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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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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痕
第二章
1
黎明,浓重的雾气还没有散去,湿漉漉的水滴,一条条爬过玻璃窗。
昨夜的雨,今早才停。
秦仲卿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在留学期间养成了良好的生活规律。
打开玻璃窗,水气一下子袭到身上,有些凉。他赶紧披件外衣,身体渐渐温暖。流入体内的温暖,让他忆起几天前,那条黑胡同里的明灯。
雾,一片朦胧乳白,看不清远方的景,街上偶尔传来叮叮当的电车铃声。他凝神听着,感受着雾气,觉得很有甲板上看海的感觉。
约过半晌,太阳完全出来了,天边绯红一片。他踱回房间,开始梳洗,在二楼用过早饭,走下楼来。
“六妈。”他朝坐在客厅里的孤独女人打招呼。
“你呀你!别六妈六妈地叫,行不行?”那女人手里摇着金子面的小折扇,赌气似地窝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也不看秦仲卿一眼,“你跟你哥,一个叫姨娘,一个叫六妈。难道我天生就是给人当小老婆的不成?难道我就成了老太婆不成!想当初,我当初也是北平……”她突然顿住了,站起身,直盯住秦仲卿,“要出门?哪儿去?”
“昨天,哥哥说要我到行里帮忙,过去瞧瞧。”
“唉!走吧!走吧!”她忽然叹息地摇摇头,“谁都能尥蹶子,连你也不例外,才回来就又要走!”
“只是去趟商行,又不是再去留洋。”秦仲卿朝她笑笑。
“算了算了,管你上哪儿!都走吧,都走吧!留我一个,走吧,走吧。”她说着,摇摇扇子,与秦仲卿擦肩而过,慢悠悠踏上台阶,回二楼自己的房间去了。那白底蓝花的闪缎旗袍,将她的背影勾勒得十分美妙,仿佛一只做工精巧的青花瓷瓶。
秦老爷还在世时,从他娶的第一房太太算起,共娶了五个女人。
太太死得早,秦仲卿的哥哥是二姨太所生,虽是二姨太,不过与太太的差别,也只有称谓不同,秦仲卿则是四姨太的孩子。
二姨太、三姨太在秦老爷过世不久,也跟着去了。四姨太去年过的世。唯五姨太尚年轻些,秦老爷死后,她分得一份家产,收拾东西回了老家。秦仲卿只与她见过一面,还是秦老爷去世当天见过一面。后来听说,她改了嫁,依旧给人家做包房,再后来,也就没了音信。
六姨太,也就是秦仲卿叫六妈的这个女人,她是秦老爷一大把年纪不忘怀春,娶回来的歌女,比秦仲卿大四岁,却要比秦仲恺小上一岁。
六姨太很可怜,因她是众位姨太太中最年轻且地位最低的,所以秦老爷死后,她没分到半点家产。至于二姨太死后的财产,自然全留给了秦仲恺,后来被他充了公,三姨太没有子女,遗产也被秦仲恺拿来充了公,他说:“商行也是老爷留下的遗产。”四姨太的不用问,一定给了秦仲卿。
六姨太很可怜,秦老爷还在世时,她原本有个年纪相当的相好。她一直背着秦老爷,密密地跟他往来,秦老爷病重时,她跟那相好说:“等拿到钱,咱们就远走高飞。”结果,美梦泡汤了,连那个相好也离开了她。她只得留在秦家混日子,混一日,算一日。
秦仲卿与六姨太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当初,他见到她,只对父亲的荒唐举动感到惊愕,也只有惊愕。直至现在,他听专门伺候六姨太周妈说了些六姨太的事儿。他知道了那些事,却不了解她的人。除了哥哥,她是这栋大房子里唯一的“亲人”。有时候,他因为些琐事向她询问,她仿佛也愿意帮他拿主意。他按照规矩,叫她“六妈”。
秦仲卿望着六姨太盘旋而上的身影,觉得这只做工精巧的瓷瓶内里,已遍布裂痕,不知几时,就会自己碎掉。
2
一大早赶去商行,谁知并没有什么要紧事。秦仲恺的意思,不过叫整日无所事事的弟弟到商行里学习些生意经。可秦仲卿不喜欢这部经,还不到晌午,就偷偷溜了。
才踏出商行的门,秦仲卿就做了个深呼吸。回家还有些早,他打算在街上闲逛一会儿。
……说不定,会遇着那个人。秦仲卿突然意识到自己逛街的动机,不由红了脸。就像祈祷着约会,他在街上慢慢逛着,打算再去寻那条胡同。就在这时:
“仲卿兄!仲卿兄!”
听见叫喊声,他回过头,看柳三宝手里攥了份报纸,裂嘴笑着朝他跑来。
“真巧啊。”秦仲卿说。
“噢,叶斯、叶斯。”柳三宝笑着说,“现在有什么安排没有?”
“还没有。”他答着,注意到柳三宝这回换了件带竖条纹的西装。他忽然很想问问,上回那件白西装上的咖啡渍怎样了,但终于忍住,没有问。
“那正好。”柳三宝道,“我本来约了人出去,不过看样子还没到。咱哥们儿先找个地方坐坐?”
他们去了附近一家咖啡馆。那里的咖啡比柯林的要差上很多,饮到嘴里,总有粗粗的碎渣子硌到牙齿,味道也全是苦涩,没有留香。
才坐下,柳三宝就哗啦啦地翻报纸,终于在一页上停下:“哈哈!”他大笑几声,得意地戳着报纸,“你看吧,就知道这孙子要跟他老婆闹翻!哼!真是活该!”
秦仲卿好奇地凑过去,见报上有一则新闻:惠通银行老板与太太打离婚官司。
秦仲卿知道,惠通银行的老板正是冯仁。
“我看离不了的。”秦仲卿看完上面的消息,摇了摇头。
“噢,外?”
“……不知道,就这么觉得。”
“你知道,惠通其实是他老婆家的,这孙子是靠娶了他老婆才发迹的。”柳三宝突然压低声音,“靠娘们儿,吃软饭!算什么男人?”
“嗯,我知道。”冯仁的事,秦仲卿多少听哥哥提起过。秦仲恺也讲过,冯仁很有手腕儿,挺能干。
“不管怎样,这孙子总算得了报应!”
“报应?你跟他有什么过结?”
“哼!敢情!”柳三宝冷笑一声,竖起了拇指,“说起来,要不是我爹把钱存在惠通银行里,我早就……”
听柳三宝这么一说,倒叫秦仲卿想起了角落里那个人。在白公馆,那人不就是同冯仁一起离开的么?
“呦,到点儿了。”柳三宝看看表,起身抹平身上的西装,对秦仲卿说,“哥们儿,咱以后再说吧。我改日登门拜访。你也别忘了瞅瞅我爹去,他好几次提起你呢。”他朝窗外望了望,既付了账。
“三宝!”秦仲卿看柳三宝要离开,又赶紧叫住了他。
柳三宝回过身:“诶!不是说了嘛!,叫杰利瑞、杰利瑞!三宝三宝的,多土气!”
“……好吧。”
“这就对了!咱以后再说啊。”柳三宝没注意到儿时朋友的沮丧神情,只顾向街对面张望,“回头见。”他招呼一声,匆匆奔出了店子。
秦仲卿目送他离开,对于自己的内敛,有一点点懊恼。他也盯着玻璃窗外,忽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打对面街上闪过。
秦仲卿马上追出来,那人影已不见了,柳三宝也不见了。
纤细的人影,虽然很快地闪过,但秦仲卿知道,他就是影子里的人。
傍晚时候,秦仲卿回到家。
六姨太一个人窝在沙发里。她换了件粉青绸的旗袍,手里依旧晃着那把小扇子,翘着二儿郎腿,一双红艳艳的绣花浅鞋,一翘一点:“回来啦?回来啦!”她没回头看一眼,却知道他回来了,“当家的找你呢!准是好事儿!”说着说着,她嘿嘿笑了,笑里隐隐带着哭。
“什么好事儿?”秦仲卿不由得皱了下眉头,盯着她的背影,觉得这只花瓶越发脆弱了。
六姨太没答话,摇着小扇子,高扬着头,迈开缓慢的步子,上楼去了。与此同时,秦仲恺出现在客厅,他才去接了电话。
“哥哥。”秦仲卿朝他打招呼。
“回来得正好。”秦仲恺走过来,“刚才白老板特意打电话来找你……”
“白老板?哪个白老板?”
“就是白公馆、万洋货运行的那个。”
“噢,找我干什么?”秦仲卿觉得他跟那老头子根本么没什么交集,便是上次在白公馆,他们也没讲过一句话。
“找你看戏。”秦仲恺的眼镜片一闪一闪,叫秦仲卿看不清他的眼。
“干什么找我?”
“去了就明白。”
“几时?”
“现在。”秦仲恺笑了,拍一拍弟弟的肩。
这时候,楼上传来一声低低的笑,秦仲卿抬头望了一眼,却没看见人,但他知道,那是六姨太在笑。接着,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传来,声音挺小,又很混沌,听不清唱得什么,像极了深夜里幽幽传来的猫叫声,那是六姨太在唱歌。
一瞬间,秦仲卿觉得毛骨悚然,他依着哥哥的吩咐,逃出家门,赴约去了。
3
原以为看的是文明戏,不想竟是皮黄。秦仲卿最讨厌戏曲,因他听不惯,更听不懂。虽然小时候家里唱过堂会,但那时他还小,所以现在全记不得了。后来,他在国外呆了十年,更没没机会接触自己国家的戏曲。此时此刻,就连台上演员的动作,他也很看不惯,总觉得比常人慢了几拍。
“爹地,你看,唱得多好?”白美凤挽着白老板的胳膊,夹在秦仲卿与白老板中间。白老板点一点头。白美凤又朝秦仲卿笑笑,道:“唉,仲卿,你快看,唱得多好?”
秦仲卿也点一点头,心不在焉地瞟几眼台上的旦角,那旦角忽地抛了个水袖。在他印象里,这是与白美凤第二次见面,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与他熟到直呼名字的地步了呢?他一点儿也不明白,只想逃跑,又怕白老板怪罪,正左右为难着,听白老板开了口:“仲卿,你不喜欢京戏?”
“……不,也不是……”
“难怪,你是留洋来的大才子,多少有些听不习惯。”白老板冷冷笑了两声,看也不看秦仲卿一眼,“慢慢会习惯的,不过……”白老板执扇子点着台上的演员,“比起这个,的确有唱得更好的……”后面的话似没说完,却再没说什么。
秦仲卿含糊地“嗯”了一声,台上咿咿呀呀的京胡响起,搅得他头疼的要命。
白美凤接着白老板的话说:“对,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唱堂会,那对儿母子,好像叫穆什么,唱得可好,可……”白美凤还要说下去,给她爸爸瞪一眼,赶紧闭了嘴。
台上花花绿绿的人物,直叫秦仲卿头发昏,白美凤刚才说的话,他更是没听清,只记得一个“穆”字。他忙从台上移开视线,慌乱中,正撞到白美凤身上。
白美凤穿了身红艳艳的旗袍,旗袍上绣满了眼花缭乱的东西。是什么东西,秦仲卿没看真,他只觉得眼、脑、心,越发地混沌,突然一阵反胃,连招呼也不打,冲出了戏楼。
4
天已黑。
秦仲卿一个人在街上徘徊,有一点点担心,他担心回家去要给哥哥说教。
他就是能断定,白老板一定打电话向秦仲恺告状,说他多么失礼,说美凤多么难堪。他甚至还能浮想出,白美凤哭花了妆的样子。不知怎的,他又忆起六姨太的歌声,更害怕了。他很想找个人自己安慰一下,可找谁呢?
……三宝?不,不行,白天时候,他说约了人出去,他一向好玩儿,现在还不一定在家。可除了他,秦仲卿再找不出一个更熟烙的人。
秦仲卿在街上徘徊,徘徊了很久,叹惜一声,眼前忽地一亮。他想起了什么,调转了脚步。
小胡同还跟那晚一样,黑黢黢的。月光好像也不屑光顾这儿,却又被什么强迫着,不得不撇下几缕光。
吧哒,吧嗒,胡同里回响起秦仲卿的脚步声,吧哒吧哒……他想要接近那扇门,可走了许久,竟如何也找不到它。
奇怪,应该是这一带?他在黑暗里摸索,摸到的是墙、墙、还是墙,没有尽头的,冰冷的石墙。
黑暗里,他寻不见那扇门。他以为,那扇门正紧闭着,所以才没撇出温暖的光,叫他找不见、寻不着。
突然,前方一亮。秦仲卿心上一惊,慌忙抬起头,恰好望见那橘色的光。他略感心安,快走了几步,看门里走出个人——柳三宝。
…..我本来约了人…….秦仲卿忆起白天的事。不知怎的,他迟疑起来,竟想要逃。
秦仲卿心上几分忐忑,就像做了不为人知的勾当,下意识地在墙角处躲了起来。柳三宝走了,幸好与他是相同的方向。他见对方的背影慢慢融入黑暗,直至被黑暗吞没,才松一口气,又瞧见那道光并没有熄灭,且有一条细长细长的影子投出来,投在地上。秦仲卿猜测,门里的人正目送着柳三宝离去。他没来由地有些生气,快走了几步,在光源处停下,望向门内的人。
这一回,那人站在门首,逆着光,依旧穿了件极普通的蓝布长衫,全是蓝,没一点纹饰。
秦仲卿努力望着他,直觉得他身上的蓝流泻下来,变成了海水,这海水,好像要把自己湮没。
秦仲卿望着那人,心上一点点焦躁,不知从哪里来的,该死的影子,投到那人脸上。微弱的光线下,秦仲卿发现,那人的刘海儿很长,叫他看不清那人的眼,只见橘色光线中,梦幻般隐隐浮现的下巴,线条纤细而柔美。
秦仲卿很想问一问那人跟柳三宝的关系,就那么焦躁地望着,望着。那人也望着秦仲卿。
焦躁着,迟疑着,约过半晌工夫,秦仲卿终于鼓足勇气,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一回怎能如此勇敢,他开了口,他说:“……你,你好……”一刹那,他通红了脸。他简直庆幸,庆幸那光是橘色的,让对方看不清自己。
那人没说什么,微微点一下头,侧过脸去,轻轻笑了。
……笑什么?秦仲卿心上一动。
……哦,也许,他还记得那个晚上,所以认得我?秦仲卿琢磨着,也或许,那时在白公馆,他就记住了我。这么想着,秦仲卿心上的乌云,一下子散开了。
不多会儿,那人关上了院门,和上次一样,留下悬挂灯笼的那扇敞开着。秦仲卿借着这一点光,又一次走出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