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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关尽处清酒凉 ...

  •   正午的太阳尽情的烤着这片大地,放眼望去,苍茫得像沙漠,像一块烘得正到火候的烙饼,一滴汗滴了下来,噗,又化成了汽水消失了。
      官道上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们在赶路,他们已经精疲力尽了吧,几十人都是蹒跚着步伐沉默的往前赶,谁都没有力气说一句话。一个约莫7岁的小孩站住了脚,身上的衣服脏乱褴褛,面容脏乱得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他抬头望了眼不知通向何处的官道,扯了扯身边还在往前走的女人:“娘,还要走多久啊?我饿得走不动了!”
      那女人伸手摸了摸背上的行李,神色黯然了下来,一点吃的都没有了,又矮身安慰:“狗伢子,再走一会会,再走一会会娘就把最后一块饼全部给你吃掉,好不好!”
      那狗伢子一听顿时撇嘴哭了:“不,两天前娘就这么说,我要吃现在就吃!”说完伸手去抓女人身上的包袱。那女人顿时慌了,一把拽起包袱推开孩子:“死伢子!”
      她就这么一推,那狗伢子竟像不扎实的草人摔倒在地上,直直的躺着。

      画鹃拼命的挥舞着小罗扇,脸上的汗如雨一样的滴,颠簸的车厢内一女子淡淡描眉,美丽的面庞间隐隐藏着忧愁。女子轻轻的挥了挥手:“画鹃,你给自己扇吧,我不热!”
      画鹃扭头不理,手上却依旧不停歇的给女子扇着:“您是公主,奴婢们怎么敢放肆?”
      那女子忍不住噗的笑了,好似沉寂的湖面忽地波光涟漪一般好看:“你个臭丫头,还在记仇哪?”
      画鹃忍不住委屈的嘟起嘴:“公主对奴婢这般好,奴婢怎么敢记仇,奴婢实在是心疼这么个大热天公主受罪啊!您堂堂一个郡倚公主金枝玉叶,怎么经得起这样子的折腾?”
      郡倚公主笑:“什么公主什么王妃,还不都同样是血肉做成的人?”眉间无奈。命运在十七岁那年便跟她开起了玩笑,一夕之间,她忽然从萧王府中的千金萧淑变成了虞王顾泽的妹妹郡倚公主,然后便像历史上许多的公主一样,背井离乡,远嫁他国。
      她微微掀起车帘,浑然不觉从窗外扑来一阵热浪,一双明亮的眸子如同起了雾一般,怔怔的望着窗外的风景,喃喃道:“竟然已经到了虞国的境内了!”
      此番西嫁去,永生不回头!她仍旧记得当时她对他说出决绝的誓言。那时候的她年轻且固执,把爱情当做人生的唯一信仰,才会说出这样天真幼稚的话来,以为这般,便能换得情人的眷顾与不顾一切的追求。她记得那时她心心念念的情郎是这么样回答她的:“国事为重,恐难亲临婚礼,本王今日尽饮此杯,遥祝吾妹郡倚与魃王百年好合!”高脚琉璃杯里晃得好看的酒,她看着像是心中流不尽的泪,晶莹珍贵,却不被珍惜。
      忽然前面一阵骚动,马车停了下来,隐约听到车外的喧哗吵闹声,郡倚公主向来厌恶喧哗,轻轻皱了皱眉:“画鹃!”画鹃早已站起身来:“公主莫急,我去看看!”
      话毕,便听见她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挡住我家小姐的路,不想活了不是?”郡倚公主抚额,这个画鹃,每次让她去平息,她准是闹事去了!
      不想这次却没有继续吵起来,只好像画鹃跳下了车。
      郡倚公主没来由的担心起来,虞国当乱之际,遇到不要命的亡命徒之辈也属正常。她忙掀起了车帘,却只见画鹃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她蹲下身去查看什么。
      还不待她开口,画鹃已火急火燎的冲了回来:“小姐,水,水!”郡倚这才有机会看清,人群中间围着画鹃先前蹲身的地方躺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孩儿,想必是体力不支晕倒了。再看其他人,无不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又是一群流离失所的难民。
      还来不及悲叹,却见画鹃已捧了一壶水赶到小孩身边想要喂他,连忙赶上前去拦住,“他现在这样如果立刻饮水的话恐怕反会害了他!”说完接过水矮身下去,用手蘸点,点在他的唇上,才抹了两滴,手便僵住了,神色哀淡:“已经死了!”
      原本已止住嚎啕哭声眼巴巴的望着她等待救助的女人眼神黯了下去,眼泪复又流出,却再也没有哭声,她紧紧搂着渐渐发硬的孩童身体,呢喃道:“狗伢子!”直到眼泪都流不出来,只剩一双目光呆滞,仿佛也死了一般。
      郡倚不忍,一个趔趄后退一步,画鹃忙上前来扶她,却被她用力推开。她望着死人身边围着的一群难民,满面憔悴的愁容,绝望过后无神的眼睛。
      她不由得悲痛的掩嘴:这国家,真的到了末路了么。

      五年未见,家中的母亲哭得稀里哗啦,一直抓着她的手不肯放,生怕一放开女儿就飞了一般。郡倚强压下泪水,笑着看母亲:“娘亲,孩儿今儿不走,孩儿比探亲的大队伍早到两天,这两日都在娘亲这里歇下好不好?”
      萧母泪眼连连点头,又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才忍住抽泣声:“那魃王对你怎么样?可曾欺负你?”萧家世代尚文,所娶皆大家贤淑闺秀,所嫁皆儒雅文士。唯郡倚一公主之身,终身大事为国所累,嫁给了那个长相彪悍魁梧的听说凶残威猛的魃王贯嘎。
      郡倚忍不住扑哧笑了:“那不过是外人传说罢了。魃国风化开朗,国人自然行事自由利索了些。你家女婿虽然长得不像文弱书生,却也不是像打鬼的钟馗。他对孩儿是十分情意。此番探亲,亦是他知晓孩儿心意,暗中安排孩儿与探亲队伍分开以便早早到达与娘亲相会的!”
      萧母闻言大喜,母女俩又讲起一些寻常的家常话来,十分开心。
      “听闻小妹已回到家中……”萧浪进门时候连门都来不及敲,他的左手提着城东沈记的桂花糕,右手是岳阳楼的珍珑小煎,五年了,小妹应该很怀念这个味道吧。
      “萧卫相真是越发出息!几年不见,连公主的房门不敲就敢进!”郡倚怒声呵斥打断道。她翻脸的速度很快,根本不顾忌母亲在旁边的阻拦,柳眉倒竖:“即使不把虞国公主放在眼里,难道连魃国国母也不放在眼里么?就不怕本宫下令砍了你的腿吗?”
      老母亲看着这对仇家一样的兄妹,一双老花眼急得是泪花打转。
      萧浪先是一愣,继而冷静下来,给了母亲一个安慰的笑,便优雅的将手中的小食递给侍卫,拂袖跪拜:“虞臣萧浪拜见魃国国母郡倚公主,望国母甚安!”
      那座上的国母也不应也不拒,就这么倨傲的看着跪在下边的男子,这可是她的哥呀,那个下雨天背她过水沟的哥,那个两人迷路在丛林里不知前路生死却还要把棉袄拖给她的哥!
      可是,也是这个人,亲手扼杀了她的爱情,向朝堂献策与魃国联姻,又安排了一曲戏让魃王选了她。将她推上了政治婚姻的道路。为的就是今时?就是今时……
      跪在地上的男子,依旧身姿潇洒,一点都不因为这个卑躬屈膝的动作而影响他非凡的气质与气度。他一点都不焦不躁,也不曾觉得劳累,仿佛只要她永远不开口,他便这样卑谦而高贵的永远跪下去。
      她闭目良久,才让发红的眼眶如往日一般盈静:“萧卫相先退下吧,本宫稍后再与你共议大事!”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虞王失德久矣,天下大乱,各地望族无不各谋其事,有的跃跃欲试,想要先下手为强一举成名,有的隔岸观火,想要做个得利渔翁,总之,都想趁乱捞个大便宜,实在捞不到大便宜,至少也得占点儿小利益。其中以卫相萧浪、将军顾练和护主派冲突最甚。
      将军顾练持军甚长,虞国半数边界兵力皆在他手中发号施令。卫相萧浪出身文官,但在京城统领京卫精兵,京卫精兵是历来王族的保卫军,武器装备十分精良全备,个个训练有素,以一可抵十。
      王族的保卫军却落到了外人的手中,无怪乎有心庇护这宅心过于仁厚的虞王都没有一点信心没有。然而,追溯到十年前十五年前,谁又会想到会落到今日境地?
      前护国丞相柳无病更是没有想到。
      此刻他正站在高高的山洞里,如一个泼皮无赖般拼命像山下丢石头抛脏物:“你个忘恩负义的贼子,竟还敢来玷污这虞国仅剩的干净的地方,还不快给老子滚出去!”原本就宽大的袖袍更加如披得麻袋一般潦破。怕是许久都没有洗头洗面了吧,他藏青色的便服与凌乱的纶发与山色融为一体,若不是知道点历史,定以为是山间跑出来的一个野人。
      萧浪丝毫不在乎抛下来侮辱,不躲不闪任凭随从紧张的保护着。他抬头深深的仰望:“萧浪从来不曾轻视先生,为何先生却从不肯眷顾萧某!”
      “老子就是个山野粗人,你随便轻视好了,你连拜把子兄弟都能背叛,老子才不中你的计!你他妈当年跟虞王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怎么他终于坐上了王位之后你反要倒过来插他两刀?”
      “因着先王临终的嘱托,先生为保虞国不惜赌得妻离子散,忍痛将独子送上战场,任由女儿卷入勾心斗角的宫斗孤独无援也不干涉后政,那虞王却是如何待你?”
      “邻国恩将仇报,非但不感激我虞国救命之恩,反倒借敌人之手灭我国援兵。那愚昧的虞王在被反动人士指责的时候又是如何应对?”
      见上边人未语,他抬头追问:“堂堂护国丞相,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却又如何只是将诗书念与山露听,将学识演给啼猿看?”
      山上头一片沉寂,只剩下青松的呼啸声,萧浪高声问道:“让学生代先生答吧!柳千金天性善良不擅宫斗,某日莫名跌马而死,柳公子年少有为驰骋沙场最后战死沙场,柳夫人气急攻心不愿苟活,在儿子七七那日追随而去。柳夫人下葬之日,先生依旧在紫阳宫外长跪不起,望得见虞王,企图重议出兵支援邻国之事!奈何先生一片赤诚之心,待得体力不支晕倒在宫门外,也不过得了一碗冰镇绿豆汤。先生忧国心切,哀道:‘此批良兵毁矣!’拂袖而去。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不料那邻国吞了我国援兵后,那愚昧的虞王在这个危急的时候却是先怪到先生头上,将先生的忧虑当做是诅咒,硬是把忠心耿耿的护国丞相送到了监牢中。先生始终俯首称臣至死不愿背弃先王的嘱托受辱受屈亦不愿离去,而虞王却早厌腻了束缚先抛弃了先生。可怜先生满腹才华却只能烂死腹中,何复哀哉!”
      这一番话说得慨慷激昂,专程寻来一同游说柳无病的几个他的学生无不哀伤悲痛,有的甚至已经为老师的坎坷悲壮仕途痛哭:“老师,难道我们还要愚忠这样的皇帝么?”几个大男人的哭嚎回荡在山间,无尽的苍凉。
      那接连不歇的石头垃圾之类也早已停了。几个随身保护的侍卫望了望看不到人影的山头,想来那前丞相必定动了感情了。见萧浪摆了摆手便放心的撤了下来。
      才刚走得十步远,突然听见有人一声大叫,负手站在原地的萧浪被泼得一身污秽!“你他妈满嘴喷粪,我便还你满身喷粪!我俩两清了,快滚吧!滚!”他的声音又快又急,听起来竟然有几分恐怖!
      这个满口脏话动作粗鲁如疯子一样的人竟是那个儒雅谦和的举国景仰的大师?那个一身正义慨然为民的护国丞相?有人还在悲哀的伏地低哭,有人已经绝望的离去。
      萧浪做了手势制止住欲前来助他的侍卫,斥退众人,向着那安静空旷的山顶:“丞相与萧某两清了,可曾与天下苍生两清?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终有一日,虞国子民或尽逃离这荒乱的国土去往他国流离颠沛,他们或被屠被圈,或沦为丧国的阶下囚。先生以为你躲在一方净土,便可安心忽视这涂炭生灵的天下?”
      清清嗓子他复又提声道:“国无民何以为国,先王托付你一繁华虞国,然今虞民骤减。终有一日,虞国领土再无虞人,洲地之上再无虞国。难道这就是先生的护国之心吗?”
      当然,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为了得到这枚忠贞而坚硬的棋子,这一系列糊涂事中,有几分是他的反计。
      许久,山上终于传来了回音:“你有几成把握一举成事?”

      宫变那日,虞王正在接待远道而来的妹夫魃国国王以及回来探亲的郡倚公主。前三日起,举国上下俱都欢歌等待这团圆祥和的日子,仿佛这是这个将尽王朝唯一能寻得平和的理由。
      民间传说郡倚公主出嫁前与虞王十分兄妹情深。可原本盛装隆重迎接亲人的虞王迎来的的却是一场里应外合的叛变。萧卫相三管齐下,内有魃王相助挟持虞王;外有前护国丞相柳无病征服朝中大臣,顺则归,反则或擒或杀;将军顾练欲乘机起事,被魃国援兵与萧氏旗下将士两面夹击。
      也许这片天下早就在等着这场摧枯拉朽的更替了,萧卫相起事十分顺利,民心所归。连那筹备良久的顾练将军,竟然也很快的归顺了。
      听说其实虞王有可能会不死的。因为那日原本该被送回魃国王宫的郡倚公主,突然出现在了囚禁虞王的密室,并且被虞王持剑挟持了。
      慑于郡倚公主安危,虞王得以顺利退至虞国王族列祖的皇陵之内。
      看着被紧闭的密室大门,郡倚一颗心稍稍安定,她回过身来对虞王道:“王兄下一步将要……”语未毕,尖叫一声,扑到地上去扶起倒在血泊之中的年轻国王。
      “你这是何苦?即使这密室没有小道可逃,我也会想办法让你安全逃出去的啊!”她用手捂住他鲜血汩汩而流的伤口想要阻止,泪水如血一般泛滥。
      将死的虞王用绵弱的左手覆上她的手,用力的拨开:“顺着这条路左边的乾位辛时方向的那块石头顺翻一圈半便可开门,你从此处出去饶过两座假山便能回到紫东宫!”
      “可是王兄怎么办?你一起出去,你带着我出去好不好?”她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泣不成声!
      “你肯将我送到此地,已十分感激。总算不得死无其所。又何必颠沛苟且!”
      “没想到还是把你给卷了进来,淑儿!”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听得郡倚心头一怔,她愣愣的抬头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泪水:“卷了进来?什么意思?”
      虞王又是一声剧咳,无奈的笑道:“虞国既生萧浪又何生顾泽,这天下,终归只能是一个人的罢!你既肯唤我一声王兄,那贯嘎想必已摘得芳心,我便可安心去了!”字字句句,如擂鼓般打在她的心上,振聋发聩得让人反应迟钝:“让你嫁给贯嘎,这大概是我跟萧浪此生唯一一件默契的决定,也是我们相互宣战的开始吧!”
      他猛地咳嗽起来,一张脸咳得通红,努力攒了所有剩余的力气才对她灿烂的一笑,就像十五岁那年一般。
      只是那时伊人羞涩明笑牵手盼明天,今日伊人梨花带雨索临终夙愿。

      江山易主之日,满朝文武举杯欢庆之时。人们突然发现那谈笑风生威严高贵的天之骄子不见了。
      此时,他正在书房听一个贴身护卫呈密报:“柳丞相已死。他自乘火堆竹筏,顺着倚壁江漂走,根本无法搭救!”
      新一代虞王波澜不惊的听着这些,如以往听到各种战事来报一般镇定。只是手上玉樽中的琼液,不被察觉的猛烈地晃了起来。
      “我去准备追封护国功臣建立墓碑!”跪在下边护卫的察觉到这不一般的平静,忙尽心道,他总是能为主子给予最合适的提议。
      “不!”虞王道。“不用了!”
      护卫惊诧抬头,等待主上的指示,却见那个从来不外露表情的人面上笼罩着淡淡的哀伤和落寞。然而也不过那么一瞬,又恢复了理智冷静。
      倚壁江横跨三国,顺江而走,终离虞国。
      他早料到柳无病愧对先皇,断不会伺新主,却不料他选择的是自焚而亡,顺流漂走,连渣滓都不留在虞国。
      虞国追封什么,岂不累赘?
      那就成全他吧!
      新任虞王庆功的第一杯金晃晃的清酒被淋在了地上,他对着倚壁江顺流方向遥叹:“天下安定,萧某定当尽瘁为这一领土子民泽福。柳先生瞑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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