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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旧痕
      第八章
      1

      窗户敞开着,月光照着窗户边上的铁栅栏,栅栏影子又投到地板上。
      秦仲卿打开台灯,屋子里亮了橘色的光。
      他在窗户对面坐下,望着外面的景色。外面除了深蓝色的夜,什么也没有。他点燃一只烟,狠抽一口。他不习惯抽烟,咳嗽起来,但并不放弃,又猛抽几口,渐渐习惯了,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卷。
      烟气环绕着他,他仿佛置身云里雾里的幻境中。他死盯着上升又消散了的白烟,烟呛得他眼睛生疼。
      白烟与黑夜对比鲜明。
      恨!他正在恨一个人,恨得此时此刻就想去杀死那人。他捏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脚下踩着一张报纸,一张过了时的、几天前的报纸。报纸才被风吹到脚下,可他并不知道,一脚踏上它,在上面碾了又碾,仿佛那报纸就是他仇视的人。
      此刻,他被记忆折磨着,记忆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可他并不想死,只想去杀死那个人。他从没产生过这么可怕的念头,连他自己也觉得恐怖。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嘴唇发白,眼睛直勾勾不知看向哪里。记忆,几天前的记忆不间断地折磨他,叫他掐着香烟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他已经持续失眠好几天,今天怕又要失眠了。
      一支烟即将燃尽,他还紧紧掐着它不放。残存的烟火烫到手指,他吓一跳,赶紧丢开烟头,烟灭了。他又摸出一支烟,点燃,抽上了。
      他吸着烟,重坐到窗户对面。
      夜越发深,惨白的圆月突然从黑暗里冲出来,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场面。惨白的月,照不亮天边三五颗星。
      他的恨还没有断绝,可有些事他并不知道,只是一味地恨着。这个“恨”,也给他浪费了。
      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为什么恨呢?根源要从八前溯起,那时候,他还在西洋求学。

      2
      八年前,二月初五。
      才过了年,白公馆里没什么应酬。白夫人邀来柳太太、柳家二姨太,和一些太太、姨太太打牌。
      麻将搓过晌午,有些太太、姨太太已经乏得回去了,就连柳家姨太太也回去了,单剩了柳太太。白夫人拉着柳太太,不肯放她回去,见凑不够一桌子牌,便着家人到戏楼里找戏班子来唱堂会。
      柳太太是南方人,虽在北平活了大半辈子,可说起话来还是“侬”啊,“伊”啊的,叫人听不太懂。说来奇怪,她的话,除了家里人,只有白夫人能明白。
      那时候,北平皮黄最盛,可柳太太不喜欢,总觉闹得慌。白家人很会替主子买好,也不知打哪儿翻出个戏班子,全听说是打南边儿来的,专唱昆曲,还听说,他们从苏杭一路唱来北平的,可惜没什么名声。
      那天,柳三宝也跟着柳太太来了白公馆。
      戏班子唱得是折子戏《游园》。柳太太抱着他,给他讲戏里的唱词。演杜丽娘的女人实在漂亮,不过年龄差距太大,柳三宝只瞧上了演春香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他从小就这般好色,可知长大一味地不正经也是必然。他指着那小孩,跟他妈说:“妈,我要这样的媳妇儿。”
      这话逗乐了在座的,柳太太却登时拉下脸来。直到回家,柳太太把这话说给了柳老爷。柳老爷拍着儿子的脑袋训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记得这句话,跟他们玩儿玩儿可以,千万别指望娶这么个娘们儿回来!要不然,当心我打折你的腿!”
      结果,柳三宝只记下了要打折他腿这句话。其实,柳老爷只是说说,才舍不得!,可柳三宝偏偏当了真,一直害怕到现在。后来,他偷偷打听出那个演春香的小孩名叫穆子夜,而知道穆子夜其实是男孩儿时,他倒成了西苑的鹿,只会愕着。
      一九三零年。
      某天的黄昏,柳三宝去了穆子夜家。穆子夜的事他都知道,只一件不知,也不是不知,就是给忘了。
      八年前二月初五,白公馆里散了戏。白夫人又叫来家人,让他们陪着再玩儿上几圈儿。
      柳三宝跟和白美凤那时还是小毛孩儿,不会打牌,光知道在屋子里折腾。他们俩跑到书房门口,看房门半掩着,就停下来往里偷看。
      书房里传来说话声,柳三宝从门缝望进去,正瞅见穆子夜跟那漂亮女人的背影——他们还穿着戏装,白儒则坐在对面儿。
      书房里三人说了些什么,柳三宝偷听得一清二楚。
      白儒忽然站起身,气急败坏地踱步。谈话还在继续,似产生了分歧,就见白儒抄起书桌上的热茶碗,狠狠砸向女人。
      女人大吃一惊,转身躲闪,没有躲及,茶水弄花了戏妆。她原本很漂亮,可那一刻,她看上去就简直就像个腐朽了的尸体。
      碎片又溅到穆子夜脸上,血混着胭脂,抹了穆子夜一脸。
      白美凤看到这里,吓得大哭起来。柳三宝倒挺镇静,面如土色,却尿了裤子。
      柳三宝的记忆,就这样被血染成一片通红。接下来,情况越来越糟,白儒、白美凤、女人、穆子夜、柳三宝自己、还有别的什么人,全乱成一气,记忆也跟着乱起来。白儒跟穆子夜母子说了些什么,柳三宝吓得全给忘了。
      后来,他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打探到穆子夜的下落,却没有火烧屁股似地跟对方厮混在一起,而是左顾右顾地琢磨了好几年。
      终于,他抛开了那些三七二十一的事儿。去他妈的!他心想,老子就是乐意!
      一九三零年某天的黄昏。
      柳三宝推开穆子夜家的院门,进去了。
      穆子夜正坐在院子里乘凉,翘着一条腿,手里摇着描绘了素牡丹的纸扇子,见柳三宝进来,没说什么,瞟过对方一眼,起身进屋了。
      “咳!你这什么态度!”柳三宝追上去,“没见我来了?连招呼也不打。瞧瞧,我对你多上心,知道伞丢了就赶紧把我用的拿来了,好叫你时刻都想起我。”他叽哩咕噜地说着,顺手把雨伞倚在门角。
      那雨伞通身漆黑,金钩状的铜把手上嵌了一粒蓝宝石。
      穆子夜没说话,到了杯茶水,听柳三宝又得意地道:“哼!怎么样?那个姓冯的千好万好也没送你把新伞,还整日冯大哥这、冯大哥那,你信不信我这就去揍那姓冯的一顿?”
      茶水本来是倒给柳三宝的,听他这么一说,穆子夜竟自己喝了,冷冷一笑:“你去揍谁我管不着,只是别弄到后来,叫人家反抽上你,又跑这儿来抹鼻涕。”
      “你又来了!再怎么说咱俩也共患难过。”柳三宝指的是,穆子夜在白家划伤脸那件事,当时他也在场,所以管这叫共患难。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济?”柳三宝抬眉毛,用眼瞟着穆子夜。
      “还共患难呢?”穆子夜冷笑道,“都尿裤子了。”
      “总拿这档子事儿拿捏人,算什么好汉?”柳三宝撇撇嘴,在椅子里坐下,又得意地拿指头敲上桌子,“今儿个,我还打算住这儿。”他瞧着穆子夜。
      穆子夜登时沉下脸来:“你又没喝醉,犯不上。”
      “什么犯不犯得上!这么些年了,每回留下你都不让,除非醉得跟泥鳅似的,要不准把我踢回去!你知道为跟你在一块儿,我故意醉过多少回?”柳三宝开始絮叨,“往常,我没抱怨过,只要你愿意,都依你。平日里,我给你钱你不要,说这是瞧不起你,凭什么姓冯的接济,你就理所当然?我就是瞧不惯他!这也罢了,就是让你叫我杰利瑞你都不依,连亲个嘴儿也要恼!看也不行,碰也不行的,今儿个你别想赖!你也瞧见了,我没醉,就是打算跟你耗!”
      “你自个儿耗吧!”穆子夜扭身进了里屋。
      一见他生气,柳三宝慌了,赶紧赔笑进来,对穆子夜笑说:“都是我的不是,给你赔罪还不行?”
      穆子夜没说话,脱鞋子上炕歪下了,忽听柳三宝唱起来:“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锥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他唱得实在难听,引得穆子夜一阵阵地冷笑,他偏还要唱下去,“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唱完,他不忘轻拍一拍穆子夜,以征求意见。
      穆子夜头枕着手臂,背对柳三宝,冷笑道:“鬼嚎似的,还有脸显?”
      柳三宝笑着拿肩一挤他:“我怎好在你面前显?就为这段子,你不知我跟那改唱京戏的师傅学了多少回。”沉默片刻,柳三宝看穆子夜不言语,就又推一推他,“子夜?”见对方还不理睬,柳三宝更加放肆,悄悄凑了上去,看穆子夜闭着眼,冷不丁在对方脸上亲了一下。
      穆子夜吃一惊,瞪大眼跳坐起来,死盯住柳三宝。柳三宝也盯着他,嘿嘿笑了:“急什么?又不是头一遭,咱就不能更近一步?”
      穆子夜气哼哼从床上蹦下来,“近一步干什么?”他开了里屋门,打算把柳三宝轰出去。
      “别装蒜!这么些年,我都不敢告诉你,就怕你笑话。今儿个我索性说了实话吧!”柳三宝突然抱住穆子夜,叫穆子夜吓一跳。
      柳三宝把嘴凑到穆子夜耳边,低声道:“我连在梦里都是跟你干那档子事儿,一想到不行,就只能去堂子里晃,可心里想的还是你,眼里瞅见的也是你,每回梦醒了,知道不是你,一想到你不依,我就直想抽自己两巴掌。你让我瞧瞧吧,啊?让我瞧瞧……”说着说着,他就动手去扯穆子夜的长衫。
      穆子夜抽了他一巴掌,他一疼,又放了手。
      “瞧什么?那么想看,就自己脱光了对镜子瞧去!”
      柳三宝依旧嘻皮笑脸,揉一揉脸,又凑上来:“我去找女人你就不恼?我偏不信。之前都不敢跟你说,可我实在憋不住了,忍了这么些年,我、我想你想得要死!子夜!”他突然蹦过去,又抱冷不丁地抱住了对方。
      这一回,穆子夜没有反抗,只用两手轻轻推开柳三宝,但柳三宝的手还缠在他腰上。他冷冷笑道:“这些下流话,你也敢对你老子说?”
      柳三宝呵呵笑起来:“除了你,我敢跟谁说?”
      “你老子不是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也不过玩儿玩儿罢了,还有什么好说!”
      “你真能记恨!我要不知会你,你怎知道我老子说了些什么?何况这两样儿你一个都不占呢。”
      柳三宝用下巴蹭着穆子夜的额头:“跟她们是玩儿玩儿,跟你不是。就算是,也把我自己玩儿进去了不是?”他见穆子夜没有拒绝的意思,就用嘴一点儿一点儿地碰触对方的脸,仔细地绕过那条疤痕,一点儿一点儿地碰触着。
      穆子夜笑笑,一只手捂上柳三宝的脸,好叫他不那么放肆:“你真是猪油蒙了心!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不然怎样?”
      “除非……”
      “除非什么?”
      穆子夜冷冷笑了:“除非你去杀了白儒。”
      柳三宝吸一口冷气,而后也笑了,道:“你真他妈疯了。”说着,他狠狠咬上了穆子夜的唇。穆子夜没有反抗,只听柳三宝喘息着又道:“不过得等完了这事儿……”
      黎明,夜的余韵尚未散去。
      金色的阳光破开雾气,直穿透白纸窗,洒到穆子夜脸上。
      光不很强,穆子夜睁着眼,阳光把他的脸洗得很干净,没一丝阴黧。他的脸被温暖的橘色笼罩,他呆呆盯着窗上的光,仔细听着身边人的动静——柳三宝在穿衣服,静悄悄地穿,且穿得飞快。
      穆子夜狠狠攥紧了拳头,想柳三宝这无声而迅速的穿衣技巧,是找了无数姑娘后练出来的。穆子夜很想用拳头狠狠捶他,但没有。穆子夜动也不动一下,更不说话,只管盯着金色的光,忽然察觉柳三宝凑过来,忙闭上眼,装作不曾醒来。
      “子夜?”柳三宝微摇一摇他,他不作声。柳三宝便在他裸露的肩上落了一吻,然后了下炕。
      穆子夜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更攥紧了拳。脚步声忽然止了,他猜是柳三宝回过头来看他,但他还是动也不动一下,侧卧着,背对柳三宝,死盯住那一缕阳光。
      终于,脚步声又响起。接着,吱的开门声、吱的关门声,脚步声,吧嗒的开院门声,吧嗒的关院门声。
      最后,忽然静了下来。
      即便是酒醉,在穆子夜家过夜,柳三宝也一定在黎明时赶回家,就算在别处鬼混,也必定如此。他害怕他老子打折他的腿。
      柳三宝从穆子夜家里出来,左顾右顾,查知胡同里别的人家还没有动静,方松口气,整一整西装领子,匆匆走了。
      柳三宝完全消失在胡同尽头,秦仲卿才从拐角处现身,他手里拿了把雨伞,伞把上阴刻一个穆字,并填了红漆。
      ……难道三宝又喝醉了?秦仲卿想。
      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却已叫秦仲卿心中的恨,渐渐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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