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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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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一路拖着行李疲惫地到家,进了门就傻愣愣地一门心思要往卧室的床上扑,可把我妈吓得不轻:“怎么了儿子?看你脸色这么差!”
我这才回过一点神,揉了把脸说:“没事儿,坐车时间长了点儿,有点困。”
我妈还是不放心:“那快去床上躺会儿,别睡着,我给你煮点你喜欢的鸡蛋疙瘩汤去,你这说回来就回来,也不提前跟家里说一声……”
她转身出去了,我往床上一倒,疲惫地抬手捂住了脸。
终于还是……逃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牧,更没有勇气留下来看赵朝和肖晓的甜蜜恩爱每日日常。回家本来就是计划好了的事情,现在……只不过提前了一点,而已。
回家多好。家里有温和的老爸美丽的老妈,有老妈的一手好厨艺还有老爸泡的茶,可以暂时忘记许多纷繁,许多忧愁,许多困扰……这样一直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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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同在部队工作,但我爸是做文职的,说白了就是政委。赵朝他爸爸前两年旧伤发作才不得不退下来,俩老头子在家的时候极有话聊,逗逗鸟养养花下下棋喝喝茶,也挺自在的。
赵朝爸爸脾气急性子直,当初赵朝出柜时候老爷子气得直接抄椅子就上去砸,得亏还记得是亲生儿子没揍断他脊梁骨;我爸就不一样了,我爸是那种看起来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还戴副金丝边眼镜、可偏偏针对起人来的时候每讲一句话噎不死你也得气死你的人,谁跟他打嘴仗那就一准儿输。而且我爸很爱用一种探究的、似笑非笑的、并且胸有成竹的眼神盯着别人看,仿佛一眼就能看尽你脑子里所有念头,像鲁迅先生写的那样,“一眼把你看到底”!所以我从来不敢在我爸跟前扯瞎话,就算扯了也一准儿要被揭穿,直到现在,每次碰上我爸探究的视线我还会全身发毛。从小到大赵朝接受的是身体力行的教育,而我爸压根儿不用刻意教育我我就不由自主跟着他学了——小时候的想法就那么天真,只觉得连那么厉害的赵叔叔都不敢跟老爸吵,不就说明老爸比他厉害多了嘛。
这回我说要回家来找工作,我爸到也没说什么,就只淡淡喝了口茶道:“也好,这样你妈也放心些。她总担心你在外头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吃不好睡不香的,老想着给你找个媳妇儿把你绑家里头——成不成家这事儿另说,你现在想回家也不错,当然以后再想出去历练也是可以的,年轻人应该有一股冲劲儿,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能一遇事就怯懦退缩。这一点上,你不如赵朝。”
我有点尴尬,便微微垂了头——我爸说的是实话,赵朝虽然一根筋还大大咧咧,但是总有着他自己的坚守和固执;这一点上,我从不如他。当他站在他父亲面前大声地说“我找着喜欢的人了,是个男的”的时候,我看着他一瞬间心里竟满是羡慕和嫉妒——他敢站在家人面前大声说出来啊,他敢把喜欢的人大大方方拉到身边一起站在阳光下;而我甚至不敢动一下这个念头,我怕的东西有很多,从来没有别人、只是我自己,一直阻碍着我。
问了两句赵朝的近况,我爸最后缓缓道:“这种事情部队里也不是没有,你赵叔叔的气也快过去了,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就找个时间叫他们俩回来,好好的陪个礼,吃个饭,事情也就过去了,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我答应着,心想我爸倒还挺开明的。
“还有件事,”我爸脸上忽然微微带了点笑意,“过几天有一个人要来咱们家做客,是我以前老首长的孙子,比你略大一点儿,你可得好好招待人家——你小时候他也到咱们家住过一段时间,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我挠了挠头,心说我怎么就不记得这事儿了呢?
没等我细想呢,我妈就一叠声儿地在外边叫起来,让我进厨房给她打下手——看我爸也没别的事儿要交代,我就一溜烟地跑去老妈跟前尽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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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说:“我猜中了开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再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像这句一样精准地表达我此时此刻内心汹涌澎湃的感情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只能化为难以置信的两个字:“是你?!”
方牧一手提着几个礼品袋、一手拎着个旅行箱,一本正经地对我点头:“是我。”
“……”轰隆一声九天神雷,把我雷了个外焦里嫩。
我妈连围裙也没摘就从厨房跑了出来,提着锅铲给了我一下:“臭小子,发什么愣呢,还不快让你小牧哥哥进来?”又笑着招呼方牧:“小牧啊,快进来坐!打两年不见,真是长成个大小伙子了!”
小牧……哥哥……?!
靠——!他他他他他,他不就比老子大了十四五个月吗,他是哪门子的哥哥?!
我吐血不已地看着我妈兴高采烈地把方牧让进了大门,好一番嘘寒问暖之后,方牧的行李全都丢到了我手上。老太太还特别义正言辞地看向我:“小晨,带你牧哥去你卧室歇会儿,这一路肯定累坏了,午饭没好好吃吧?等等阿姨去给你做个汤什么的,吃点儿垫垫肚子……”
“……”这情景貌似略眼熟啊?我欲哭无泪地望着我妈高兴的背影,老妈,这到底谁才是你亲生的!
老妈转身去煲汤,把我们俩留在了我的卧室里。有好一会儿我和方牧都没有说话,他是在闭目养神,我……我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久久之后他忽然开口:“你的床很漂亮。”不是带着疑问语气,而更像是单纯地陈述这件事。
我的床是一张很高的红木雕花大床,床下能容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盘腿打坐。据说我外公当年是十里八街远近闻名的木工好手,女儿出嫁前专门花了一年功夫,精工细雕做了这张床。我挠了挠头,有点局促地对他笑笑:“呃……是呀,这个是我妈的嫁妆呢,以前是我爸妈的床,后来我妈觉得我也长大了,总不能一直睡小床啊,就把这个给我了。可惜就是太高,样式太古董,我小时候还特喜欢抓着床头的雕花栏杆往上爬,结果……”
“结果一不小心掉下来,没摔着自己倒砸着了别人,还吓得哇哇大哭。”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方牧的表情里居然微微带着点戏谑,隐隐还有十足的笑意,“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鼻子一抽一抽的疼呢。”
“……”啊……?!!
我忽然明白过来,顿时目瞪口呆:“你……你是……”那个又黑又瘦像根柴火棍儿似的……木头哥哥?
——苍天啊!大地啊!敢情早在十七年前,我这点脸面就在方牧跟前丢得一干二净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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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那时候我才刚过五岁呢,赵朝马上就要七岁,正该上学前班;偏偏赵朝他爸那会儿觉得上学前班没什么意思,男孩子应该多学点实在的本事长长力气,遂愣是把儿子丢部队去操练了一年。那也是我和赵朝从小到大分开最久的一段时间。
那时候我还挺伤心的,因为我玩得特别好的玩伴儿就赵朝一个,他比我大两岁,一直处处护着我;这他一走,我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儿时总有些别别扭扭,总被那些男孩子笑话,说我害羞得像个小姑娘——关于这个么,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你五六岁那会儿啊,我要是给你戴个帽子、穿条裙子再抱着上街,所有人一定都会说,哟,这闺女长得忒水灵!”
……好吧,这是时间——十七年前,背景——我还很小,地点——就这个大院儿,人物——走了个赵朝,多了个木头哥哥。
方牧具体是怎样来到我家的我已记不太清,只知道有天回家,家里就多了个黑黑瘦瘦高高的小男孩儿,我妈牵着我让我叫他牧哥哥。我喊了第一遍,他没理,喊了第二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冲我点点头,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决定要叫他木头哥哥——又直又瘦还不爱说话,不是木头是什么?!
我这么叫,后来别人也跟着我这么叫,他也不生气;他比我大一岁多,也挺能玩到一起,然而他只肯跟我玩,对着别人就有些生疏,这自然让我十分高兴,也就更愿意跟他在一起。别的男孩子取笑我的时候,他会一言不发地站出来作势要揍——他长得高,看起来凶,而且似乎这一片儿的孩子们家里都叮嘱过些什么,没人敢跟他硬着来,最多喝骂两句也就灰溜溜走了,下回见面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小孩子嘛,没几个是记仇的。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方牧竟能把那事儿记了十七年。
我们家隔壁是赵朝家,赵朝家楼上是陈叔叔家,陈家的一对儿双胞胎兄弟比赵朝小一点,他们俩还有两个表妹是一对儿双胞胎姐妹花。那天大人们都不在,我们四个男生陪着两个女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就在我家那张特别漂亮雕龙镌凤的红木大床边儿上;两个女孩子一个要扮演“妈妈”,一个要扮演“花童”,陈家两个一个演“爸爸”,一个演“牧师”——没错儿,就是结婚游戏。当然了,木头哥哥是新郎,我是新娘——本来我说什么也不肯的,可是陈家双胞胎里的哥哥指着那张我特别喜欢爬上去打滚的大床说:“看见没有,那是龙凤床,就是结婚才能睡的床,你不跟木头结婚,就不能睡这张床。”
我一听,顿时就急眼了,最后只得抽着鼻子答应了这“丧权辱国”的“合约”。
扮演妈妈的双胞胎姐姐把我妈的一条白丝巾罩在我头上当做婚纱,扮演花童的双胞胎妹妹把从花圃里摘的月季花瓣撒了我们一头一身。我瞪大了眼抓紧了“新郎”的手,居然有点期待并且神圣的感觉;木头哥哥倒是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只在宣誓的时候干巴巴说了句“我愿意”。然后“牧师”满意地宣布:“礼成,送入洞房!”(中西交璧了还……)
于是我第一时间欢呼着跑向那张大床,要知道平时老妈一般是不准我在上面胡闹的,怕我弄脏弄皱了她新换的丝绸被单——这次额外的“破例”让我极为开心,以至于忘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就是——我每次上这张床都是被人抱上去的,靠我自己根本爬不上去。
所以在木头哥哥跑过来要把我拉下来的时候,我已经一个没抓住,咚地一头栽了下来,把后面伸手来接我的他结结实实压在下面,我的后脑勺也结结实实砸在了他鼻梁上,顿时血花飞溅。
我吓得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两个女孩子也都吓哭了。陈家的两个孩子大一点儿,连忙飞奔出去叫大人;我就那么傻乎乎地趴在木头哥哥身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直到他捂着鼻子含糊不清地跟我说:“别哭了,不疼。”
我哭得一抽一抽:“呜呜呜……那,那你都流血了,怎么会不疼,骗人呜呜呜……”
他想了想,说,“那,你给我亲亲,就不疼了。”
当妈妈不小心烫了一下手、或是不小心在哪里碰了一下之后,的确会抱着我笑说:“来我们小晨给妈妈亲亲,亲亲就不疼了。”于是我自然深信不疑,用袖子擦了把鼻涕眼泪,左看看右看看,看他一直捂着鼻子,只好低下头“吧唧”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亲完我又想哭了,因为嘴里尝到一点血的味道,咸咸的一点都不好吃:“呜呜……我把你砸出血了,那你也打我吧……”
他想了想说:“不行,我不打你,我爸爸说男人不能打老婆。而且,我打你,你也疼,你一疼就哭,我看着心疼。”
我连忙不哭了,傻乎乎地问:“那为什么我是你老婆?”
他一本正经地说:“因为刚才我们已经宣誓过了,你放心,等你长大,我就真的娶你当老婆。”
于是我咧开嘴笑得傻兮兮。
然后……大人们手忙脚乱地赶过来了,给小木头止了血,还把我们几个主犯从犯都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我妈最心爱的那条白丝巾上沾满了血迹根本洗不掉,又气又疼之下让我狠狠吃了一顿竹笋炒肉——不过这次我忍着痛一点儿都没哭,嗯,哭了会有人心疼。
可是没过几天,赵朝就回来了,晒黑了也长壮了,一回来先送了我好几枚子弹壳,给我讲他在部队里的训练,那些很厉害的哥哥叔叔们的故事,听得我嘴巴都合不拢,每天都前后跟着赵朝,倒把小木头冷落了;又过了几天,我从赵朝家回到家的时候,里里外外哪儿也找不着木头哥哥了,我妈说是他家里来人把他接走了,走得太急没跟我告别——我自然是伤心不已,又十分气愤,撒泼耍赖大声哭闹,连晚饭也不好好吃,到了晚上就发起烧来,一病就病了七八天——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记忆里那个又黑又瘦不爱说话、但是会很认真地说心疼我的那个人。慢慢的,也就淡忘了。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我看着方牧脸上的笑意,简直整个人都抖起来了——我都能记起来,他肯定也记得一清二楚!那那那,那我小时候撒泼耍赖哭鼻子尿床……这些糗事儿,他不会……也都记得吧……?!
天,简直是一辈子的黑历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