”
鬼兵队?
鬼兵队早被灭了。
又子对那一天记得很清楚。鬼兵队最后顽抗的余党也被幕府兵力剿灭,二十余颗人头血肉模糊地摆在桥下,不管离得多远都能闻到那种刺鼻的铁腥味。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又子难受焦躁,她扭身想要逃开,母亲却死死地握着她的双肩。
又子至今还记得母亲的那双手,那双原本柔若无骨的手,在那一刻爬满了青筋。
如枯枝一般丑陋。
“无聊,给我让开。”又子道。
她上前一步,见男人没有退开的意思,又子立即拔枪指过去:“我说让开听到没有?”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又子眯起眼,刚要扣下扳机给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个教训,男人却突然提步向她走来。
他的声音淡淡,语调毫无起伏。
“晋助说,给你一个为父报仇的机会。来岛小姐,如果你改变主意,五天后,桥上见。”
错身而过之际,又子甚至听到了他耳机下传来的嗡嗡音乐声。
能令别人都听得见的音乐声,罩着耳机,又是怎样的震耳欲聋。
这人,从始至终,就不在乎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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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岛家曾是古代宇多天皇的后末裔,但时代变迁,逐渐没落,到了江户时代已经彻底被挤出了政界圈子。
上上上代的家主走投无路,找朋友托关系用尽一切阴谋阳谋,渐渐在商界站稳了脚跟。
但曾经立于权力中心的家族又怎会甘心一直滞留在社会的底层,送子游学,嫁女联姻,来岛家开始不惜一切手段力求再度打入政界。而这个愿望,最终寄托在了上代家主——来岛又子的父亲身上。
又子对父亲的认知,大多来自下人的回忆。
听说那是个幼年沉默寡言,却天资聪颖的孩子,而长大后,收敛了孤僻性格,变成了一个温温吞吞的老好人。
但正是这个经常温吞笑着的老好人家主,在天人入侵攘夷战争打响后,默默无声地投入了攘夷的队伍。
因为担心连累家人,他绝口不提来岛半字,只说自己来自乡下,叫平野五郎。
却不曾想,这个临时起的假名,一直用到了他死。
父亲离家时,又子只有三岁。
说难听点,又子对父亲的感情,不会比对她养的那只土狗要深。
那只土狗病死了,又子痛哭一场挖坑把它埋了。而当伺候她的下人婆婆抹着眼泪偷偷指着桥下的某颗人头,对她说那是你父亲时,她却默默地看着,毫无悲痛之感。
又子无法体会母亲的悲伤。
牵肠挂肚多年的丈夫,再见面时却被砍了头,而眼睁睁望着那桥下的头颅一天一天腐烂,逐渐散发出恶臭,自己却连带他回家为他立墓都做不到。
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终于将这个可怜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线击垮。
她变得虚弱而神经质。半夜咯咯咯的笑声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猫,时常让又子从梦中惊醒,久久再难入眠。
之后两个月,母亲病故。二叔来岛胜成了名正言顺的现任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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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子躺在榻上,目光发直地盯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后纸门被拉开,一个藕色和服的少女端着餐点缓步而入。
是茶茶。
很多人都说,茶茶和过世的夫人最为相似。亚麻色柔顺的长发,温婉端庄的模样。
和又子截然不同,茶茶从不大声讲话,从不大步走路,笑不露齿,行不动裙,脾性很是温软。
在来岛胜掌权后,为了博一个好名声,对于长兄留下的这两个侄女,他是实行放养政策,在不威胁利益和统治地位的条件下,极尽娇惯。
这也就养成了又子越发骄躁的性格。又子任性冲动,藏不住喜怒哀乐,动辄笑声连连,动辄使性子摔东西。她有双枪在手,怒极了拔枪射人的时候甚至不在少数。但又子的这些行为在来岛胜眼里不过是小打小闹,只要别触及到敏感问题,任她如何撒泼耍闹,来岛胜只作壁上观,从不约束。
相反,茶茶却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性。
无论发生什么,又子从未见过这个妹妹,开怀地笑,或是悲痛地哭。
她的情绪似乎一直保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点上,四平八稳,任何东西也无法撼动半分。
“心情不好吗?”茶茶将餐点放下:“多少吃点吧,有你最爱吃的煎饭团。”
“哦。”若是换一个人,也许又子会大发脾气将他赶出去,但她现在却只是慢吞吞地爬起来,老实地开始吃饭。
“发生什么了?”茶茶跪坐一边问。
又子摇摇头,几秒后又摇摇头。她脑子里满满都是河上万齐那番话,口中菜肴,味如嚼蜡。
听到联姻的消息时,又子腾地一下站起来。来岛胜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他继续道:“茶茶,二叔不会为难你,一切由你决定。”
茶茶低眉敛目,微笑道:“请二叔给我一天时间考虑。”
来岛胜点头答应,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和表情离开了。又子抿抿嘴:“他说了由你决定。”
茶茶望着单纯的长姐,苦笑不语。
次日中午,又子从街上回来,远远地,就见几个家丁拖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去了后巷。
“这人是谁?”又子追上去:“怎么打成这样?”
“这是铁匠铺加山的小儿子,来向茶茶小姐求亲。”一个家丁回答:“他不识好歹口出恶言,家主大人说给他一个教训。”
又子不认识什么铁匠铺的人,她探身去看那人的长相,很是清俊的一张脸,只是此刻肮脏狼狈,垂着头,像是一条死狗。
又子嫌恶地退开几步,被几个家丁打成这样,实在是个草包。她扭头就走,突然想起什么,问跟上来的家丁:“茶茶认识他吗?”
“不知道,应该不认识吧。”家丁补充道:“茶茶小姐很少出门。”
又子点点头,等他们出了后巷,只听另一个出口一声尖叫,应该是过路的女眷发现了那人。
然后便有人忙乱着叫救护车。
被送到医院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又子如此想。
之后回到家中便听说茶茶同意了婚事,于是她很快忘记了这段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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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两天后。
来岛家接到了一张请柬。
丧礼请柬。
茶茶拿着那张署名加山的请柬,穿上黑色和服戴上白花,在清晨出了门。
那时又子刚刚起床,她把纸门扒开一条缝,晨光熹微中,她看到茶茶的侧脸,毫无表情。
又子突然觉得心神不宁。
当天夜里,茶茶回来得很晚。又子躺在榻上等了很久,才听到隔壁纸门轻轻拉动的声音。
又子阖上双眼,辗转难眠。半晌后,她爬起来披了件羽织,去了隔壁。
还没有拉开纸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很微弱的一声“姐姐”。
又子愣了愣,拉开纸门,茶茶侧蜷着身,朝她笑了笑。
又子的颊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扭头尖叫:“来人!医生!医生在哪儿!”
茶茶的笑容因疼痛而扭曲着,又子跌跌撞撞跑过去扶起她,探手想拔出那没入腹中数寸的匕首,手却抖得厉害。茶茶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什么,又子连忙握住她的手。
“姐姐……如果……”茶茶眼神开始涣散:“如果我说出来……就好啦……”
“为什……么……会……这样呢……”
“加山君……我也……我也喜欢……你啊……”
又子正握着她的手不知所措,听到这句话,顿时如凉水兜头浇下,僵在原地。
“你……”又子张张嘴,刚发出模糊不清的一个单音,茶茶的手却已经从她手中滑落,掉在了榻榻米上。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犹如身处梦中。
偌大的来岛府邸被付之一炬,火光冲天,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木材和尸体烧焦的油腻臭味。
又子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记得逃走了多少人。
她用光了子弹,眼睛被烟熏得肿痛干涩,左脚被砍伤,一瘸一拐地走走停停,却不知为何来到了桥边。
桥上栏杆边杵着一个男人,墨镜,耳机,墨绿色连身装,背着三味线。
在失去意识之前,又子恍惚看到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小片鱼肚白,又是新的一天。
第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