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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忠王赠我投名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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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王赠我投名状
“就这么定了!”曾锦谦说着,身子向前探了探。蜡烛头上的火苗被他带过来的风忽悠地差点熄灭,又蓦地冒了起来,两个人的脸上都在火焰的飘忽中明暗变换。
“怎么?”陈玉成开口,心中升起略微的不自在。
“自然是最晚三日后,你便带扯了这两万的人马,来了安庆,五千岁的大营,你我再见。”曾锦谦笑了笑,因心中笃定,不觉带了几分居高临下口气。便如第三次攻克武昌之前。那时,他的官职还在陈玉成之上。
“三天,给你三天工夫,无论如何也够了。”曾锦谦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陈玉成没有笑,心中的不快在渐渐扩大,若是从前,他无论如何不会沉默,只是经过天京之变,族叔陈承瑢被杀后,他的城府显然深了许多。
“曾大人要不要喝茶?”想了想,他端起了茶杯,杯中的六安香片已然冷了,陈玉成愣了一愣。
“哈哈,”曾锦谦笑得张狂,“据说清妖那里,逐客便是让人喝茶。不过,”他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然后看着陈玉成略带几分尴尬的表情笑道:“我已为五千岁说来一员大将,也该告辞了。”
“曾大人!”陈玉成蓦地叫了一声。
“怎么?”曾锦谦回过头。
“哦,”陈玉成犹豫了片刻道:“曾大人这次就到了我的营中?”
曾锦谦略一思索,仰头笑道:“我出来前本和五千岁说,回安庆之时,顺道去合天侯李以文那里的。不过五千岁说……”
“五千岁,五千岁说什么了?”陈玉成腾地站起来,捉急地问。
曾锦谦深深地盯了他一眼,“五千岁说,即便去请,李以文也不会来的!”
“哦,五千岁倒是以文的知己呢!”呆了一晌,陈玉成若有所思地说道。
曾锦谦已然离去,陈玉成一只手托着下巴,又坐了很久。蜡烛头跳了几跳,瞬间亮了起来,却随即黯淡了下去。
眼前是一派漆黑,伸出手指,什么也看不到。不过,他的听觉反而清晰了许多,有脚步声地向这边过来了。
帐帘被人“扑”的一声掀开,深秋的风带着一股瑟缩的凉意,却和融融的金色月光同时涌了进来。
“聚成,你怎么来了?”看到同族弟陈聚成,陈玉成脸上的惊讶之色在尚未褪去的迷惘中沉浮。
“军营中找了你一圈,谁知你在黑里坐着。”陈聚成走上前,借着月光在桌上摸索,不久之后点亮了蜡烛。他的五官与陈玉成极为肖似,都是秀美无杀气,却比哥哥多了几分稚气。
“聚成,有什么事吗?”此刻的陈玉成已是完全清醒,脸上的迷惘似被寒风削了个无影无踪。他的眼神犀利,盯着陈聚成看时是一脸的精明和锐气。
“禀大人,”陈聚成被他的神色煞得一跳,不觉屈膝跪倒:“是以文,不,是合天侯李以文来拜。”
“以文哥,快请!”陈玉成脸上一亮。李以文,他在滕县老家时的邻居,交情一向最好。就在年初,他俩还一同救援了桐城。
“是!”陈聚成应了一声,背转身向外走去,因此,他并未看见陈玉成面上渐渐升起的狐疑。
曾锦谦刚走,李以文便来。来者不善。
“慢!”陈玉成叫住堂弟,“你就说,你就说……”他在陈聚成疑问的眼光中口吃起来,但最终下了决心,“你就说我不在。”
话音未落,帐帘被人从外面轻轻掀起,一个瘦小沉稳的身形立在入口处,也不说话,只微笑地瞅着他看。比起上一次相见,他的肤色愈加黧黑,但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温润。
“以文哥!”陈玉成脱口而出。
“还是叫以文吧!天王曾道,大哥只能用来称呼耶稣。再说,小卑职如今官职在你之下,本应称呼你为玉成兄的。”李以文微微含笑,一低头走入了帐子,他的身后,跟着的人是谭绍光。
陈玉成微微有些奇怪,因为谭绍光与郜云官是一向的搭档,向来焦不离孟,怎么如今却只剩了一个?
李以文上前几步,在曾锦谦曾经坐过的椅子中坐下。陈玉成忙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早把刚才那小小的疑惑抛之脑后。
“以文,你……”陈玉成嗫嚅着,却见李以文端起了曾锦谦曾喝过的六安瓜片茶杯,拿在手中左右端详。桌上放着两个茶杯,任谁也能看得出,这里刚刚曾经款待过一位客人。
“啪!”茶杯被重重放在桌上,李以文抬起双眼,他的眼神依旧温润,只是瞳孔的中心,却似藏了一根针,盯得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错觉。
“翼王的人刚走,是不是?”
陈玉成一呆,良久才强笑一声。他和李以文自幼相交,见惯了以文的好脾气,他说话总是柔声细气,从来就没这么单刀直入,咄咄逼人。
“五千岁在安庆招兵买马已有几个月之久,陆陆续续投奔他的也有五、七万人。你,打算怎样?”
陈玉成深吸一口气,终于定下心来,一个时辰前,他已经答应了曾锦谦,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即便是错,也要错下去了,何况,翼王对他恩重如山。
“自然是跟着翼王,以文,翼王也是提拔过你的,若不是他,你现在还是个圣兵。”
李以文又看了看他,不是执意时那种赌气的模样,而是异常平静,这是陈玉成决心已下时的神情。
“如果,我劝你留下,你定然是不肯的了?”
以文的声音是一向以来的那种柔声细气,陈玉盯着他的眼睛,硬下心肠说了声:“是!”
李以文轻轻叹了口气,“绍光,你出去,我和成天豫有话要说。”
谭绍光点了点头,因咬紧了牙,竟未应一声“是”。他看了一眼面前对视的二人,眼光迷离而痛楚。然而陈玉成并未留意于他,谭绍光便随之陈聚成一同出了帐子。
桌上的白蜡已是下去了一大截,轻巧的烛火在二人之间跳跃。
“啪”的一声,烛花爆裂,李以文似从梦中突然惊醒,“丕成,”他呼唤的是陈玉成在滕县老家时候的小名,“你说,我要如何才能留住你呢?”
陈玉成不禁笑了起来,他还以为李以文会如何苦口婆心地劝他留下,谁知会来这么一句。
“如果你陪我一夜,我留下来行不行?” 突然间,他把脸凑到李以文面前,戏谑地说道。
□□军中,这类虚凤假凰的勾当数不胜数。大概是因为两广一带自来便有此风,更因为□□男行女行的分离制度。不过,陈玉成知道。以文自来和他一样,都对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当然,他敢和他开这么一个的玩笑,除了□□的风尚外,两个人太熟也是原因之一。
“成。”谁知李以文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陈玉成忙向后一退,他的脸上带了几分尴尬,但随即笑道:“以文,你连玩笑都听不出来?再说,你不是不好这口的吗?”
“我是不好,而且,我知道你也不好。我这么说,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为了把你留下,我不惜一切代价。”
陈玉成愣了一愣,半晌才又笑道:“以文,你怎么了?头一次见你这般阴阳怪气的。”
“我在等。”李以文把食指竖在口唇上,“嘘,你听,他来了。”
陈玉成凝神听去,果然帐外隐隐传来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帐帘又一次被掀开,火烛被扇得黯淡了一下,过了一刻,陈玉成方才看清帐外站着的人是谭绍光。
他抬起眼睛,与陈玉成对视,神色间比对方还要茫然无措。陈玉成顺着他的手臂向下,却见他拎着个圆圆的包裹,不时有黏稠的,黑色的液体从包裹中漏下。
“这,这是什么?”血腥的味道一股股传来,陈玉成杀清妖不眨眼,自然闻的出来,那是刚从人体中流淌出来的,新鲜血液的味道。
李以文神色不动,慢慢拿起曾锦谦喝过的凉茶,凑在唇边喝了一口。
“是六安香片吗?”他问。
“这是什么?”陈玉成无暇理会,用手指着谭绍光手中的包裹,又厉声质问了一句。
“这是小卑职送给陈大人的一份厚礼。绍光,打开来给成天豫看。”
谭绍光一步步向桌子边走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之上。痉挛的手指解不开已被人血染红的扣结,只听得李以文的声音轻柔地传来:“你这孩子,为什么不用刀呢?”
谭绍光蓦地醒悟,抽刀斩去。
包裹的布匹被血浸透,贴在皮肤上,撕扯起来发出绵密的“咝咝”声。谭绍光紧闭了眼睛。
“啊!”他听到一声压抑的,悲愤和惊讶的怒吼。
“沧浪!”宝刀出鞘的声音恍若龙吟。谭绍光知道,这刀是陈玉成三打武昌之后,翼王亲手赠予他的。
宝刀向下斩落,却在空中一停,李以文上前一步,已是跪在陈玉成脚前,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陈玉成的刀。李以文的神色诚恳而悲恸:“云中雪了曾大人,全是小卑职的主意,绍光他不过是奉命行事。只为我爱惜成天豫的才能,不忍让成天豫一身本领却在五千岁那里虚度。”
陈玉成欲言又止,他又极快地接了下去,“大人想,你去了五千岁帐下,地位官职能在张遂谋曾锦谦之下吗?即便在他二人之下,也不过与赖裕新比肩。若是你留在□□,五千岁一去,以大人的才能,当是一人之下。”
“你是天王的人?”他突然间顿悟。
李以文只含着笑,却不答言。
陈玉成跺了跺脚,高举的宝刀不觉垂下,他长叹一声道:“以文,你误了我!五千岁待我恩重如山,你让我以后有何面目再去见五千岁?”
李以文叩了一个头,温文地说道:“其实,大人若是想依旧跟随五千岁,也不是不可能。”他握住宝刀的边缘,轻轻巧巧从陈玉成手中摘下。
“你干什么?”陈玉成退后一大步,却见雪亮的刀锋已是抵在了李以文的脖颈前方。
“若是大人执意要投靠翼王,就请斩下以文的人头。与曾大人的一同带到安庆,翼王看到小卑职的人头,定会相信成天豫投靠的诚心。”李以文说着,膝行几步来到陈玉成身前,把刀柄硬塞在他的手中。
陈玉成茫然握住刀柄,向前递和向后缩对他同样是个不可思议的动作。
谭绍光跪在李以文身后,身形下意识地向前一动,李以文急忙回头,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润,却透出坚持的意思
谭绍光垂下头,继续跪在他的脚边。
一痕细细的红色在刀锋的边缘蠕动,那是以文的热血,他刚刚转头之际,已是割破了自己的脖颈。
陈玉成蓦地缩手,几乎在宝刀插没泥地的那一霎那,“嗤”的一声,他扯破了战袍。
布条一层层缠在以文的脖子,陈玉成闭着嘴,执拗着一言不发。李以文知他在恼恨自己,但心愿已然达成,也便含笑不语。
谭绍光毛手毛脚地上前帮忙,陈玉成凌厉的眼风突然向他射去,他不觉退了一步,感到脸上似挨了一刀。
“云官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是不是你们在半路上捉了曾大人,然后让云官看着。你们便来找我。”陈玉成一拍大腿,“若是我不答应五千岁的邀请,曾大人也不会死,是不是?”
谭绍光不觉嗫嚅,却听李以文叹道:“成天豫神机妙算赛孔明。不过,不要难为绍光,他不过奉命行事,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他的喉咙上紧紧缠着布条,因此说起话来闷声闷气。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又在帐外响起,听得出这一次人数众多。陈玉成脸色大变,急忙把披风解下。曾锦谦的眼睛半睁着,死去的眸子中淌出一丝光来。他愣了一愣,李以文的手稳定地伸过来,接过披风,盖了下去。
帐篷又一次被掀开,外间的火把通明,耀的帐内的三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李大人,你也在?”一个惊喜的声音随之响起,“真是巧,省得我再去庐州传旨了。”
陈玉成的双眼终于适应了光线,却见站在帐篷入口处之人正是蒙得恩。
“蒙大人,你,你来本天豫军营,可有什么事?”
“本天豫?”蒙得恩重复了一句,啧啧地开口,“陈大人大喜,应该称呼副掌率才是。”说罢一展手中的黄绫。陈玉成只得跪下听宣。
“敬爷敬哥总无穷,老父大兄赐光荣,得到天堂享爷福,福子福孙总无穷。”四句顺口溜一过,下面的旨意却是宣布任命成天豫陈玉成为副掌率,总领□□大小事宜。
“副掌率,”宣罢圣旨,蒙得恩笑嘻嘻地开口,“天王命我为正掌率,可谁不知道,也就是我痴长几岁,挂个名儿而已。”
陈玉成的心砰砰而跳,这副掌率,岂不正是以文所说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接过圣旨,陈玉成退到桌边,看着那片隆起阴郁地一笑,如果,蒙大人早来一步。他恍惚地想着,心底却也升起了郁烈的喜气。
蒙得恩接着宣另一道圣旨,却是天王给以文改名秀成,并任命又副掌率。
旨意宣布完毕,小小的帐篷似乎已经容不下这份双重的喜气。陈玉成急命陈聚成先去主帐迎接钦差,自己亲自料理宴会事宜,随后便到。
“庐州军情紧急,一会的宴会,我就不去了。”待帐子中只剩下陈玉成一人,李秀成说道。
“怎么?”陈玉成声音高了一高,又喟然一叹,“也好。”
李秀成走到桌前,用披风把曾锦谦的人头一包,“这是我带来的,还是我带走才是。”
陈玉成默然点头,看着他抱着人头出帐。谭绍光跟在李秀成的身后,一样的没有回头。
出了陈玉成大营,李秀成与谭绍光一前一后骑在马上,马蹄轻轻叩着遍布霜花的小路,发出恍若玉碎般的声音。
“看,云官在那里!”谭绍光突然喊了一句,周围是如此的静,他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李秀成向前方望去,郜云官静静地站在月下,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李秀成低下头,把怀中的披风展开,想最后再看曾锦谦一眼。他的脸孔浸在他身子投出的暗影中,什么也看不到。李秀成伸出手,把曾锦谦不瞑的双眼合住。如果,蒙大人早来一步。他想,自己实在是太低估了天王的圣明。
“李秀成,李秀成!”他在心中喃喃地念,“我会让这个名字名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