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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

  •   其时正是三月,早春的寒意还未尽散,早晨又下了阵小雨,故而天气还是凉的,只是过了午后,太阳竟难得的露了头,御花园里零星开出的花也终于显出了几分精神,未干的雨滴缀在花瓣上,圆润可爱,经太阳一照,便折出几分光彩来,晕出了三分春色。

      为这春色环绕的是一座四角飞檐的凉亭,亭外守着一众太监宫女,亭中只有两人,正在下棋。

      执白那人身着一身明黄色的便装,一手里拿着一枚棋子不动,双眼只盯着棋盘,眉峰微微蹙起,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可饶是如此,他却仍是坐得笔直,脊背挺着,另一手放置膝上,分明是闲适的模样,却有着一股泰山崩而面不改的气度,正是当今大宋的天子,赵祯。

      而他对面那人却要悠闲得多,眼见得对方陷入长考,便径自端了茶轻轻抿了一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便望向亭外栽植的绿竹,那些不过是庭院中观赏用的小丛绿竹,并不比野外那遍布山林直指青天的凛凛风骨,却也多了几分柔和纤巧。他眼里瞧着,有些微微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薄唇略勾了勾,浮起一个极淡的笑来,眼底也不觉泛上了几分暖意。

      他这边心不在焉,对面赵祯却已下定了决心,只听一声清脆落子,随即便听他出声唤道:“泽琰,该你了。”

      那人闻言回头,五官精致如画,只一侧脸,描绘轮廓的线条在柔和的阳光下分外清晰,生生盖过这满园的春意,可即使如此,他却又不似女子的温婉让人心生亲近,眉梢眼角反而带着七分傲然三分凌厉,似梅不屈霜雪,如莲不容亵玩。

      看了对面的当今天子一眼,目光淡淡没有什么波澜,往棋盘上瞧了瞧,伸手拿起一子,无瑕白衣上的流云暗纹随着动作起伏,整个人好似谪仙一般,除了名扬天下的锦毛鼠白玉堂之外,绝无第二人。

      墨色棋子在指尖停留片刻,便毫不客气地落入局中。赵祯看他落子,不禁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就想拿棋,可手却在棋盒上顿住,他眼睛盯着棋盘,脑子里盘算半晌,终于一声轻叹,摇摇头收回了手,满脸无奈,认命地抬眼看着对面仍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白玉堂,苦笑道:“你就不能让我一回?”

      “不能。”全无和皇帝说话应有的谦卑和谨慎,白玉堂双眉一挑,淡淡道:“你平日里和那些人下棋赢得还不够么?尝尝输的味道也没什么不好。”

      摇头懒得回他,一面开始收拾棋子,一面问道:“还来么?你难得主动进宫一回,居然一点情面都不讲,真是的,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君子之风都没学到……”

      “哼,君子之风?”桃花眼一闪,唇角蓦地上挑,“君子不是被你打发出去赈灾了么,我上哪儿学去?”

      “呃……”心虚地抬眼,正对上那双隐隐含怒的眸子,“那个,不是说再有两三天就回来了么?钦差的队伍多走得慢,反正两个月都过了,也不在乎这么……”余下的话在对方唇边愈发加深的弧度中消失,赵祯低头,麻利地收捡棋子,心里哀叹着这回完了下一局一定输得更惨上回大理来使进贡的仅存的几瓶药酒也一定保不住了……

      白玉堂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别过头懒得理他,却见远处走来两个太监,其中一个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长条形的盒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那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亭外,不敢贸然上前,只凑到总管陈琳耳边说了几句,陈琳点点头,走上亭中台阶,却也没有靠近,躬身道:“皇上,庞太师方才来了,说是新得了一把好琴,要献给皇上。”

      赵祯正收着棋子,他与白玉堂下棋时从来不要别人插手,也不喜欢有人打扰,听得“庞太师”三字下意识地就是眉头一皱,待听得“好琴”时眼睛一亮,看了对面白衣人一眼,放下棋子,端起了一旁茶杯,淡淡道:“上来回话。”

      白玉堂瞟了他一眼,神色不动,侧过头自顾自欣赏那满园春色去了。

      那两个太监上前行礼,领头那人道:“太师说这琴名唤‘春雷’,极是珍贵,唯有皇家威仪才配得上这琴。”说话间,那捧盒之人膝行两步上前,将盒子举过了头顶。

      白玉堂耳中听得“春雷”二字,心中一动,回过头望向了那盒子。

      赵祯看在眼里,微微笑了笑,问道:“太师人呢?”

      “太师听说皇上在……和白少侠下棋,连说不敢打扰,就……”

      “哈哈,”赵祯大乐,瞅着白玉堂笑道:“瞧瞧,你这白耗子,把当朝一品的太师吓到什么程度?”

      “那老螃蟹……”白玉堂的心思显然已经被盒中之物吸引了过去,随口哼了声,道:“吓不死的,再说了,他府库里的好东西,我可没少往你这儿送,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噗……咳咳……”刚刚喝了一口茶的大宋天子很不雅地被呛住了,刚刚缓了气息就瞪大了眼看向那写满骄狂的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扔过一个不大不小的白眼,白玉堂也懒得再去回忆,只道:“别的我也忘了,年前给你送杨美人的那朱雀玲珑锁,就是螃蟹家的。”

      “……”大宋天子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难怪那次庞妃见了一副咬牙切齿要生吞了她的模样,我以为是吃醋还另赏了东西安抚,原来……”

      “所以说,女人真的很麻烦。”气氛很诡异地僵了片刻,之后,毫无罪魁祸首自觉的白衣人懒懒地下了结论。

      赵祯决定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指指桌上棋盘又挥了挥,亭外立刻就有两个太监上前将棋盘棋盒收走,陈琳接过那地上的小太监手中琴盒,放在桌上,缓缓打开。

      “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这是人们公认的对于唐琴的评价,而蜀中九雷中,以雷威成就最大。雷威一生所斫之琴中,又以“春雷”为最,而此刻,这把传世古琴就在两人眼前。

      黑漆的古琴虽已经历数百年的时间,但依旧拥有着完美的形制,琴弦紧绷,龙池左右分别刻着琴铭,“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和“谁其识之出爨中”。

      白玉堂素来爱琴,如今这传世的名琴就在眼前,如何不喜,忍不住就探出手去轻抚琴身,手指划过桐木面板,轻轻一叩,声越金石,虽然尚未抚弦,但其音质之美,已经毋庸置疑了。

      “果然是好琴,幸亏他送了来,否则在他手里和底下人孝敬的俗物放在一起,实在是糟蹋!”白玉堂叹了一声,眉目静敛,宛然便是清贵的公子,哪里还有传言中纵横叱咤的狠辣模样?

      赵祯看在眼里,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笑道:“既是好琴,何不一试?说起来,上回听泽琰你弹琴,还是去年太后过寿时,你与展昭琴箫合奏,可是让所有人都狠狠惊艳了一回啊,更别提那些郡主小姐们,一个个眼睛都直了……”

      若是平时,这话出口一定会换来锦毛鼠让人寒到骨子里的冷笑,可此刻他显然没这个心情,起身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出春雷琴,稳稳地放在桌上,又细细地端详了半晌,不住地点头,自语道:“老螃蟹还是用了心的,这琴到他手上之后一定请人专门地保养过,不错,实在不错……”

      “别一口一个老螃蟹的了,人好歹也是太师啊……”

      白玉堂的目光依旧粘在琴上,随口道:“那又怎么样,当了太师却不干好事,这次猫儿去赈灾的陈州,没记错的话知州和通判都是他门生吧?”

      赵祯脸色一僵,笑意渐收,微垂了眼帘,掩住了眸中神色,伸手端了茶,手指在杯口摩挲片刻,方才开口,语气淡淡,不复刚刚的轻快:“朕心里有数。”

      白玉堂目光一顿,看了他一眼,见他低头喝茶,虽然看不清神色究竟如何,但却心里明白,也不再提这话头,只喃喃道:“春雷琴啊,不知他府里还有多少好东西,改日再去看看好了……”

      赵祯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眼里多了几分温和,道:“这太师府真的就那么来去自如?——哦,也是,毕竟不是所有的地儿都跟那冲霄楼似的……”

      白玉堂身子一僵,回忆猝不及防地自心底席卷而来——冰冷的铜网,尖厉的箭头,温热的鲜血,还有……那人通红的眼眸……

      “这话,私下说说就罢了,可别在他面前提……”力气似乎有些不济了,他缓缓坐下,有些莫名的愣怔。

      赵祯似有所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着他无比精致却异常苍白的脸,看着他难得沉静却不复飞扬的眸,在心底默默叹息。

      清风掠过,鬓发扫过面颊,微痒,他一惊回神,飞快地整理了心情,打起精神,看向赵祯,一挑眉,道:“我可弹了?”

      “嗯,尽管弹,”赵祯含笑点头:“坏了算我的。”

      正要压上琴弦的手一顿,一个白眼扔过去:“这样好东西,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纤长的手指试探性地拂过琴弦,轻轻勾了一个音出来,铮铮然如裂金石,又试了几个音,满意地勾唇一笑,白玉堂终是飞扬了眉宇,略静了片刻,定了定神,随着第一个音的奏响,一曲清音便自手底流泻,如水如云,潺潺不绝;如莲如竹,凛凛不屈。

      琴音空灵,如他人一般不染纤尘,盖过了三月的阳光,胜过了满园的芳华。直到一曲终了,赵祯才缓缓回神。

      “这是……《淇奥》?”

      “嗯。”轻轻应了一声,白玉堂没有抬头,手指无意识地琴弦上摩挲,眉目微垂,面容沉静,敛去了平素的张扬与锋芒,黑发白衣缠绕纠葛,牵连了一世的羁绊。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呵,”赵祯轻笑,眼底多了几分促狭,“倒也配的上朕的御猫。”

      习惯的话一出口,赵祯就悔了,果然,白玉堂手一顿,懒懒抬眼,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分明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却让赵祯激灵灵一个冷战,立刻改口:“咳,知道知道,是你的猫。”

      垂眸,手指微动,又随手拨出几个清音,铮铮切切,似月清辉。

      ——这小气的耗子!

      赵祯心里暗暗腹诽,面上却是笑如春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等君子风度,着实难得。更不容易的,是他入了官场,这么些年却从未变过,出淤泥而不染,说的便是他这般人物了。”

      好话总是听得人心情舒畅,何况有些人向来不知谦虚为何物。白玉堂笑了笑,温暖而灿烂,眉宇飞扬,双眸粲然,道:“那是以前,现在的他,我更愿意用后面两句来形容——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得得得,反正啊有什么好话都往你那猫身上套吧,天好地好,只他最好,行了吧?”

      “有什么好的?”白玉堂轻哼一声,面上不屑,眼里却有止不住的笑意和隐在深处的得意,“明明奸诈得紧,却偏生得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又笨,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数钱;三脚猫一个,居然还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说到这,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盯着赵祯,唇角缓缓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就这么瞅着他,不说话了。

      赵祯只觉脊背一阵发凉,心里发虚——居然忘了,眼前这人再怎么收了锋芒敛了性子也仍旧还是陷空岛名震江湖黑白两道的锦毛耗子,何况自己还动了这耗子家的猫——头皮微微发麻,干笑了两声,“那个,我知道大年初三就把人派出去干活是有点过分,可那不是情况紧急么,这天寒地冻的,多耽误一天,那受了灾的百姓不是又得多受一天苦么,万一再有人挺不住多添了几条人命……”

      轻哼一声,自腰间取出折扇,全然不考虑天气情况是否适合使用,自顾自地打开,白玉堂眉峰微挑,扬了扬头,淡淡道:“别说的我跟妇人女子似的无理取闹,灾情紧急,路上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只那猫去才让人放心。我们江湖上飘惯了,在外过年本来也没什么,若能一起走一趟就当散心了,偏又受了伤……”

      一番话说得赵祯把心放回了肚子,暗道这耗子虽是野了点,但终究是不负侠名,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微变,不觉透出几分关切,急问道:“你伤还没好么,就是腊月里劫官银的那什么……漠北七雄?”

      “就那模样还敢称七雄?狗熊罢了!”一声冷笑,满面傲然,凌厉之意尽显,才说了两句,瞧见赵祯关心的模样,略收了狠厉之色,合上折扇在桌上轻点,道:“那点伤早好了,别以为公孙狐狸像太医院那帮子一样拿了俸禄不顶事。这些年风风雨雨的,若不是狐狸,十条命也玩完了!”

      赵祯听他说得轻松,心中却是明白其间有多少的出生入死命悬一线,但更清楚,这两个人,骨子的倨傲和倔强使他们不需要任何的同情和可怜,只需要尊重、理解和支持。

      ——相结为友,何其有幸!

      于是赵祯微微一笑,转头向亭外吩咐:“换壶热茶来。”说着,又转头看向白玉堂,含笑道:“这天儿还冷,喝点热的好,免得凉了胃。”

      白玉堂看着太监领命匆匆而去的背影,点点头,若有所思,喃喃道:“这一路赶着,又忙着赈灾,那笨猫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哼,最好别让五爷知道!一走就是两个多月,也不知瘦了没有,别又遇上什么不长眼的杀手土匪,心慈手软,带一身伤回来吧……这劳碌命的猫……”

      赵祯忍笑,扭头去看亭外风景,权当没听见。

      装了一会儿发觉对面没了声儿,回头就看见那人顶着一张祸害人间的脸,凤眼微眯,薄唇噙笑,清凌凌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脸上,左手食指在桌上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扣着——这是他算计人时惯常的表情和动作,作为经常被算计的对象,赵祯很熟。

      于是大宋的天子只能叹了一口气,表示明白:“好了好了,答应你了,等展昭回来放他半……”顿了顿,看那流光溢彩的眸子又有再度眯起的趋势,咬牙改口:“一个月!期间不会派任何任务,随你们哪儿玩儿去!”

      说话间,新沏的热茶已经送了上来,既得了便宜——虽然那白衣的公子心里认定这只是应得的补偿——白玉堂便也不再卖乖,亲自动手拎了茶壶为皇帝陛下倒上,然后举起自己的,“皇上圣明。”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无可奈何的赵祯只能按了按额角,然后默默喝茶,看到桌上的春雷琴,忽然心中一动,问道:“这琴我看你喜欢得紧,怎么不要了去?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白玉堂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到春雷琴上,摇摇头,道:“这琴堪为传世之宝,我就是拿了去,又能保管多久?螃蟹说的对,还是收在皇家合适,若是流落民间,万一不小心被哪个不长眼的伤了毁了,岂不是罪过?”

      赵祯亦是风雅之人,若真要他送了这琴也未必舍得,方才不过是起了坏心想逗他一逗扳回一局,倒没料到他这般认真,多了看这琴一眼,点点头:“说的也是,太师有心了。”

      白玉堂斜斜睨他一眼,不答。

      赵祯对着琴出了会儿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一亮:“诶,对了,泽琰。”

      “嗯?”

      “下个月是尚美人的生辰,她喜欢商周时的青铜古物,宫里藏的我查过,要么太大太重,要么太过珍贵不适合送她,所以……”

      “……”白玉堂沉默了一瞬,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瞟他一眼,悠悠道:“你果然是个不吃亏的。”

      皇帝陛下笑得云淡风轻。

      “让我想想,”白玉堂歪了歪头,开始搜寻着记忆里合适的东西,“我对青铜的没太大兴趣,家里也没有这类的古物,最多是仿制的小鼎或者香炉,估计也入不了你那美人的眼,岛上的话……大嫂好像有一个,不过她那是用来炼药的,什么蝎子蜈蚣都往里丢过,不如……”

      “打住!”赵祯连忙阻止,开什么玩笑,被那些虫子爬过的东西……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

      “好吧,那就只有螃蟹府了。”白玉堂一摊手,一副黔驴技穷无可奈何的样子——如果他眼里的坏笑能藏得再深点的话。

      “……”心里略略挣扎了一下,赵祯开口:“是什么?”

      “好像是一对青铜酒爵,具体哪朝的我也不清楚。”白玉堂笑着摇扇,“有一回路过时偶尔看到的。”见赵祯一脸的郁卒,便替他把话说了出来,“改天我去一趟拿了给你,放心吧。”

      赵祯嘴角抽了抽,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家太师。

      “诶对了,”正当他内心纠结的时候,白玉堂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不复轻快,多了几分镇重,“我来的时候听到两个宫女说话,好像皇后几日晚上睡得不怎么好啊。”

      “有这事?”赵祯一惊,旁的事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怎么不知道!”

      白玉堂挑挑眉,看着他没接话。

      赵祯眉头皱起,心下微怒:皇后有恙这种事居然无人来报?真是岂有此理!他与皇后相伴十余年,心中极是看重,听得此言如何不担心?当下便要叫人。还没等他出声,白玉堂却抢先开口,吩咐了一句“拿纸笔来”,赵祯一愣,就听他道:“皇后贤德,定是觉得这点小事不值得劳你费神,免误了国事。你也别怪那些宫人,反让皇后难做,白费了这一片仁心了。”

      白玉堂的语气难得的低缓,只因对这位深宫中的皇后心中尊敬:当年自己与那人之事被那些言官说得不堪,赵祯虽有心周全却碍着礼法,是曹后善言开解,方让他下定决心算是认可,也堵了那帮腐儒的嘴。白玉堂向来恩怨分明,昔年曹后的一言之恩,他与展昭一直记在心里。

      心里想着,纸笔已经送了来,他一面提笔写着,一面道:“我写一张方子,你着人配了吧,这香叫无尘,晚上点在房里,最是安神定心,也没什么后遗症,随时可以停用。”

      赵祯看着他下笔如飞,想起曹后模样,不觉心中有愧,轻叹一声:“泽琰,多谢了。”

      “你既叫我泽琰,又何必言谢,”白玉堂微微一笑,放下笔递过方子,“于公于私,这都是应该的。”

      赵祯接过看了看,见这字迹行云流水,收发转折之处难掩飞扬跳脱,不觉一笑,那几分担忧也散了些,道:“你的字还是那么嚣张啊。”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折扇一展,龙飞凤舞的“风流天下”便出现在赵祯眼前。

      默默对比了一下扇上草书和纸上行楷,赵祯额上青筋跳了跳,暗自嘀咕了一句“这扇子不是被展昭没收了么”,便转了话题:“这方子你写得倒顺手,用过?你也睡不好么?”

      摇扇的手一顿,白玉堂笑容僵住,随即神色便黯了下去,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是我,是猫儿。”

      “他怎么了?”

      “还不是冲霄那回,这辈子最对不起他的,就是这事了吧……”白玉堂垂眸,掩去眸中痛色,却遮不住唇角苦涩的笑意,那一段被血色浸透昏天黑地的日子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即使已经过去数年,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最开始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睡着了也很容易被噩梦惊醒,一旦醒了就再没法合眼。我知道他是吓怕了,可偏偏身上裹得跟粽子似的,昏昏沉沉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什么也做不了……”

      他摇摇头,似乎想努力地将那些画面甩出脑海,定了定神,用力握紧了手中折扇:“后来狐狸看不过去给他灌药,大嫂又给配了这无尘香,每晚睡前点着,才略略好些,虽然仍是睡不踏实,但好歹能合上眼。再后来我身子好了些,能坐起来了,每晚就弹首宁神的曲子给他,再加上这香,前后拖了有八九个月才算好了。”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心里总算轻松了些,看向赵祯,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这香现在也一直在屋里常备着,我能不熟么?”

      赵祯静静听着,试图想像出那段昼夜难分暗无天日的时光他们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但无论他在脑海里怎样描绘,始终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始终无法介入他们之间——无论悲喜无论生死,他们之间,从来就容不下旁人的存在。

      “你……你们,可有后悔?”

      “后悔?呵,我白玉堂做事,从不后悔,猫儿也一样。”扬眉一笑,方才的阴霾与沉重霎时一扫而空,此刻在赵祯面前的,又是那个风华绝代意兴飞扬的白玉堂:“为国为民,原是我辈本份,这道理猫儿懂,我也懂。家国天下,总是比个人性命来得重要,就算真的死在那里,我也绝不后悔,就是重来一次,我也一样会去那冲霄楼!”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啊,太骄傲!”赵祯了然地笑笑,又问了一句:“可你既然明白,后来又为什么非要辞官?”

      “辞官有辞官的好处啊,不用当值没有拘束,爱做什么做什么,哪里不好?况且,我人不是还在么?这些年明里暗里,替你和包大人办的事儿也不少吧。”白玉堂勾唇轻笑,满是戏谑,
      “有些事情,只有我这种江湖人才能做啊……”

      赵祯略一挑眉,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好了,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白玉堂拂袖站起,整了整衣裳,道:“你还有折子没批吧,不扰你了,省得外边的言官听说了又嚼舌头!”

      赵祯笑笑没说话,知道他对那群言官不待见得紧,只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这时候也快传膳了,不留下一起?”

      白玉堂摇头:“不了,现在还不想吃,回去看看府里家里有没有事,猫儿不在,开封府我得盯着。”说罢也不待他再开口,略躬了躬身,转身自去了。

      赵祯看着他一身白衣如雪,于园中渐渐远去,衬着满目青翠,格外的光彩夺目,虽然见得多了,却还是忍不住暗暗赞了一声,低头看到桌上的方子和春雷琴,将方子拿起折了放进怀里,回头吩咐:“将琴带上,去皇后宫。”

      亭外绿竹随风摇曳,沙沙作响,赵祯听在耳中,只觉分外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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