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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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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前几次的经历让龙溟明白,龙幽每次看似好转之后,就会迎来更重的折磨。
果然傍晚时龙幽便又开始发烧,躺在床上断续呓语,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御医一个个摇头叹气,却还坚持开着药方。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龙幽又咳了血,他胸肋处疼的实在厉害,活生生将他从昏迷中拉了出来。
龙溟抱着他呼吸就在耳畔,他竭力想借助龙溟去转移注意力,但并不成功。
御医捏着银针端着药碗说要为殿下止痛,但每一针下去龙幽都痛的更加厉害。
终于当御医又捏起一根针时被龙溟挥手打断。
他让御医把那些针都从龙幽身上撤下去,又命侍女寻来了一件厚厚的大披风将龙幽严严实实地裹住。
他抱起龙幽往外走,御医跪在他脚下拽着他衣摆阻拦,被龙溟狠狠挣开,大步走出去。
外面星空很美,空气中有一股清凉的甜,龙溟带龙幽越行到他们曾经比武的地方,龙幽眨着红红的眼睛四处看,偶尔会说,曾经这里怎么怎么样,在那里又做了什么。
龙溟唤了幽驹,带龙幽在猎场慢慢走。
夜风习习,不知名的小虫子偶尔鸣叫。
龙幽说,“我很久没在这里骑马了。”声音有些抖。
龙溟问,“冷么?”
龙幽摇摇头,“兄长害怕吗?”
不等龙溟回答,又自己说,“不怕的话,就不会带我出来了吧。”
龙溟说,“阿幽喜欢这就快点好起来,如今并不似从前那般繁忙,我可以偶尔陪你来几次。”
龙幽笑,“得这样一句承诺真容易。”
龙溟说,“所以才要珍惜。”
龙幽点头,“其实兄长不用怕,我没有兄长那般决绝,我舍不得死。”
这么多天,他们之间,第一次谈及这个字眼。
龙溟抱紧龙幽,为龙幽擦了疼出来的汗,说,“阿幽,哥哥有事和你说。”
有马蹄声从远到近,一阵嬉闹声,却原来不知是哪家贵族的孩子们,夜里不肯听话睡觉偷偷跑到猎场来玩。
他们远远地看不清龙溟和龙幽,待跑近了猛然发现已经不及后退,都吓了一跳,纷纷下马来请罪。
龙溟面无表情地一一打发了,低头看龙幽神色越发苍白疲倦。
“阿幽累了么?”
龙幽摇头,“兄长刚才要说什么?”他说话吐字已经有些含混,强撑起来的一口气被那些误打误撞的孩子们扰乱,此时觉得连疼痛都飘远了。
龙溟有些急,“阿幽先别睡。”
龙幽轻笑,“没……睡……”却是说着已经要阖眸。
龙溟抱着他,感觉龙幽在自己怀里慢慢低下头去,他长久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信马由缰,走了半个晚上才回去。
龙幽的病情因为这次出行变本加厉地恶化下去。
龙溟罢朝两日,片刻不离地守在龙幽身边。
大宫女怕龙幽宫中侍女毕竟和龙幽有感情,这几日便免不了要啼哭,更惹龙溟烦心,于是便又临时更换了一批侍女。
龙溟整日待在龙幽身边有时便打量这宫殿,思索和从前有什么区别,才回过神来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批奏章用的桌案从前是没有的。
龙溟遂问,那桌案几时摆进来的。
小宫女来的时日不长不短,刚好从未亲眼见过龙溟,不过对龙幽宫中的事还知道一些,“有好些年了,陛……殿下有时候晚间无法入睡,就起来在那里看些折子或书籍。”
她仍旧无法适应,在称呼上磕磕绊绊,所幸龙溟并不在意。
他握着龙幽的手,被细瘦突兀的骨节硌得生疼,挑灯夜读这类的词语在记忆中离龙幽那样遥远,何况,无法入睡。
他大概,真的错过龙幽太多。
而如今龙幽缠绵病榻,他才想明白一些事情。
一段太过靠近的感情,若没有旁的人旁的事件去点醒,可能一辈子过完了,还云里雾里,不曾发觉,遑论正视。
他伸过手去摸摸龙幽鬓边紫色的发丝,仍旧软软的,却没了从前的光泽,龙溟盯着看了片刻,终于弯身挨过去,亲吻了龙幽尖尖的耳朵。
阿幽快醒来吧,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这次,和什么武学课业,什么家国天下都没有关系。
是让你高兴的事情。
可是,他精心准备的这些如同礼物的话,龙幽都没有听见。
随着时间流逝,他烧得越发厉害。
御医们鱼贯而入,围在他病榻边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龙溟站在人群后面,看见龙幽的手腕被他们依次按过,又孤零零的被冷落在衾被上,带着些微脆弱的颤抖。
御医的讨论声在耳边嗡嗡的响成一片,吵得不行。
半晌,资历最老的人被推举出来,对龙溟说了一长串复杂的医理,基本还是那些陈年旧话。
龙溟耐着性子听了几句,终于爆发,“到底有没有办法!”
御医诚惶诚恐地跪下去,再不敢啰嗦,“当务之急,退烧要紧,还应当以药物护住殿下脏腑,熬过这一关,再图调理养生之事。”
旧伤难愈,积劳成疾,善加医疗,熬过这次。
这些天这样的话听过多少遍?
熬过去,熬过去。
他的阿幽躺在那里,说到底,还能熬多久?
“去煎药吧。”淡漠了语气,一挥手,御医一个个三跪九叩地出了屋,却也都不敢走远,将一张没改变多少的药方交到侍女手里,几个人便各自拽着药理仍旧商讨不休。
龙溟没心情去管他们,床头几案上还用小炉子温着粥,一点也没动过。
他走过去想乘出一碗凉一凉,兴许龙幽过会能醒来便能吃一些,一转眼却发现龙幽真的醒着,轻轻睁着眼不知道在望什么,呼吸也平稳了很多。
龙溟迅速坐到床边拉过龙幽的手,唤他名字,龙幽恍惚地挪过眼神,看着他,说,“真吵。”
龙溟摇摇头,“别去管他们,睡了这么久,饿不饿?这里温着粥,吃一点好不好?”
龙幽微笑着应了一声,龙溟便去端粥,然而一转身,却见龙幽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就像方才不曾醒来一样。
龙溟端着碗坐回去,径自舀了一勺喂到龙幽唇边,勺子上的汤汁沾到唇上,水润润的,看着不再那么干涩苍白,两颊也透着些许粉红,气色很好的样子。
他不知不觉出了神,曾几何时温暖的少年在他目光中睡成软软的一团,亲昵又生动,没有伤害,没有病痛,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生死徘徊,也许一眨眼,就不再属于他了。
精致的瓷碗摔到地上,温热的粥弄湿了龙溟的靴子,然而他都没有注意到。他伸出手去将龙幽抱起来捂在怀里,黑夜中有无数看不见的邪灵魅影,不让他们看到龙幽的脸,他们就不会带龙幽走。
这样的时刻,只有儿时长辈的戏言,才能当做风浪中的浮木。
窗外天色越来越深,最后沉暗得看不到边。
龙幽体温攀升到最高的时候,龙溟抱着他坐在宽宽的大床的边缘。
御医们仍在外殿争执不休,有说要盖紧被子发出汗来,又有说此刻本就内火旺盛须得以降温为主。
龙幽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着似乎想蜷缩起来,龙溟搂住他,兀自扯过被子将他严密地裹住。
他低下头与龙幽额头相贴,感觉龙幽快要在这绣满繁复花纹的锦被里化成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灰飞烟灭。
那一刻龙溟真的觉得,他什么都不能想,甚至连想着龙幽明天就能好起来都算是一种煎熬。
他将手探入被子中寻到龙幽的双手,握紧了,十指相扣,龙幽全身的火烫中,就只有那一双手,冷的像冰。
龙溟又试着让他的魔息一丝一缕从贴合的手掌渗透过去,却还是不行,龙幽蹙着眉,愈加难受,他只得作罢。
又过片刻,龙幽恍惚间似是醒来,一直无力地搭在龙溟肩膀的头细微地动作,龙溟感觉他的手指若有若无地在他指骨磨蹭着。
他于是挨过去,让龙幽的头抵住他的脸颊,龙幽的嘴唇微弱地一开一合,那些话语于唇齿间挣扎往复,始终贯穿着气声,不成字句。
可很奇怪的,龙溟还是听懂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就一句话,他说,“哥,别怕,我陪着你……”
就算你从前总不陪我,我也愿意陪着你。
龙溟紧紧拥着龙幽,把脸埋到他颈窝,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只是闷闷地对龙幽说话,把能想起来的,从前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如今想说还没来得及说的,细密私语,全说给龙幽听。
御医们争来争去,终于有了个像样的结果,又一股脑全挤进内殿来,看到龙溟的样子一个个都显得手足无措。
龙溟自龙幽颈间微微抬起头,恍若听不见龙幽费力的喘息声,“你们有办法了?”
御医很为难,但还是尽量用平稳的声调去解释,说以殿下目前的情况,恐怕强拖着也熬不下去了,思来想去,或许只有铤而走险。
龙溟的手在龙幽脊背上一下一下抚着,又问,“要怎么做?”
“这……依臣等之见,殿下这病来的汹涌,许久不能痊愈最主要是伤病拖得太久,经脉阻塞不通,而先前不敢轻易为殿下疏通经脉,乃是因为经脉阻塞日久,这个状态骤然转变,恐殿下的身体无法适应承受,但目前……殿下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臣等以为,不如铤而走险,就强行将这阻塞打开,或许……尚有……尚有一线生机。”
御医边说边留意龙溟的动静,紧张得汗流浃背,而龙溟却始终背对着众人,安安静静抱着龙幽,不置一词。
一时间,整个内殿,只能听见龙幽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龙溟持续沉默着,直到龙幽在他怀里,呼吸越来越轻浅,身子从烫热到冰冷。
“都出去。”
在场众人都恍惚半晌才意识到是龙溟说话了,他们躬身垂首一个个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龙溟抬起龙幽冰凉的脸,面对面的,只还有细微的一点呼吸与他交融。
龙幽的脸色青白,却依旧漂亮得夺目,找不到一点瑕疵。
他眼睫好似还若有若无地颤动着,薄薄的眼睑下翻滚着未知的梦境。
“阿幽。”他轻轻唤了一声,殿内烛光无端晃动,像起了一层波纹。
龙幽的眉眼渐渐被渡上昏黄的颜色,很柔和,很有生气,但就如同一个梦境。
龙溟眼前仿佛出现无数个他,个个鲜活。
“我不懂为什么要看这些,魔族说到底力强者胜!”
龙溟笑笑,摆正龙幽的姿势。
“一定要打仗吗?”
龙溟轻轻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
“哥!我才刚刚回来!”
龙溟的右手从他腰间滑上去,停在他后心。
“兄长,好久不见。”
龙溟侧头吻上龙幽额头。
“我其实,舍不得死。”
龙溟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破败的空间,周围空无一物,只剩下他和龙幽。龙幽小时候有时被大胆的宫女在手腕上系一串铃铛,跑起来叮叮当当,那声音如今就响在耳边。
一股魔息从龙溟的手掌注入龙幽体内,“舍不得,就活下去啊。”
龙溟在他耳边低语,然后感到怀中原本已经快要停止呼吸的身体猛然绷紧,未等他反应,龙幽便张口呕出了一大滩血。
鲜红弥漫开来,龙幽呛咳着,口中不断涌出粘稠的液体,沾满龙溟的衣襟,他的手微微抖着,胡乱地去擦,擦不尽,止不住,极尽挣扎。
目之所及,渐行渐远,喑哑的生命。
那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龙幽在他怀抱里,从翻腾到安静,不再挣扎,没了痛苦。
他慢慢收了魔息,手仍然无意识地在龙幽脸上擦拭,可他自己亦是满手鲜红,反而把一张原本白净的脸弄得更加混乱不堪。
他停下动作,盯着龙幽看,然后轻轻挨过去,用自己的脸去蹭龙幽的脸颊,耳鬓厮磨。
“阿幽,我们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