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陌平嘉

1、That's all

　　梅雨季早已经过去了。
　　升降机停在17楼迟迟不下来。已经晚上九点多，头顶的电钻声还没有停止，嗡嗡嗡地让人觉得头盖骨上被开了好几个洞。
　　孙耀阳把指间的半截烟扔到地上用脚碾灭后，升降机依然没有下行的迹象，他舔了下干裂的嘴角转身走向楼道。
　　九楼也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时紧时慢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来。每层过渡处的窗户都是打开的，暗蓝色的云层好像大朵的山茶花落下来，压在对面小区的楼顶。大大小小的窗口开始透出灯光来，远远地看见每个隔间里不甚清晰的人影：看电视的，收衣服的，喝酒的….
　　进门反锁房门把钥匙扔到门口水槽后，孙耀阳赤脚走进房间脱了外套扔在电视上。电视已经坏了很久。早上出门没有拉窗帘，房间里有些阴森森的。猛然拉开窗帘后，风突然灌进来，人不由打了个冷战。昨晚喝剩的小半杯酒还在窗台上。
　　孙耀阳抬腿坐上窗台，背靠墙壁望着不远处的高架。灯已经全部亮起来了，好像交缠的DNA双链一直往前延伸。风从大开的窗口灌进来把刘海全部吹到眼睛上。
　　孙耀阳抬手向后捋了把刘海，侧过脸的当口发现前面楼栋对着自己的那间屋子已经亮起了灯。
　　两栋楼之间的距离在三百米以上，即使对面灯光大盛也并没有拉上窗帘，凭着两百多度的近视想要看清楚房间里的一切还是非常困难。
　　淡蓝色墙面，铺着深蓝色床单的双人床，两个枕头摞起来放在床的一侧，枕下有本书。冰箱顶部散落着不同种类的酒和玻璃杯。贴在冰箱上的便签字迹潦草，几乎认不出来写了些什么。
　　电视柜下方整齐地摞着一叠碟片，电脑在旁边的米色办公桌上。桌上有一些药瓶，凭经验看来应该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营养片，旁边放了一盆薄荷。应该不会错。杂志和书马虎地码在一角，看起来摇摇欲坠。
　　三，二，一。
　　孙耀阳抬手看了看手表，心里默数到。
　　边擦着滴水的头发，边在路过冰箱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后，刚从浴室出来围着浴巾的人拉上了窗帘。
　　他在拉上窗帘时似乎有几秒钟的迟疑，抬眼望过来的目光让孙耀阳猛地放下了望远镜。
　　孙耀阳深吸了口气略微平复了一下心脏过激的跳动后，重新转过脸去。
　　光消失了。
　　自己曾经反复确认过，在房内没有灯光的情况下，根本看不见他坐在窗台上，更别提他手里的微型望远镜了。
　　他转过脸，头后仰靠上墙壁，曲起一条腿坐着，将望远镜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孙耀阳扯了一下被冷风吹得有些僵硬的嘴角，跳下窗台，顺手把望远镜扔到床上。望远镜碰到深蓝色的枕头上跌回被子里。
　　那个人好像不吸烟。
　　孙耀阳在黑暗中半躺在床上抽烟时突然想到。他掀起窗帘一角，很快松开手，嘲讽地发了个气声。对方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分之前都不会再拉开窗帘了。
　　他抬手将烟扔到窗台上一直没收的那小半杯酒里，倒回枕头里。翻了几次身，把枕头底下的书抽出来扔到地上之后，还是爬起来往光驱里放了张碟片。
　　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听完了整张碟片，也许是喝了三五杯酒之后。总之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拉开窗帘的一瞬，对面的人刚好转身。然而就是这么几秒钟，孙耀阳怔了一下。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任何表情，却有被对方注视的错觉。
　　上午九点十二分。孙耀阳闭眼倒回床上想，九点十二分。
　　“没人会给你找零，都不见了。”孙耀阳夹着钱的手指一抖，叼着烟猛地回头。
　　是他。901。
　　孙耀阳环顾了一下整个便利店，墙上的指针颤颤巍巍地指向九点十二分，摄像头还闪着可疑的红光。但是确实从自己进来开始，整个店里连一个人也没有。
　　等等，不仅是这家便利店，刚刚从小区出来，似乎每天都像四大金刚一样在侧门聊天的门卫也一个都没有在。而且，整条街….
　　手指被烫了一下，孙耀阳才反应过来自己愣神愣了如此之久。“你…”你不是在吗？孙耀阳对自己的镇定觉得匪夷所思。
　　按照自己刚刚的回想，至少是在他一路走过的地方人已经全部消失不见。那么现在是不是整个片区，整个国家，或者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了呢？
　　自己不应该惊慌吗？对了，电话，给家人去个电话。
　　“没用的。”他还没有翻到妈妈的号码，对方已经开口。“没有任何讯号。”
　　你的没有不代表我没有。孙耀阳没有理会对方，按下呼叫键。岂止是没有讯号，完全没有一丝声响。
　　孙耀阳抬头望向对面比他高上三公分的人，他头顶着便利店的白炽灯光，脸色苍白，衬得头发黑得过分，正目光深沉地望着他。
　　这一切都糟透了。孙耀阳有些恍惚地想，这世上只剩下了自己跟被自己偷窥的对象，他得先吃顿饭，然后弄醒自己。
　　“并不是做梦哦。”对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提醒到，不知道是不是试图安慰他，居然带上了语气词。
　　孙耀阳皱了下眉头，怎么证明？他的目光中写满了老子不信。
　　对方似乎做了个短暂的思考，但显然没有什么有力的论据。他摇了摇头。似乎突然也饿了起来，说到：“吃饭去吧。我来的路上看见凤翔的包子在冒热气。”
　　俩人自己去厨房拿了姜丝和小笼包，并顺手端了皮蛋瘦肉粥回到大厅坐下后，才觉得有些尴尬。
　　应该说点什么。你叫什么？干什么的？有没有女朋友？家人呢？
　　孙耀阳想我又不是搞户籍调查的。对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俩人就各自低着头喝粥吃包子，吃到中途，孙耀阳起身又去拿了四两生煎。
　　加醋，加辣椒。
　　孙耀阳看着对方动作，想，咬一口，沾一下辣椒，再咬一口再沾一次。
　　对方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个嗯的音节。
　　“挺能吃辣的你。”孙耀阳讪笑一下，舀了一口粥。在一个多月的观察里他熟悉对方一切的饮食习惯和作息规律。
　　“如果你发现自己不是做梦的话….”
　　该怎么办？孙耀阳想，不可能。
　　“你还是不相信是吗？”
　　是的。孙耀阳想，是的。谁会相信这种扯淡的事情。
　　“你等下去哪里？”
　　“回去。”
　　“哪里？”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
　　孙耀阳想我们曾经六十七次前后一起走进小区。有天你在前面快走，我从超市出来，明亮的路灯把人影分成两个，形成一个大大的V，我们俩的影子时不时交叉成一个一个形状不同的W。
　　“正大小区。附近。”
　　“我也住那里，4栋，你呢？”
　　“8栋。”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求之不得。孙耀阳想。枕下那本书和那一整排立着的柜子里究竟都是什么。
　　他做了个思考的动作后点点头。对方嘴角绽放了一个很小的微笑。
　　孙耀阳推开面前的碗筷，站起身来，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之后才突然侧过头来。
　　“没事。”对方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并不说话。
　　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是薄荷，没错。孙耀阳朝那株有些蔫的植物笑了一笑。对方已经端了水过来。想不到除了酒，还有矿泉水可以喝。孙耀阳眯着眼睛打量冰箱上的各种酒水。
　　“坐。”孙耀阳还没走到床头，主人拉过办公桌前的椅子推到他面前。
　　孙耀阳坐下后低头喝着水，对方直接坐到了电视柜上，弯腰挑了张碟，塞进旁边的影碟机里。
　　咒语一样缠绵的歌声充斥了整个房间，we are still alone no matter…..
　　在歌声的间隙里，孙耀阳突然听到风铃的声响才发现不知何时窗户上挂上了一只玻璃的风铃，吊着长长尾巴，写着不认识的字符。他抬头盯着随风飘来荡去地风铃看。
　　“在京都买的。你先坐着，我去买瓶水。”对方从电视柜上直起身来，拿了钥匙关上了门。
　　孙耀阳的我跟你一起连门把手都没有摸到。
　　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椅子，不好意思再抽烟。天居然暗下来了，孙耀阳大吃一惊，抬手看了下表，不过才下午两点多。
　　他是去找东海龙王借水了吗？孙耀阳起身走到窗前，开始下雨了。越来越大，地上泡着一个又一个的水泡。塑料袋和灰尘在空中飞舞。
　　没有狗叫，没有电钻声，没有鞭炮，连风的声音都似乎离得太远。
　　太安静了。
　　孙耀阳转身走回床边，那本书安安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像被甩过去的，有几页纸憋屈地折着。
　　他弯下腰要把书捡起来，书的名字映入眼帘。
　　这是自己的书，他飞快地翻到首页，在书空白页的右下角，签着0905.sun.。这是他上个月刚买的书。
　　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
　　烧瓶，锥形瓶，滴管，密封红磷….稍有些凌乱地排放在被改装过的衣柜里。
　　门打开的瞬间，孙耀阳手按着衣柜侧过身来看走进门来的人。他瞳孔并不是褐色或者棕色，是深蓝色，好像黑色一样的深蓝色，像夜间的海一样波光粼粼的深蓝色。
　　“别动。”
　　雨忽然停了，阳光破开层云，从窗台拖着长长的光路，爬过深蓝色的大床落到地板上。
　　窗外连一丝风也没有。
　　宇宙新历零一二年，随着资源的不断耗尽，地球最终成了太阳系的一颗弃子。
　　作为边缘航道的地球，宇宙海盗肆虐。除了劫杀过往的资源补给空船，哄抬物价之外，器官买卖也是宇宙海盗的生意之一。
　　“他在做梦。”
　　“听着，D-dog,你这个狗娘养的，我可不管他妈的是不是做梦，你别做梦就行。把你那梦游的双眼给我从营养瓶前面挪开。剩下的三百万宇宙币今天还不到我账上，我就毙了你。该死的原生态地球人大脑，该死的鬼天气。”
　　“反正你的罪无论联盟还是帝国都能让你关到死，多个盗窃也没什么。他被杀那天也不是好天气呢。”
　　“别说蠢话。什么时候….”话被递过来的黑卡截住。“三百万加上次胳膊的维修费25万，给可怜的西尔维娅买杯像样的酒吧。现在哪还有海盗用SMITH-DK5这种老祖母用的枪。”
　　“对于炸弹，只需要给火源就行，至于是什么，谁管得着呢？”脸上带疤的海盗不以为意地挑挑眉头。
　　“REFORCE-S3II 预售还有半小时，你难道不赶时间么？从这里到猎户座α至少也得花上…”海盗早没了踪影。
　　“S3II可不便宜。”旁边的还在做分析的小助手抬头插嘴道。
　　“谁说不是呢？三百万可不是个便宜的数字。”装着营养液的透明缸体上似乎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小助手看见D伸出拇指揩了揩。那个动作说擦，不如说更像抚摸。
　　“别动。把你的枪给我。我数到三，否则，我就开枪。”
　　小助手猛地抬头看了看屏幕上的字迹闪烁，又震惊地看着凝视着透明缸不曾眨眼的人，正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出现在屏幕上被解读出来的字。
　　“天，您已经可以依靠自体捕捉脑电波信号并解读了吗？”
　　“巧合罢了。时空无限的情况下，狭小空间里的生物彼此脑电波的重合率会上升。如果那么巧，频率一致….”D转过身来朝分析仪走过去。
　　“这只是个梦。”屏幕上红黑字体相间显示着。孙耀阳想，这只是个梦。
　　“但现在不是了。”孙耀阳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睁开，蜷缩在被子里，深蓝色被面上像被暴雨淋湿，迅速地暗成一片。他俯下身去擦孙耀阳嘴角边留下的鲜血，越擦越多后，终于放弃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我，D。周四晚上11点，老地方。”用脚碾碎手机后把手机卡冲入了下水道，同时扔下去的还有撕碎的孙耀阳的一寸照片，那是他刚入警队时候拍的，在他的警员证上面。
　　之前被学姐压着去剪了刘海，新发型太短了，有些不习惯，所以面对镜头的时候，眉头不自觉地蹙着。
　　你以为的依赖，不过是狭小空间里生物体的机能反应罢了。说到底，跟感情有什么关系呢。
　　“到现在为止也没什么特别的….您确定没搞错？”小助手看着营养液中已经有些萎缩的大脑嘟囔。“啊，我并不是说您有错，您..我不是，那个…”看着D背影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小助手紧张地辩解道。
　　“可能是我搞错了。这个封存起来，送到我房间就行。鲁道夫那老头问起来，让他来找我。”D朝小助手抬了一下头，拉开了实验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