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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楚宁 ...

  •   楚宁不得不找到一户人家的阶前坐了。趁着人家还没来赶,好好喘口气。
      被温暖的海风一吹,头就变得晕晕的。来芷汀已经一天了,他似乎还没能摆脱底舱的那种窒息,闷热和摇摆的感觉。下船之后,他几乎站立不住,扶着码头的石墩不停干呕。到现在他也没有吃东西。一来胃里实在难受,二来他全部身家全都换作了从阳齐到芷汀的货船底舱里的一个位置。在憋闷黑暗的底舱与牛羊、咸鱼、兽皮和盐巴一起在海上漂泊了八天后。他终于踏上了芷汀的陆地。双脚再次踏上坚实的土地给他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只是对这新生,他也一样充满了迷茫。
      如今他只剩下身上的夹袄,包袱里有一支秃笔,半块墨,还有他唯一的一双布鞋。是临行前隔壁的姐姐送给他的。离开家那天,常常帮他洗衣服的姐姐追到村口。姐姐摸摸他的头,说姐姐要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看不到你出息了。你有了出息一定要写信给姐姐告诉姐姐啊。说完将一直抱在胸口的鞋子塞在他怀里,转身跑了。楚宁摸了摸鞋面,湿的。他呆在黑暗的底舱里的时候常常拿出来摸摸,海上潮气太大了,还是湿的。他想等到了芷汀,他一定要拿出来好好晒晒。现在他把那双鞋拿出来放在旁边。阳光能让黑色的鞋面变得温暖。他突然想起来姐姐没有告诉他她要嫁到哪里去。如果他出息了,该怎么告诉姐姐呢?
      他脚上的草鞋给海水泡得软了,烂了,露出脚趾头,晒着阳光暖暖的,痒痒的。他盯着自己的脚趾看了一会儿。十三岁以前,这双脚上一直穿着朱妈做的厚底缎子面儿的鞋子。朱妈的二女儿妮儿会把一股丝线细细挑成三股,绣成金灿灿的元宝。他的鞋底从来不沾一块泥,不染一丝尘。那时候他有一间大大的明亮的屋子。朝南的窗子底下总摆着粉油大案。笔架上面大染、大南蟹爪、小蟹爪、须眉、大著色、开面,一应俱全。阁楼上头有用不完的箭头朱、南赭、管黄、蛤粉、大赤飞金、青金、广匀胶、净矾。他常常对着窗外的杜鹃花上两三个时辰来描它的一片花瓣。那时候母亲来看他,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叮叮当当地响,还没进门就听得到。那时候他出门,阿庆会把他抱上高高的白马,一边牵着马一边给他讲东方神隳魇的故事。
      后来来了好些当兵的。他们把村里的人全都叫到苍龙庙。带头的说大烨已经亡了,从今往后这里是乾离的国土。众人茫然四顾,脚下的土地换了个名字似乎不是什么大事。带头的兵一指那些为楚家和其他人家种田的人:“这里已经是乾离的土地,你们已经是乾离的臣民。乾离的土地是属于每一个乾离人的。田产是你们所有人的。从今往后,不用交租。过去他们,”他一指楚宁他爹和其他身穿绸缎,面色发灰的人,“收了你们的租。你们都可以讨回来。!”人群一下子沸腾了。家里的佃户们先是有些迷惑地小声嘀咕,继而面露喜色,欢天喜地。而乡绅们的脸上则阴云密布。当天晚上,村里的大宅子个个灯火通明。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了一辈子的佃户们个个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他们闯进楚宁的家,砸碎了琉璃风灯,撕烂了缎子被面儿,抢走了装银子的小箱子,还一把火点着了马棚。第二天早上火渐渐熄灭的时候,楚宁看见美丽的母亲脸上满是黑灰,衣服上满是水渍坐在院子里大哭。妮儿和朱妈想过来扶一把,被她家男人塞进怀里一包衣服给拽走了。村子里其他几处冒起青烟的大宅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到了下午还不见楚宁他爹。他娘慌了神,里里外外到处呼喊着他爹的名字。直到嗓子嘶哑了再也发不出声音。第二天他帮他娘从烧焦了的马棚废墟里扒出他爹的尸首时,他娘拉着他疯了一样冲出去。找到那些当兵的,母亲嘶哑着发出野兽一般的哀嚎,纤细的手无力地扑打着那个带头的男人。而男人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指着他道:“不是还有没死的男人吗?不想饿死就自己种地啊,乾离的土地不是用来白养活这种废物的!”旁边几个当兵的鄙夷地看着他们,“交不出租逼死人的时候怎么不哭?拿人家儿女去卖的时候怎么不哭?大烨只能养出这样的废物!”其实他很想说收成不好的话他爹从来不逼佃户交租,他爹对朱妈和妮儿,还有阿庆都很好。他也不是废物。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走过去扶起母亲,扶着浑身无力的母亲回到他破败的家。他第一次用米缸里仅剩的米给母亲煮了一碗粥。煮糊了,可母亲还是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流泪,然后又忽然笑了。第二天他扛着锄头去了田里。他的手被木刺刺得流血了,他干净光滑的鞋子被泥水弄污了。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他回到了家里。村里已经没有可以给他耕的地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开垦出一片新的土地。母亲换上了一身麻布衣服,点起了一盏油灯。从那天开始她一连几晚都在灯下缝着什么。然后有一天母亲把他叫来。为他穿上一件新的夹袄。虽然不怎么好看,但是很厚实暖和。他看见母亲身边放着一个包袱。里面有几件衣服,几个馒头,墨砚,还有母亲变卖了家里所有剩下的值钱东西换来的几两银子。母亲对他说继续留在村子里他们俩都得饿死。娘死了不算什么,但是你还年轻,你有才华,应该出去闯闯。他说娘那你怎么办。他娘说娘可以像隔壁的小姐姐一样给人家洗衣服,到山上挖野菜。娘一个人总能过下去。娘要等到你有出息了回来接娘。
      于是他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娘。他走的那天,他娘不肯出屋。他只能跪在门口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开。
      现在他只身来到了芷汀,却不知道他的“出息”在哪。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希望能找到个替人写信的差使最起码能让他的晚饭有着落。他原想过要去当铺当了夹袄。可是看到上面密密的针脚,他决定就算饿死也不能当了这件夹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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