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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师与徒 其之转(已修) ...

  •     五十三年前的流月城发生过许多事,有些极尽痛苦,也有些极尽美好。于这个故事而言,它们都是故事的成因与背景。

      1、
      在烈山部人的传说中,世界初诞时并无四时之分。直至盘古陨落,众神诞生,世上的第一批“凡人”——即如烈山部族民这般力量不及神祇,却又拥有灵力的大巫们亦从盘古血肉中脱胎而出,便

      有了伏羲将日月星辰运转的规律刻于白玉板上。
      由此,太初历始诞,世间的季节鲜明起来。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都能见到花开。

      但在五十三年前的流月城,烈山部人早已忘记四季的模样。城中只有冬季与夏季。夏季极短,四月到六月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好歹有几丝暖意。六月之后则是冰雪封冻,至于秋、冬、春三个季节

      ,不过是酷寒、极寒与严寒的差别。
      大约只有谢衣还相信春暖花开的记载。

      因而在那一日,瞳与沈夜、华月一同步出神殿之际,看到谢衣依在石墙边,手里举着一段缀满粉色小花的小枝,言笑晏晏道:“离珠快来看,我做的桃花还成么?”
      谢衣面前那身形高挑纤瘦的少女勉强笑了笑,眉目间染着一抹轻愁。
      她接过花枝,轻轻抚着。“真漂亮……不过,谢前辈何必为我这无用之人多废心思?”
      谢衣赶紧道,离珠怎会是无用之人。少女眼圈一红,轻声啜泣:“反正离珠就是没用,比试中做了垫底的,也不能进入神殿修习……”

      谢衣很不擅长应对这等场面,手忙脚乱地看着离珠抹眼泪,半晌才想出一句,“哎,别哭了,不是做了桃花送给你么?”
      离珠继续哭。“又不是真花……”
      “先将就着。待你将来进了神殿,我们一起去将保存的古花种拿出来,再到我们能去下界的时候,就找个时日将花种种下去。春暖的季节,定然能看到桃花盛开、绯雨漫天的美景。”
      “那同我落选有什么关系……”
      离珠本是轻声嘟囔着,抬起泪眼去看谢衣,对上他赔笑的脸,忽是怔了片刻,随即脸蛋慢慢涨红。
      那时谢衣已是生灭厅正主事,尽管心性仍活泼如少年,眉眼却早已长开。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浓淡适宜的眉微微扬起,像是渲染得恰到好处的黑夜。
      眉下明亮有神的眸子,自然就是点缀夜晚的星辰了。
      谢衣容貌本就生得好,那一副眉眼又凭地为他添了几分和气可靠的气韵,用来哄姑娘开心是足够了。

      因而,离珠忽是手足无措起来。
      她将花枝往谢衣手中一塞。“谢前辈,我、我回去练习……待明年,我一定会进入神殿,做前辈最好的下属!”
      而后离珠跑开了,不知怎地姿态看起来总有些扭捏。
      华月早就在一旁看得偷笑不止,待离珠走了,上前两步,轻笑道:“阿谢对女孩子真好。”
      “华、华月大人!还有师尊和瞳大人!你怎么在此处?刚才的话都听到了么?!”
      “自是听得清楚。包括我堂堂流月城大祭司唯一的弟子居然想行那偷鸡摸狗之事。”沈夜取笑道。
      数千年前,烈山部人入流月城之际携带了许多古花种,虽不是至关紧要之物,却仍然珍贵,被保存在神殿的一间宫室内。那时谢衣还没资格动用花种,要想拿出来,势必得用些手段。
      谢衣只得赔笑。“师尊就别拿徒儿开心了。”然后将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那名叫离珠的姑娘自小想进神殿侍奉,却总在比试中落败。谢衣曾指点过她术法,这些日常年她在神殿前徘徊,便去安慰了一两次。他听闻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又想到做一枝假花送给

      她。
      但看来收效不大。

      “是么?若她真心想进神殿,也不必走祭司的路子。让她先在生灭厅中辅助你,资历够了再找机会赐予席次便是。”
      沈夜听了,一语定下离珠的出路。又道是他观离珠其言行,似只是想协助某人,并不在意是否有席次。
      身为沈夜口中的“某人”,谢衣毫无察觉地替离珠谢过了沈夜。而后,沈夜自谢衣手中取过花枝,细细地看:“这就是你做的桃花?”

      那一枝“桃花”,花瓣是粉色的,有许多细密的小褶子,原来是最薄的木屑。花蕊用了亮黄的木纤,周围衬了茂盛的翠叶,叶边上的一点晶莹,应是晨露。

      沈夜的视线在叶子上停留了许久。“族中的记载里,桃花似乎是先开花,再抽芽。”
      谢衣挠着头和气地笑。“虽说的确如此,徒儿却觉得有叶子衬着好看些。反正的大家都没见过桃花,就往好看了里做。”
      沈夜点头。“也罢,花花草草女孩子都喜欢。方才那姑娘不要,就给华月吧。不过……你这‘往好看里做’的性子不知是向谁学来的。”
      口吻虽不确定,眼角的余光却在扫向瞳。
      瞳疑惑地瞪回去,心想与他何干。

      其实,那实则是因那些年间,瞳将精力都放在炼制各色奇蛊上。每每听闻旁人议论蛊虫形状可怖,瞳便一本正经地反驳:蛊虫的形状一向与其机能完全相符,异常地符合逻辑。他觉得充满合理性

      的东西都很是可爱。
      再到后来,瞳暗自疑心族人都缺乏正常的审美观念,又有了一句“若你以为……那也太缺乏美感”的口头禅。

      十余年前,沈夜对待瞳的态度已经从得用的棋子变成应该看顾的手下。如今则是偶尔也能开一开玩笑的亲近之人。

      瞳正在想如何回应,华月已笑着凑上前去。“这桃花确实好看,小曦应会喜欢,不如送给她。”
      谢衣忙不迭地点头。“谁都行,喜欢尽管拿去!”
      “好。”沈夜也不推脱,将花枝持在手中。“稍后为师替小曦带过去。”
      这十余年来,沈夜资仪愈发威严。玄色祭衣衬得他面目严肃,眉间两道极深的纹,是久居上位之人特有的标识。
      虽是如此,此刻他持着桃花小枝,傲然站立。肃穆的面目与花相映,非但不突兀,反倒有几分君子端方的意味。
      华月看了,忍不住赞了一句。沈夜并不作反应,却看向了谢衣:“方才,华月正在与为师谈论你。”
      “啊?师尊与华月大人谈论徒儿什么?”谢衣苦着脸看向两人:“该不会是上次做的偃具出了问题,你们又在商议该让徒儿跪几个时辰?”

      总归来说,谢衣算是能让沈夜省心的弟子,唯独因为太痴迷偃术,时常造出些古怪的偃具给神殿里的众人添了小麻烦。
      该罚的总要罚。每逢谢衣闯祸,沈夜都罚他跪在宫室里,时日久了,事情传了出去,“总被罚跪的生灭厅正主事大人”也成了流传在平民口中的趣闻。
      华月许是想起族中的传言,笑得愈发欢快。“不是,再猜。”
      “呃……要我去制新偃具?”
      “再猜。”
      “……”
      许久,谢衣仍在抓着头皮想,华月便笑着说:“好了。不是快到你二十二岁生辰了么?我与尊上商议,将庆贺提前到这一月的神殿祭典日,也好办得隆重些。”
      “原来如此。”谢衣笑道:“不过是小事,何必劳烦师尊与华月大人操心?”
      “今年阿谢总算在神殿内获得席次,”华月是指谢衣获得了生灭厅正主事职务。“你已能独当一面,自然值得庆祝。我还同尊上商议,送一件礼物给你。尊上便说,先来问一问你,看你最想要什么

      。”

      谢衣一怔,双眼骤然绽放出光彩。
      沈夜慢条斯理道:“当然,须是为师弄得到的东西。”
      而瞳听到这一处,眼一眯,心想:总算来了。
      果然,又听谢衣道:“徒儿目前最想要的东西,师尊最清楚不过了。”
      沈夜轻笑道:“是运转偃甲炉所需的五色石?”
      谢衣赶紧讨好沈夜。“师尊神机妙算!”
      “也罢。五色石原石虽然被城主一系掌管,讨几颗来也不是大事。我们总得试一试。若为师能拿到,便作为生辰礼送给你。”
      “师尊大人出马绝无办不成的事!徒儿敬候佳音了!”

      谢衣高兴得愈发跳脱起来。华月与沈夜都在笑,瞳面上却没有半分欢喜。
      他知道,沈夜承诺向城主一脉讨要原石不过是做个过场。这些年来,他早就收集了原石,只待在这一日派上用场。
      而谢衣也不负沈夜所望,沉迷于偃术。并且,在沈夜有意的引导下,谢衣终于设计出必须以五色石为动力的大型偃甲炉,打算以它供族人于冬季取暖。

      于是,几日前沈夜去了瞳的宫室,将谢衣献上的偃甲炉图纸展开。两人研究了半日,沈夜问了——
      “瞳,你看哪一处能做手脚?”

      2、
      瞳又对着图纸看了一会儿。
      谢衣将偃甲炉设计成了神农肩上使役鸟模样。核心组件隐藏在鸟腹内,伸展的双翼上连着四通八达的管道。此外,那一具鸟形偃甲炉有极长的喙,优雅地朝下而垂,似是要延伸到某一处。
      然后瞳想:这真是毫无美感。

      这些年谢衣偃术大有精进,已是超越了流月城内所有偃师。但他却有了一个于瞳而言不算好的习惯,即是在追求偃具功用的同时,也会画蛇添足地追求偃具的外观。
      便如这一具偃甲炉,鸟爪为基,鸟腹为核心,双翅连通流月城各处。谢衣给予了他的偃具奇巧外型,免不了为了追求外型的奇趣做出多余的部件。
      那些“浪费”于瞳而言则不合理。不合理即是无逻辑,无逻辑的东西便会缺乏美感。而这就是谢衣所制偃具的特点。
      不过,细究起来,瞳终归要感谢谢衣的坏习惯,让他与沈夜有机可乘。

      瞳以食指敲击着图纸上鸟喙的部分。“放置的地点是在炉室?”
      沈夜的视线也黏在鸟喙处许久。“确切地说,是在炉室顶端。要放置这一具偃具,势必得给屋顶开个洞。不过那样也更方便些。”
      如此,瞳彻底明白了谢衣的构想——制造一具能够供应全城取暖的偃具,其动力源消耗堪称巨大。若是另辟供给系统,只会令五色石消耗更为迅速。于是,谢衣便将主意打到炉室身上。
      在炉室里,原石矿燃烧所释放的巨大灵力,是维系流月城浮空运转的根本。而炉室所释放的灵力中,总有一部分是无谓的损耗。
      尽管只得一部分,但用于供应族人取暖则是绰绰有余了。
      谢衣的偃甲炉,便是负责采集炉室中的能量,将之转化为热能。偃具看似宏伟,实则消耗并不大,真正需要消耗五色石的,仅为巨鸟腹中那一组核心动力部件。
      更妙的是,炉室在矩木之顶,熬制原石的炼炉却在矩木树干中部。谢衣将偃具安置在炉室顶部,即便出了意外,所波及的范围也仅为矩木树冠,并不会伤及炼炉根本。
      于沈夜而言,炉室远离民居又极度接近伏羲结界,这则意味着,即使他在偃甲炉上动手脚,也不会伤及无辜。

      瞳不由得心生赞叹。谢衣审美堪忧,东西却是好的。
      若不是城中原石矿储量已尴尬到……连每日催动核心部件运转的十余颗原石都供应不出的地步,沈夜未必会舍得在偃甲炉上动手脚。
      所以这又是一具注定无法诞生的偃具。

      “尊上,你不打算对他说实话么?”
      瞳思索片刻,问道。
      虽说按照他与沈夜原本的计划,将谢衣招进神殿便是为了这一日。但到了最终关头,瞳又觉得计划还可再做些变动。譬如——这些年沈夜与谢衣相处得好,与其暗地里对谢衣的偃具动手脚,不如

      将真相告诉他。以谢衣的性情,大概也会对应如何使用五色石破界的研究很有兴趣。
      如此,也能省去无谓的浪费。
      沈夜顿了顿,目光闪烁,随即又蹙眉。“算了。”
      “可是……”
      “何为‘可是’? ”沈夜玩味道:“谢衣是什么人?本座唯一的入室弟子、本座心腹兼生灭厅正主事。若是你去告诉他,本座教导他十一年只为利用他,他会怎么想?若他心生不满转投他人,你

      我又能否担起这损失?与其……倒不如将事情做得彻底些。届时偃具尽毁,他查不出端倪,这一桩便算交待过去了。”

      瞳无话可说。谎言始终是谎言,说谎之人总会害怕谎言被戳穿。他提起笔,在鸟形偃甲炉的喉管到腹部处重重添了两笔。
      谢衣的偃术早已超越瞳太多。但若只是引爆五色石,兼破坏那一件偃具,瞳还是办得到。破坏总比创造容易许多。

      后来,沈夜将偃甲炉试运转所需的五色石交予谢衣。又过了大半月,谢衣终于赶在神殿祭典日之前将偃甲炉制造出来。
      便在偃甲炉出“意外”那一日,伴随着巨大的轰鸣,流月城顶部五色光华闪烁。偃甲炉炸裂的火光,如同璀璨之花摇曳空中。
      即刻,瞳与沈夜清楚地看到,笼罩着流月城的伏羲结界呈现出形状。天光照射其上,显露莹莹光点。
      片刻,伏羲结界恢复如初,沈夜却难掩兴奋。有形体,便可以被攻破,那些光点则意味着伏羲结界出现了裂痕。

      “谢衣,你注意到了么?伏羲结界似是有异状。”
      沈夜对谢衣说道。与他眼中藏不住的暗喜形成对比的,是谢衣难看的面色。
      谢衣试想过偃甲炉试运转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但却想不到偃甲炉在他面前炸裂,还炸得彻彻底底,只留下一地的碎屑。
      他蹲下身,抓了一把碎屑在手中细细查看。“为何会……”
      沈夜只得又唤了他一声。“谢衣,你听到了么?”
      “到底是哪一处设置失当……?”
      “谢衣!”

      接下来之事顺理成章。
      因族内多有人目睹当日的异象,沈夜便在族人面前确认五色石确能破坏伏羲结界。待回了神殿,他召来祭司,当着众人的面,嘱咐谢衣尽快尝试以五色石破界。
      谢衣领命时神色仍然是茫然,再到众人退却,上前道:“师尊,徒儿想不通……因偃甲炉须引导暖流通向全城,出不得意外,徒儿特地设了数重防范,为何还会炸裂?”
      沈夜不得不打断他追根究底。
      “偃甲炉之事就此作罢,你无须介怀。目前最紧要的事是以五色石破界,如此,我族方能得以存续。”
      而后,沈夜微微笑了笑,凑得离谢衣近了些,语气极尽轻柔。
      “如何?此事难道你没有半分兴趣?”

      3、
      以沈夜对谢衣的了解,谢衣自然对用五色石破界很有兴趣。但他没料到,谢衣对偃甲炉亦是相当执着。

      自那一日之后,谢衣一连数日未出现在众人面前。再到祭典当日,瞳平日虽不爱出席,想到那一日须得为谢衣庆祝生辰,总算去了。
      便在路上遇到了谢衣。

      那时的谢衣整个人像是刚从灰堆里爬出来,脸已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衣裳上也沾着火硝的气味。
      瞳对这般景况并不陌生。每当谢衣沉迷于制造偃具,便会恍恍惚惚不闻身边事。但这副模样毕竟不适合出现在祭典上,他忍不住提点了两句。
      谢衣方才如梦初醒,赶紧去水池边擦脸。瞳陪同过去,问了一句:“五色石那事进展如何?”
      谢衣回道:“还在琢磨中。在哪一处引爆、所需石矿的数量、是否需要引导用的偃具,都尚需斟酌。大约再过两三日,才能得出方案。”
      言下之意,那事竟然还没进入实践的阶段。
      瞳有些诧异。“那你又在做什么?”
      谢衣吞吞吐吐道:“我始终介怀偃甲炉的失败,这几日做了些小型的偃甲炉,又仿造当日景况,使其从内部炸裂……不过……”
      他从袖中掏出两捧碎屑,以指间拨弄着碎末更细密那一捧。
      “瞳大人,你看,这是当日偃甲炉的碎屑,碎末更小些。我尝试过各种法子,若要令偃甲炉偃甲炉炸裂到这般程度,除非是将采集灵力的导线与偃甲炉内部灵力输出导线接到了一处,导致两股灵

      力相互冲撞……”

      瞳眼皮一跳。谢衣猜得没错,偃甲炉安置到炉室顶部那一夜,他就是在导线上动了手脚。
      随后又听谢衣道:“偃甲炉为供全族取暖而用,各根导线延伸至全城各处,是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我不会犯下如此大错……便是在安置到炉室那一日,我亦反复检查过几次。所以……”
      “你怀疑有人在你的偃甲炉中动了手脚?”

      谢衣默了许久,缓缓点头。“除此之外再无他想。可若有人不愿见到这具偃甲炉诞生,为何不亲口来对我说?”
      偃甲炉这般的大型偃具,即使仅是试运转,也需神殿首肯。祭司们都知晓此事。即使城主一系不愿动用五色石,也大可当面提出。
      “所以,你打算找出犯人?”瞳不动声色道。
      谢衣点头,继而摇头。
      “我是想找出这个人,问一问他,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不磊落的事。给了旁人虚妄的期待,又毁去别人的心血,有趣么?有意思么?很开心么?”

      一连串的反问让瞳有些心虚。
      给了谢衣虚妄的期待,又毁去他的心血。沈夜所做的的确是这种事,而他则是帮凶。
      他们原本可以有更简单的手段,将谢衣彻底拉拢过来。

      瞳便又问:“于你心中,犯人可有眉目?”
      谢衣摇头。“犯人必定是在偃甲炉安置完成那夜能进入炉室之人。人数不多、却也不少。时常出入的几人我有数,大家都不像是那等恶劣的……”
      “若你找到犯人,你打算如何对付他?”
      “定是先狠狠斥责一顿。”谢衣苦笑道:“或许还得揍上一拳方能解气。”
      “……”
      瞳愕然。这还真是太过……轻微的处罚。
      但若谢衣知道真凶是他与沈夜,便不是揍一拳就能了事。看来他们真是将事情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谢衣,能够进入炉室的人的确不少,但若细心排查下去,倒也不多。”瞳顺着谢衣的话说了下去:“炉室重地,原本就是高阶祭司方能进入,若是多费些心思,一名接一名排查下去,总能发现

      端倪。”
      瞳觉得他有必要提点些许。沈夜最担心的情况是谢衣心中有刺。而在现在,这景象已经产生了。
      “不过……你能发现的事,大祭司为何不去想?他彻底放置此事的原由,你想过么……”
      谢衣怔怔想了片刻,惊声道:“这……!!”
      “而大祭司如此行事的原因,你为何不去亲口问一问?”

      在瞳的一字一句中,谢衣的面色逐渐变得苍白。
      当日,神殿中的祭典结束后,高阶祭司们总算尽数散去,华月还未指挥侍女将神殿内各处换上喜庆的装饰,谢衣跟随沈夜进入宫室议事。此后没多久,他心中重重走了出来,温润的面孔上有一丝

      掩藏不住的怒气。

      华月从未见到谢衣那副模样,还是在那种喜庆的日子里。她便唤了一声:“阿谢,你怎么了?”
      谢衣身形僵了一僵,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眼中闪现了一瞬的迷惘。继而重重摇头,仿佛要将疑惑从脑中甩出去一般。
      他终是未回答华月,侧过头看向了瞳。
      “瞳大人……为什么?”

      “……” 瞳沉默不语,不知道谢衣指哪一桩。
      是为什么毁掉他的偃甲,还是为什么欺骗他?
      正要斟酌着小心应答,沈夜也从宫室中出来了。
      继而,沈夜以冷淡的神色扫视了周围一遭,一字一字道:“没有什么为什么。谢衣,你不可再追查下去。”

      没有什么为什么。那是沈夜决定与心魔结盟后常说的一句话。
      作为流月城大祭司,沈夜行事何尝需要亲自解释。依附于他之辈只需将他的命令往合理的方向解释,那就是他的威压。
      对于烈山部族民而言,幸运的则是沈夜摆在他们面前的每一件事,无论残酷也好暴烈也好,也的确都能用合理的理由来解释。
      而不合理的、不可理解的人和事,譬如初七……则根本不会出现在族民面前。
      于是他们看到的沈夜手段虽然暴戾,却是一丝不苟地为族民寻求生路。因此纵使有人反对他,却不会因此而诋毁他。

      但在五十三年前的神殿祭典日,沈夜还是初次彰显他身为流月城大祭司说一不二的威压。
      还是在这么一桩原本能够好好解释的事情上。
      谢衣侧开头,许是无法接受,向来尊敬的人忽然在他眼前露出了他所不知道的另一面。
      “师尊……请恕徒儿无法苟同……”
      “那么为师问你……你若追查下去,是否对破界有所益助?是否对带领族民脱困有所益助?除却动摇人心之外,还能剩下什么?”
      但最终,沈夜还是勉强寻了一个理由,冠冕堂皇却又空洞无物。
      谢衣想了许久,仍是无法释怀。“师尊,请容徒儿再想一想……”
      沈夜点头。“你不妨回去细细思索。”

      谢衣便要一语不发地要离开,华月赶紧唤住他。“阿谢,今日尊上要为你生辰庆祝……”
      谢衣回眸,苦笑着说:“华月大人,让我再冷静几日。”
      待他离开,不明就里的华月打量着沈夜,目光中有审视之意。“阿谢他到底怎么了。听他之言……‘追查’……莫非同几日前炸裂的偃甲炉有关?”
      华月不愧为沈夜最得力的副手,心思很敏锐。
      沈夜闭上眼,慢慢点头。
      “难道……”华月斟酌便明白过来。“那件事是有人刻意为之?”
      “不错。”
      “谁做的?”
      沈夜不答,将视线落在瞳身上。
      在华月逐渐由迷惑转为震惊的眼神中,瞳居然察觉到了“尴尬”这一种情感的存在。继而不禁觉得冤枉。他分明已经劝过了沈夜。

      “莫非……”华月沉吟着,神色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更为不解。
      但她终究是到死也不知道,那一日沈夜与谢衣之间的冲突,其根源在于多年前的一个骗局。
      在当时,她只想到了状况堪忧的五色石储量与维持偃甲炉运转所需的消耗。最深远的,也不过是伏羲结界上一闪而过的细微裂痕。就如日后许许多多的烈山部族民一般,彻底将流月城大祭司沈夜

      其人的行为,往合理而非合情的方向解释。
      继而,她忽略了沈夜在谢衣的事情上,其态度、其行为都会出现不符合逻辑的矛盾。

      所以华月以为她彻底了解了,后退一步,轻声斥责——“若事实如此……阿夜,你真是糊涂。”

      4、
      那一日,无论沈夜、瞳,还是华月,都以为谢衣失意至极,当晚定然不会再出现。
      而后华月打量四下,神殿内还未布置妥当的喜庆装饰在失去了正主的情形下显得可笑。沈夜的面色又是那样冷淡,冷淡到隐隐显露出几分灰败。她说了一句不能浪费,带着酒去顶部设了宴。

      流月城内没有粮食,只有数量稀少的果树。果酒的滋味自然比不上下界的粮食酒,但于烈山部族民而言,那已是一种近乎奢侈的浪费。

      三人一同对酌也不是第一次。华月是不会让气氛冷场之人,瞳却正好是,沈夜则要看心情。
      在以往,沈夜往往不忍心让气氛冷下来,那一夜他自己都有些恍惚,也就顾不上别人。而瞳只管闷头喝酒,总要到华月与他搭话,才回上一句。
      气氛冷冰冰的。华月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中,拿出箜篌抚奏助兴。
      日后瞳回想起来,按照下界的说法,音随心动,琴音能够助兴。
      华月的乐声温柔深沉,却因为心中有忧思,染上了郁郁的调子。瞳虽不通乐理,却知晓若演奏者心中在想事,抚弦的力道不对,那就是让人郁郁的调子。因而乐理看来似虚妄之物,仍靠实质的东

      西来表达。
      他便蹙着眉,一边听,一边想该不该告诉她的失误。

      一轮圆月在华月的“失误”与瞳的踌躇中,缓缓移至天幕。
      转瞬之间,华月的琴声却又爆发出了欢愉。
      瞳抬眼,看到银月之下,谢衣披着满身的月光,生来温润的面孔上泛着微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待到了沈夜面前,谢衣躬身道:“师尊,徒儿来晚了,还能向你讨一杯生辰酒喝么?”

      5、
      沈夜有些错愕,手中酒杯向前倾斜,洒了几滴出来。
      随即他笑了笑。“你不恼了?”
      谢衣赶紧点头。“先前是很极生气……因此,徒儿在城中走了一遭。先是去了最下层……”

      谢衣说,今日他生着闷气,随意地在城中走着,不知不觉间到了下层,见到了一片荒废的景色。
      他想起流月城以矩木为基,上下共计六层。下层本为民居,但随着近千年来地面浊气愈发浓厚,平民早已尽数迁徙至中层迁。他便站在衰败的景色中,怔怔地想,他做偃甲炉,就是为了让这荒废

      的景象出现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言罢,谢衣自沈夜手中取过酒杯,浅酌一口。
      夜风拂过,他将脖子缩了一缩,轻声道:“真冷啊……六月天尚且如此,到今冬不知又有几人熬不过去……”
      进而,那时站在下层发呆的谢衣忽然明白了。他做偃甲炉仅能缓解族人的痛苦,而族人对沈夜的期待则是彻底消除那份痛苦。
      他又转身去了中层和上层,远远地看着人们,心想那些人中,也许就有破坏偃甲炉的人。但即使每一个人脸上都隐约有着麻木悲痛的神色,他们又都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他复又记起师徒十一年间,

      沈夜曾许多次告诉他,城中有些人与他们不对付,行事务必要小心,却从未说过一句那些人的不是。

      在烈山部中,无论是血统更为高贵的城主一系也好,还是与他们不对付的沈夜也好,抑或平民也好,大家都希望破困而出,挣脱这一方拘束的天地。
      愿望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有实现的手段。
      如果希望果真如前几日出现异状的伏羲结界一般,已经近在眼前,他为什么不能去回应族民的期望?
      况且破困而出也是他自己的愿望。

      谢衣的杯子已经空了,华月替他满上一杯。他感激地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
      “本该是生气的……起初,我气真凶毁我的心血,今日我又气师尊对我有所隐瞒。然而在城中走了一遭之后,隐约有些明白师尊的教导。虽仍在气师尊的举动,却又忍不住想‘师尊都已开始对徒

      儿有所隐瞒,若不回来将话讲清楚,日后还不知该怎样收场’。所以,我来找师尊……”
      谢衣沉吟着,抬头看沈夜,眸中似有星辰闪烁。
      “偃甲炉之事徒儿不会再查下去,可是……师尊,今后若是遇到为难的事,大可与徒儿商议一二。无论如何,徒儿站在师尊这一边。那些让你为难的东西,徒儿想同你一同承担。”

      沈夜对上谢衣的眼,想了许久,终是轻笑着应答下来。“好。”
      继而提起酒壶想给自己倒一杯,又记起杯子还在谢衣手中,便将杯子拿回来满上。
      饮尽之后才缓声道:“谢衣,为师不想再隐瞒你。若是五色石对破界有用,族民便不再需要供冬日取暖的偃具;若是对破界无用,则更需谨慎计算五色石的消耗。如论如何,你那一具偃甲炉,不

      该出现在这即将走到尽头的流月城中。无论是哪一方居于上位,都会做此决断。为师如此说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谢衣想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动摇却只有一瞬。
      “原来如此……”他苦笑道:“这般行事自然过分。若换成别人,我定要揍他一拳方能解气。但若是……也只能就此作罢。不过千万勿要出第二回。”
      沈夜细细看了他片刻,方是真正笑得释怀。“为师答应你。”

      那一夜的银月之下,师徒两人喝了很多。
      到宴散之时,谢衣的不良酒品已发作了许久。口中不住喃昵着沈夜不可再骗他之类的话。
      醉到伤心处,还死皮赖脸地扒着沈夜大腿干嚎了一场。哭声极是悲痛,颇有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架势,眼角却连半点湿意都没有。
      华月瞠目结舌。“阿谢他、他在装哭……”
      瞳则更为言简意赅。“他耍赖。”
      醉过头的谢衣见装不下去,又翻过身,无赖地嘿嘿了两声。

      那副模样让瞳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沈夜怔了怔,更是放声大笑。
      无论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瞳都再也未曾见过,沈夜笑得如此开怀。
      “谢衣……真是不错!”
      沈夜禁不住去拧了拧谢衣酒气冲天的面孔,目光有些闪烁,却亮得惊人。而后三人将醉醺醺的谢衣送回住处,他们缓缓地走着,夜风轻寒,月光如银芒泼洒。

      也许因景致太美,又也许沈夜也有些醉了,淡淡地说了一些。大意就是烈山部人的命运虽然生来坎坷,但仔细想来,这三十多年遇到的并非全都坏事。比如他得到了瞳与华月这两名下属,又有了

      谢衣这个徒弟。
      所以,他还能为族民脱困而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华月动容,当即便道只要能待在沈夜身边,她也会为沈夜的期望而用尽全力。瞳却因沈夜那一句想起了前任大祭司。
      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同样的话,父子两人一个是在濒临绝望却又不得不振作的情形下说出,另一个则是在现下了。

      瞳心中翻滚着奇妙的波动,在沈夜带着醉意继续评价他虽是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是能信任的人之际,缓缓露出微笑。
      “因为属下的心思也同谢衣差不多。”
      “噢?”沈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生于寒苦之地,每日所见皆为衰败之景,便会忍不住想要看一看,有朝一日,若这景色发生变化会如何……有朝一日,若我们获得生路又会如何。”

      瞳说道,抚上了左眼。
      正如谢衣所言,破困而出既是整个烈山部的期望,又是他个人的期望。这与他是否天生妖瞳无关,是否为旁人排斥不喜无关,甚至与他追求逻辑的极致冷静理智的性情也无关。
      只是因为他身处这即将走向末路的流月城中,而无法不被这样的环境所影响。
      “族中每一个人都如此想,属下自然也不例外。便是前任大祭司,那样冷静的一个人,所思所虑亦仍是为了族民脱困。他唯一的一次私心,便是为尊上制作了华月……”
      前任大祭司几字一出口,华月与沈夜神色陡然变化。
      华月身体有些颤抖,到底什么都未说。沈夜则道:“休要本座面前提他!”
      瞳却觉得在这一刻,他是可以提的。

      “前任大祭司……他的死有蹊跷。当时他虽是油尽灯枯,却也不该死得那么快。属下私下查探过,也知道了一些情形。”
      瞳将视线移到面色已然惨白的华月脸上,扯了扯嘴角,第一次试着以笑脸安抚旁人。
      他又说,他早就知道前任大祭司死在华月手上,但他猜想恩师很清楚一己之死能促成儿子的上位,以那人冷静至极又机关算尽的为人,想必是愿意的。
      他便没动过哪怕一次为恩师“报仇”的念头。

      “属下认为尊上无论手段、胆识、才智最为出色之人,更甚于前任大祭司。因此,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属下想跟随在尊上身边,看一看你究竟能带领我烈山部人走上哪一条路。”

      一时间,瞳有感而发。接着,他用淡漠的声音剖析——于沈夜而言,他曾是前任大祭司留下的棋子;但于他而言,沈夜又何尝不是实现愿望的器具。
      甚至于,就整个烈山部而言,沈夜也是他们手中最有力的器具。
      一个部族与一个人之间的……心甘情愿的相互利用,竟是如此有趣。
      沈夜的为人,也是如此的有趣。
      因此,无论于公于私,瞳都想追随沈夜,观察沈夜。

      瞳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表忠心收效奇佳。
      虽不过是一时间的冲动,但这一番话,打消了沈夜对瞳的所有忌惮。
      他虽然惊得酒意全无,却在仔细斟酌一番之后满意笑道:“瞳,我很高兴,遇到你这样的人……无论于公于私。”
      而后,他对渐渐恢复血色的华月点了点头。“还有你,也无论于公于私。”

      6、
      瞳觉得那一刻的沈夜应该是极开心的。他拥有华月与瞳无条件的追随,又有谢衣。
      既是得意的弟子,又是可信任的心腹,还是能够一起月下小酌的对象。
      并且那时的谢衣尊敬沈夜,也愿意服从沈夜。对沈夜而言,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弟子——让他有所钟爱,并将之置于羽翼之下,悉心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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