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烨旧事 宁安》墨鸢_墨墨

7、高氏

　　半个时辰后，床榻之上的宁安王微微皱了皱眉头。正在一旁以帕拭泪的王妃刘氏见了，大喜过望，连忙叫太医上前请脉。
　　宁安王缓缓睁开眼睛，刘氏红着眼帮他掖了掖被子。
　　“王爷……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谢……谢鸿衣呢……”刘氏没想到宁安王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竟是问谢鸿衣，一时间呆住了。
　　“你们把他杀了？”宁安王有气无力地问道。
　　一旁的宫人忙上前说道：“回王爷，没有。谢鸿衣还在殿外候着呢。”
　　宁安王闭了闭眼，说道：“让他进来。”
　　“这……”宫人迟疑了一下。
　　刘氏明白高允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便说道：“快叫他进来吧。”
　　宫人听了，便退出去了。

　　殿外，太傅面色阴沉地盯着谢鸿衣上下打量。刚才的混乱中，在场的人全都听到了宁安王要杀谢鸿衣的话。但是太傅还是自作主张，拦下了押送谢鸿衣的侍卫。他觉得谢鸿衣暂时还不能杀，至少他要先知道解谢鸿衣究竟做了什么会让宁安王如此大动肝火。而谢鸿衣却从那时起就一言不发，目光也十分呆滞。这样的表情，太傅只在死囚的脸上看到过。
　　“王爷有命，传谢鸿衣上殿。”这时传话的宫人出来了。听到宁安王传召，谢鸿衣才仿佛突然又活过来一样，站起身来走进了昭阳殿。太傅想要进去，却被宫人礼貌地拦下了。

　　谢鸿衣走进后殿的时候，高允已经屏退了王妃和所有宫人。偌大一个后殿此刻只有他与谢鸿衣两人。谢鸿衣看到床榻上的宁安王双目微合，面色苍白，一只手紧握成拳，指间还有殷红血迹。他知道，那是宁安王从见到那枚纽扣开始便紧紧地攥在手里没有松开，指甲把手掌都刺破了。
　　谢鸿衣默默跪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床榻上传来宁安王微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信你。”宁安王并没有睁开眼睛，“这枚纽扣是我儿时一件贴身衣服上的。那年我九岁，父皇准我跟着禁卫去西郊打猎。谁知道，阿竟居然偷跑了出来，混进了我们的队伍里。给我发现了，我便带着他一起骑马。阿竟那时才七岁，高兴得不得了。后来马突然受惊了，发疯似地跑出去好久才停下来。那时我们已经跟大队人马走散了。天上还下起了大雨。阿竟害怕极了，大哭起来。那时候，我对他说，不用怕，哥哥会保护你，我一定会带你回宫的。我脱下我这件衣服给他穿上，用我的大氅把他裹好。我们在林子里转了很久，天都黑了我们才遇到出来寻我们的人。我跟阿竟回宫之后都大病了一场。父皇那次很生气，直接罢了当时领队那个中郎将的官。阿竟的病比我好得快。他来看我，还穿着我的那件衣服。他当时泪汪汪地跟我说是我救了他的命，他要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一直记着我的好。”说到这里，宁安王露出了一丝笑容，“真是个傻孩子，不是吗？后来他就真的一直穿着这件衣服，夏天无论多热也不肯脱下来。再后来，他长大了，衣服穿不进了。他就拆下了这枚纽扣，一直随身带着，从不离身……”
　　七岁？九岁？大病？谢鸿衣从未听太子高竟提起过这些事。他只是知道太子与宁安王的感情一向很好。今天听宁安王说了这些事，他心中雪亮，恍然大悟。难道说，宁安王的病就是因为这件事？
　　“那时你还没进宫。这枚纽扣，阿竟也很少示人，我相信你之前也是没见过的。”
　　高允说得不错，谢鸿衣跟随太子多年，从未见过这枚纽扣。也从未听太子提起过只字片言。
　　“他答应过我不对别人说的。我也保证过不对人说。”说到这里，宁安王蓦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
　　“所以我相信你已经找到了阿竟。这纽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的确是最好的证明……”
　　谢鸿衣无言以对，唯有叩首。
　　“可是你撒了谎！”
　　谢鸿衣浑身一震，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下病榻上的宁安王。
　　宁安王并不看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刚才我是给气糊涂了……你是朝野上下，对他最忠诚的人，而你又拿着这个……”宁安王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
　　“不得不说你这信物选得实在是太有分量。我几乎相信了你。可是！你不够了解我……谢大人呐，我在这宫里当了十几年的太平王爷。这十几年里，我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察言观色！谢鸿衣！你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你在说谎！”
　　宁安王犀利的目光仿佛一道闪电一下子击穿了谢鸿衣。
　　“谢大人，我当时给你令牌，赋予你最大程度的自由和权力。你甚至可以调配千人以下的府兵！我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你不清楚吗？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平安把他带回来，那就只有你！只有你能做到！”
　　谢鸿衣仰起头看着宁安王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他没有想过能活着出宫，他本打算将这个秘密带到地狱里去……
　　宁安王半跪下来，消瘦的双手捏着谢鸿衣的肩膀。谢鸿衣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抚上宁安王瘦削的肩膀。
　　宁安王把那枚纽扣举到了谢鸿衣的面前，微微颤抖。
　　“我知道，我知道你见到他了……”
　　谢鸿衣紧紧抿着嘴唇。
　　“我只问你一句话，他是不是还活着？他还活着，对吗？回答我！”宁安王叫道。指关节发白，死死捏着谢鸿衣的肩头。
　　“我……”
　　“谢大人，我现在不是以一个王爷的身份问你。我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在问你！我弟弟他是不是还活着？”
　　谢鸿衣脑子里有一根线啪地一声断了，他最后的防线在这句话中崩溃。他可以欺骗朝野上下，欺骗全世界。可是他不能欺骗一个兄长，一个用自己的健康和近在眼前的皇位，用自己的整个人生来换弟弟平安的兄长……
　　他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是的，太子殿下，他还活……”
　　“你说什么？”宁安王的眼里蓦地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回王爷，殿下还活着。”谢鸿衣语气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宁安王大喜过望，站起来原地转了个圈。苍白的脸色竟然因为欣喜而变得红润了起来。
　　谢鸿衣还是跪在原地没动。宁安王自己手舞足蹈，笑了半天，跳了半天，突然发现谢鸿衣还跪在原地。他的心中略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谢大人，”宁安王上前想要扶起谢鸿衣，“阿竟既然活着，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他受伤了吗？伤得重不重？”
　　谢鸿衣按下了宁安王伸过来的手，低声说道：“殿下没事……可是……他不会回来了。”
　　“你说什么？”宁安王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你在开什么玩笑？”
　　“王爷……”谢鸿衣重重地扣头，“太子殿下不会回来了……请王爷治微臣死罪！”
　　“不可能……这不可能……”宁安王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一步步后退。“是他这么跟你说的？阿竟说他不回来了？”
　　“……”
　　“你胡说！阿竟怎么可能不回来了？他为什么不回来？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王爷，微臣并没有说殿下说他不回来了……王爷圣明，您一定猜得到……”
　　“对，对……”宁安王恍恍惚惚地不住点头，“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转过身去，“这是你的意思……”
　　“请王爷治微臣死罪！”
　　“谢鸿衣！”宁安王转身猛地一拍桌子。“你好大的胆子！”
　　“你竟敢囚禁当今圣上！谁给你的权力？谢鸿衣！你难道想造反不成？”
　　“王爷息怒，微臣忠于太子殿下绝无二心，更不可能造反！”
　　“那你为什么不让阿竟回来？”宁安王怒不可遏，走上前去一脚将谢鸿衣踹翻在地。“你安的是什么心？”
　　“王爷，王爷……陛下就算是回来了难道就能挽回大烨国势了么？”谢鸿衣爬起来跪倒在宁安王脚边说道。
　　“什么？”谢鸿衣的话犹如一盆雪水兜头浇下，高允的心跳几乎停了那么一瞬。“你这是什么意思？挑起家国重任是他的职责！身为一国储君他应该早有这个觉悟！谢鸿衣！你少在这妖言惑众！阿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可能在国家危难之际弃黎民苍生于不顾！他绝不是个逃避责任的人！谢鸿衣！你给我说实话！高竟究竟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你说！说啊！”
　　“王爷……鸿衣说的句句属实。王爷！您难道想看到太子殿下变成亡国之君吗？”
　　亡国之君？
　　这四个字仿佛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高允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亡国之君……亡国之君……原来如此……谢鸿衣啊谢鸿衣，原来你是不想让阿竟背上亡国之君的骂名……”宁安王仰天长叹，“原来如此啊……所以，你是来看我的笑话？你想让我来做这个亡国之君？”宁安王怒极反笑，瞪大了眼睛看着谢鸿衣。
　　“微臣不敢！”谢鸿衣连忙叩首，“王爷，微臣说的都是心里话。太子殿下他恰巧避开了这场国难，如果他再回来，重新卷入此事……王爷，大厦将倾，微臣不想让太子殿下背负这个骂名啊……”
　　“一派胡言！阿竟在哪啊？啊？你让我见他！我倒要问问看他是怎么说的！谢鸿衣我告诉你！阿竟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他也不会在乎什么虚名！现在正是国家危亡之际！大烨需要他，大烨的百姓需要他！你快说！他现在到底在哪？”宁安王重重地甩了谢鸿衣一个耳光。
　　“王爷，您今天就算是杀了微臣，微臣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王爷，微臣最后说一句。如果您硬要把太子殿下接回来，让太子殿下卷入此事的话……”谢鸿衣仰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宁安王，“大烨高氏的血脉，将葬送在您的手里！”
　　宁安王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下子跌坐在床榻上。一时间，谢鸿衣的话回荡在脑海中，久久萦绕……
　　“大烨高氏的血脉，将葬送在您的手里……大烨高氏的血脉，将葬送在您的手里……”高允的脑子里仿佛一块热炭被丢进了一盆冷水里。各地的军情奏报，阵亡将士的名单，地图上敌军的势力……各种场景纷至沓来。转眼间，就在他的脑子里转了几转。大厦将倾……这是高允心里最恐惧，也是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他知道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力挽狂澜。只是他高允，是眼下珣帝唯一的血脉。除了他，没人有资格来承担这个责任。因此，他决定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了，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千方百计地延缓亡国的速度。从九岁起，他就已经被打上了一个早夭的记号。他是个注定要早死的人，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天神的眷顾。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作为珣帝的血脉，作为大烨高氏的子孙，他没有辜负祖宗的庇佑，没有辜负这个姓氏，没有辜负满朝文武和百姓的信任。
　　谢鸿衣说得对，如果阿竟回来，最后的结局不会有所改变。他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以身殉国。高竟曾经是大烨举国上下的希望，如今，他也是高允唯一的希望，是大烨高氏血脉延续唯一的希望。既如此，这个亡国之君就由我来做吧……这个骂名我来背负……
　　阿竟，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啊！

　　“微臣恳请王爷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