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墨鸢_墨墨

1、玉堂春

　　雨淅淅沥沥的一连下了几日。把这姑苏城里里外外荡涤个干干净净。透过雨帘望过去，苏州城仿佛展子虔笔下的设色山水。一草一木，一楼一墙，仿佛都要晕染开了似的。
　　后半夜雨停了。江上几点渔火，静静的，仿佛聆听着这座古城的诉说。寒山寺的钟声伴着桂花的幽香，传得好远好远……

　　这一日早起，戏班上下练功的练功，吊嗓子的吊嗓子。有几个上了院子里一个三尺来高的石台子就势演起来。这院落原是前清那会儿一个不大的戏园子的所在。当初来苏州郊外租下这间宅子也正是看中了这方小小的戏台。
　　班主从外边进来，拂了拂襟前的晨露，道：“明儿有一出儿堂会。城里苏家大宅，大伙儿准备准备，身上不怎么好的就留下来看家。”
　　旁边一个着绫红衫子的姑娘，唤作玉棠。听了班主的话，喜上眉梢。面带桃花，一双丹凤眼亮亮的。想上去问问苏家是究竟怎样，又怕人笑话。直把那裙子上的带子绞了又绞。
　　唱小旦的碧泉因素日和她好，见她这样，拉了她到一旁道：“你老实说，这回回堂会你都兴头头的跟着可是为了进那些个大门大户不是？”
　　玉棠见被勘破了，也不否认。
　　碧泉一皱眉道：“你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起了这个心思？”
　　玉棠叹道：“眼下虽好，可韶光易逝，谁还能在这台上风光一辈子呢？究竟是那大门大户的日子有盼头。你别看戏里怎样都好，可那林妹妹不也说：‘竟拿我比戏子？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做我们这行终究矮人一头，不是个长久之计。若能遇到真心待我的人，岂不更好？”
　　碧泉听了嗔道：“戏子如何？我们原也是小门小户，比不得那些个闺阁小姐，天生没那个享福的命。在这儿好歹算是个营生，又能接济着父母。虽不能高床软枕穿金戴银，这么些年可委屈了你？何苦又想那些个虚的？”
　　见玉棠不为所动，便又道：“你可忘了春桃姐的事了？”

　　原来戏班里原有个唱大青衣的春桃。因堂会往扬州一户大宅里去。那家府上一年内红白喜事兼有迎客送亲办了好几回。一来二去，那春桃便与那家老爷相好了。姐妹们都知道春桃一早有心出去，这回可得了机会。那老爷大她二十几岁不说，家里已然有了四房姨太太。扬州蓄私妓由来已久，家里也养着几个能弹会唱的女孩子。到底春桃容颜好，又见那老爷与平日里那些个纨绔子弟不同，到底懂得心疼人。赌一赌便嫁了。因收在房里做小，只捡了傍晚送去府里。当日姐妹们送行，哪一个不是既羡慕又嫉妒，因不舍哭上一会儿，又笑着说上几句吉祥话儿。只道那春桃进府，原指着可算后半生有了依靠，哪知道府里头四房姨太太哪里是好惹的。欺负她伶人出身，又无依无靠。冷言冷语尚不算，稍有差池，指着鼻子骂也是有的。春桃也只是容貌好些，本不是牙尖嘴利的女子。受了气也只得忍着。性子又懦弱些，原还向老爷诉说诉说，后来渐渐也便没了话。那老爷当初答应得好，如今进了门，便不似当初那般用心了。况家里原本就四房姨太太兼私妓若干，春桃纵然姿色好，却不会什么笼络人的法儿，老爷也就渐渐疏了她去。
　　可怜春桃在那深宅大院里，苦熬着日复一日。想当初在戏班子里，纵然苦点，也自由舒心。与姐妹们一处玩闹也是极高兴的。怎么就一头扎进了这么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回想当初姐妹的劝说，不由又是悔不迭。终日郁郁，加上管内府的太太有意克扣她的月钱。别处姨太太又唆使小丫头子们怠慢侍候以至于人前背后的骂。春桃屋里没人服侍，还处处受气，冬天连物品也没得添置。渐渐的就病了。又不得医，病中眼前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不由心灰意冷，终究没能熬过第二年的正月。
　　玉棠怎会不知道春桃的事。只是她年纪小，那才子佳人的戏文成日家念啊念的。总怀着一股子心气儿，想着能遇上个体贴疼人的托付终生，也过上那舒舒服服的日子。春桃之事虽在眼前，却也没能让她断了这个念头，说道：“想是那春桃命不好，瞎了眼挑错了人。菩萨保佑，我就真能遇上个真心人倒也未可知。”
　　谁知她二人这番话倒叫帘子后边的玲珑听了去。
　　那玲珑原是最和春桃要好，性子却也最辣。当年为那事好说歹说，劝也劝了，哭也哭了，骂也骂了。可那春桃仍是铁了心出去，任谁也拦不住。日后这般光景，纵有一万个可惜也无可奈何。如今听了玉棠有这般念想，一掀帘子，掐着腰道：“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不就是想着进去大户人家吃穿不愁，有人伺候吗？既想着靠唱几出儿堂会，给人收了当小儿去，还巴巴的念着什么真心实意待你的人？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那个配让人真心实意疼惜的人吗？”
　　玉棠听了臊红了脸，碧泉忙拉着她躲到一边去。一面道：“你也用不着说别人。等明儿你老了，看哪里去！”
　　“哟！你也不用替我操心！我就是死在这台子上，拿草席卷了后山上埋了也是干净的！只盼下世投个好胎也不动些个歪脑筋下十八层地狱……”

　　周围姐妹调笑一番，不做计较。玉棠二人趁乱自去了，刚才的事，再不作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