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莫双。

2、下

　　005.
　　夏初不知道自己和程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自从那天在奶茶店自己不受控制的一句“虽然我很介意成为替身，但我觉得，试试也无所谓“开始，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了。
　　现在想来，那时自己所想的应该也只是「大学找个人给自己温暖」这样及时行乐的随性之想吧。辛泽对待池末无微不至的温柔每每落在自己眼中都是世上对爱情对青春最华丽的描述，自己确实期冀着那样一个人能够给自己温暖。
　　所以便那样答应了。

　　并没有刻意得去告诉谁，可校园就是这么的小，谁都能够看得到。
　　程皖每天上午和下午最后一堂课下课必然会在自己的教室门口静静等着自己，穿越大半个校园的距离，纯白色的耳机线在衣领缠绵，日光里那个笑意零碎的挺拔少年，成为经管院每天最温暖的风景。
　　然后他们一起吃饭，或是食堂或是宿舍旁堕落街上不知名的摊贩，或说或笑的谈论着自己一天生活中的有趣的事情。不过大多数时光都是男生笑的灿烂说得开心，女生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不时给点附和与评论。
　　如果是悠闲的中午，便在校园景色优美的小花园里手牵着手彳亍。阳光绚烂的午后，粼粼的池塘边长椅上，女生枕着男生的大腿睡的正酣。
　　如果是阒静的傍晚，也会特地绕到小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休息一会儿，看池塘里的小鲤鱼欢趣得为一撮面包絮而大打出手，看一旁慵懒的小乌龟最后从争抢着的鲤鱼群旁一口将面包絮吞下然后满足的游回石下继续一动不动，水面上浮起的串串气泡像他优哉游哉的打了个嗝。
　　然后夏初便会跟着程皖，到不知哪个院哪栋楼的某个教室自习。她不知道程皖是从哪找到的这个教室，偌大的教室有着空调，却除了他俩空无一人。书页翻过的声音变成了唯一的声响。自己做题瓶颈的时候会趴下来侧着脸看着身旁男生画着方方正正的工程图，男生看到女生茫然的目光总会好笑的揉揉她早已乱糟糟的长发，接过她的课本认真得看起来。

　　下雨天会贴心的跨越几栋宿舍楼来给自己送伞。大热天会提醒自己要注意不要中暑了。
　　自己忙起来便忘记看手机于是没有消息的双休日晚上便会看见他等在自己宿舍楼底下，看见自己也只是揉揉头发随便聊了几句并没有抱怨与责怪什么。

　　夏初每天享受着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的时候，心里总是在告诉自己，他只是在向自己向他自己证明一些什么而已。
　　他乐的费心，自己也乐的享受。这是一段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感情。
　　只是偶尔遇见池末和辛泽时，虽然辛泽每次看到自己都言笑晏晏，可池末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眼神总让她忐忑不安。
　　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和程皖并没有做什么惹到她，可池末的眼神奇怪确实是从自己答应程皖的那一天才开始的。最后干脆甩甩头不准备再去在意。
　　池末也慢慢神色正常了起来，像是终于跨过了那道槛。

　　006.
　　临近暑假的那段时间，是高考季也是毕业季。
　　整个世界都开始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起来。
　　那天刚好四个人都凑齐了，两两一排在校园难得的悠闲。天气炎热的有点让人受不了，热气蒸腾，视线都被扭曲。
　　池末蔫蔫的提议着去甜品店坐坐得到了一致的同意。
　　就在初行的那刹原处传来沉闷的重击声然后便是人群的尖叫。
　　信息传过来已经是一分钟后了。

　　致远楼上一个研究生学长因女友分手终于在这个炎热的窒息的夏日，被绝望压得无法喘息，选择了跳楼来结束生命。
　　“这个社会……”池末摇摇头，看见程皖骤然凝重的脸，没有继续说下去。
　　辛泽只是把手搭上程皖的肩，安慰的拍了拍。
　　夏初也有点出神，魂不守舍的呢喃着，“真可怜。”
　　“嗯真可怜。”看两个男生都没有答应，池末便接了下来，“不过由于一个女生，也多少有点软弱了。”
　　“不，我说的他女朋友。”夏初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像是被揭开了什么恐怖的面纱。
　　程皖回头看着眼神空洞的女生，目光里有着看不透的复杂。
　　池末微微眯起眼，眼瞳的光芒像是夏日的骄阳有种窒息的危险，她刚准备张开口便被辛泽狠狠攥紧了手。
　　辛泽依旧言笑晏晏，“我们还是早点去吃甜品吧。”
　　这一路，四人各怀鬼胎，走的十分忐忑不安。

　　那天也是夏初与程皖的第一场争执。争执的原由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夏初吼出那一句“你管我？我不就是个替身么？”的时候有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在一起以来第一次提及「替身」这个词，几乎快被时间活埋的记忆混合着少女的泪水一起涌上，男生惊诧在原地，久违的安静了下来。
　　——啊对的，当初确实是因为池末而在一起的。
　　那现在呢？已在一起近半年的现在呢 ？
　　男生看着面前第一次哭泣的少女，目光从倔强得拼命睁大的泪眼看向因压抑而紧紧咬着的双唇。
　　还是那样的倔强与好强阿，这一点还是如此的与池末相似呢。
　　可除此之外，却好像找不到类似的相像了。
　　外表和池末一样的高挑，身材却比池末要明显更像个女人；原以为和池末一样的对外界充满戒备，后来才发现要比池末更加的抗拒外界，抗拒到毫不遮掩得将戒备与警戒放在眼睛里，不给予任何人接近的机会；原以为和池末一样的独立，却发现是比池末要个人千百倍的独立，没有人强迫接近她的话，她完全可以离开任何通讯不发一言的生活。
　　乍一看相似的个人，在长时间的接触下棱角分明，一举一动都拥有着自己特别的韵味。
　　“早就……不是替身了。”
　　程皖看着面前倔强的少女，她一直在心中像朵木芙蓉般的独傲。
　　“抱歉了今天是我最好朋友的祭日我心情不好。你和池末不一样。”他微微曲着腿，直直得看进夏初朦胧的泪眼，认真郑重得重复了一遍，“你和池末不一样。”
　　“夏初，你就是你。”
　　带着浅浅的笑意，男生轻轻倾下身，温柔吻下脸颊上那颗刚刚夺眶的泪珠。

　　曾经幻想中的完美温柔浮现，是期慕中辛泽那般描摹的青春最夺目的光泽。
　　夕阳把天际氤氲成绛红的色彩，倾盆的温柔稀释了酷暑，稀释了闷热，稀释了矛盾，也稀释了字词中“好朋友”“祭日”带来的巧合感。
　　夏初早该意识到，Z城那么小的城市是不可能存在任何巧合的。要存在，那这世上最大的巧合便是和他的相遇了。
　　夏初后来才知道，这夕阳余辉下的泪珠之吻只是他们爱情的回光返照。

　　007.

　　Z城是个风景秀丽的小城。
　　是的，小城。小到整个城市只有两所普通高中便能满足全城的教育需要，小到父母只是出门买个菜，回家便能告诉自己今天菜场同买一条鱼的母亲的儿子和自己一个班、最近的一次小考排名多少。
　　时隔一年，夏初终于回到了这个小城，感觉很是复杂。
　　同学共同去看老师的那一天，她没有去，也没有同学通知她参加。明明是全校文科的状元，是全校的骄傲，却像被谁擦去一样，无人知无人晓。
　　她站在自己家阳台的落地窗前，看着自己曾经的同窗欢笑着走进校园，心头蓦地便紧致了起来。
　　像那个炎热的午后，有一种窒息的沉闷。

　　那一天还是谢悬的20岁生日趴。
　　KTV的包厢里，一大帮男生在迷乱的霓虹下嘶吼着寂寞的悲伤情歌，整瓶整瓶惯着成箱的啤酒。
　　没过多久就已经有人不济的瘫软在角落不省人事了。
　　程皖算是较为清醒的几个了，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挣扎着起来摸索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屏幕虚弱的亮了一下便灭了。
　　他勾过寿星的脖子，“兄弟借一下手机，我要给女朋友报备一下。”
　　“哎哟你小子也栽了啊，”谢悬随手又拿过一瓶酒，“把这瓶干一半就给你。”
　　男生不客气的接过，一口便是一半。
　　“哟呵，直接把嫂子喊过来玩啊。”谢悬掏出手机直接扔过去，“接着。”

　　输入那串滥熟于心的号码，播出的面板跳出的人姓名是江锦年。
　　江锦年。
　　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可夏初……
　　想起辛泽微微蹙眉的那句辛泽“Z城那么小，竟然有学妹考过来而我们不知道。”
　　想起池末有天半开玩笑的那句话，“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哟，她那么独立的一个人。”
　　他惊恐的挂了电话，看着已瘫软在沙发上有点微醺的谢悬。
　　有预感，他们之间一直窝着藏着的那个惊天大秘密就要解开。

　　他颤抖着手，再次按下了拨出键。
　　漫长的等待声后，少女如冰雪般的声音轻轻响起。

　　“喂？”

　　今晚喝过的酒气一齐涌上，胃里翻天覆地般的翻搅着。
　　他没有说话直接挂了电话，扶着墙跌跌撞撞的冲进卫生间扶着洗手台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江锦年。
　　只觉得嗓子热辣辣的烧着。
　　夏初。
　　自己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
　　原来是同一个人。
　　他扶着墙瘫软在包厢门口，包厢里传来阵阵嘶吼像汹涌的海水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
　　江锦年。夏初。
　　谢悬。
　　颜……轻。
　　各种各样的人名在自己面前闪过，他无法消化这样的事实，这样的冲击。
　　谢悬。
　　他眼前一亮，扶着墙再次起身，推开门直接冲到沙发上，拎起谢悬的衣领，较好的面容都因过于激动的情绪而扭曲。
　　“你他妈别喝了，醒醒！”
　　“江锦年他妈是谁！”
　　“害死颜轻的人为什么会在你的手机通讯录里？”
　　“你他妈究竟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给我说啊！”
　　“说啊！”

　　包厢里霓虹灯依旧灼眼的闪烁着，迷离了世界迷离了记忆迷离了谢悬的目光。
　　“阿年啊……”
　　他缓缓呢喃着，像是说着最珍贵最久远的传说。
　　“阿年是我最爱的女孩了，可我最后还是放走了她。”

　　那天深夜，程皖失魂落魄的走到自己家楼下，嘶吼着自己名字让自己下来。声音在午夜寂静的小区回荡，格外的撕心裂肺剜心割骨。
　　他看着自己，双眼通红，奔腾的酒气中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江锦年。”
　　那一瞬，她便知道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那个暑假，无论是夏初还是程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

　　008.
　　要不是池末相约，自己恐怕这一辈子都很难与他们三人见面了。
　　而这次邀约，也已经是开学的三个月后了。

　　“他们都说我和你像。”池末依然如以往那般总让自己捉摸不透，“其实我很讨厌相像的人。”
　　“你想说什么。”夏初没有接话，一脸的戒备。
　　“嗯也没什么。”池末耸耸肩，“我就觉得你和程皖都挺可怜的。嗯这事情吧程皖理智上可以接受，情感上有点困难，你总得给他一些时间。”
　　“关于颜轻的事情，程皖比你清楚的多。他只是不愿相信没法接受那样一个理由，所以怪罪到你头上而已。”
　　“嗯还有，程皖不是颜轻不会信任你依赖你傻乎乎的把你害了还不知道，也不是谢悬自卑到就算爱你也不敢拥抱你。”
　　夏初隔了很久才回答，笑得若有若无丝许嘲讽，“你知道的还真多。”
　　池末依旧神情淡漠。
　　“对了，我是觉得。清高是件好品质，我爱你这样独立清高的妹子。可别让自己在乎的人离你太远，适当的时候还是主动低低头吧。”
　　“又讨厌又爱么？”夏初看着池末淡漠的神色，突然笑了起来，“你都这么关心我了，我不回报一下也说不过去吧。”
　　“池末，你到底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喜欢辛泽，男女朋友的那种喜欢。”

　　009.
　　程皖不是颜轻不会信任你依赖你傻乎乎的把你害了还不知道，也不是谢悬自卑到就算爱你也不敢拥抱你。
　　——真的么。
　　——能相信么。
　　——自己，真的喜欢他么？
　　——自己，又真的需要首先低下头去寻求原谅，才能换来这一场感情么？

　　在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抬头看着阳光绚烂的窗外空无一人的走廊的时候，在路径小池塘看甜蜜的情侣在长椅上热吻的时候，在突然下雨的下午走出教学楼没有带伞不知所措的时候，在宿舍的窗边坐着望着楼下
　　一天也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的时候。
　　没有他的世界，宛如失去了一切色彩与声音。
　　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小小王国，看着外面人来人往潮起潮落，不知如何融入。

　　为什么要把我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拉出，为什么要在我习惯了你们热闹的圈子时将我抛弃。
　　却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早已离开多年的传言。

　　已经忘却孤独很多年了。
　　时隔经年，这样的孤独这样的无助这样的黑暗嗜心嗫骨。

　　程皖你知道么。
　　当初我有多习惯你，现在我就有多恨你。
　　有多，想你。

　　010.
　　夏初去找程皖的那一天刚好是那一年的立夏。

　　那天程皖正和池末辛泽在小花园的方桌上聊着天，初夏的日光洒在笑得灿烂的少年身上，让夏初熟悉的想哭。
　　好像有大半年没有看见他了。
　　平时还没有觉得相遇是一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离开之后才发觉是多么可贵。
　　池末最先看到了她，嘴角绽开的笑容第一次干干净净的表示鼓励。她拖着辛泽站起身，对夏初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离开了小花园。
　　程皖立刻知道是谁来了，离得很远夏初也能知道他此刻全身肌肉正绷紧到了极点。

　　又是一片阒静。
　　之前还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会有阒静出现，那时的阒静舒适得让人享受。而现在，却让人窒息。
　　“抱歉。”
　　还是夏初最先开了口。
　　她低着头，不敢靠近，保持着刚刚那样遥远的距离。
　　“我不该把一切都瞒着你不让你知道，可我也真的不是刻意瞒着你，颜轻死了之后，我被世界排斥孤立到了现在，早已忘了相信别人依赖别人把心事告诉别人的能力。”
　　“我真的不知道你就是颜轻口中那个生死与共的死党。”
　　程皖的眉毛似乎挑了一下。夏初赶紧解释，“颜轻也真不是因为我才跳楼轻生的，所谓「殉情门」都是传言，我知道的也和你们一样，只有那一条「对不起」短信内容而已。我那么喜欢那么佩服颜轻学长，怎么可能会甩了他呢。”
　　“所以，如果你之前就知道了那个死党是我，你会怎样？”
　　“唔你想听真的还是假的？”夏初考虑半天，小心翼翼的问着。
　　刚出口便看见男生好不容易好转的脸色立刻黑了几分，夏初心里一悸度量了一下现在的情形还是不敢说假话，“你也知道我的性格的，你也知道我改名夏初就是为了和过去撇清，重新开始的。嗯……所以……我要知道你就是学长口中那个死党的话……嗯，肯定会用尽一切方法不让你知道我的存在的。”
　　程皖直把清高孤傲的少女瞪得低下了头愧疚了往后一连退了好多步才冷哼一声，“谢悬又是怎么一段感情？”
　　毕竟高傲惯了，女生摆低姿态嗫嚅几句，就忍不住把头昂了起来。
　　“我都没去追究你高中的一恋二恋三恋四恋，你凭什么追究我的感情史！”
　　“没有三恋。”
　　“啥？”
　　“我和你一样，这次也是三恋。”

　　“啊喂，你不生气了吧？”夏初小心的走进了几步。
　　男生起身，似是哼了一声，倚在了附近的梧桐树干上。
　　“喂。”
　　“我都主动过来求原谅了你还不领情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多么清高不愿主动开口的人。”
　　“都给你大半年时间调整了啊，你别告诉我你还没接受。”
　　“那你的小心脏也太过娇弱了啊。”
　　“不能这样的……太欺负人了。”
　　“你把我养成习惯了又一个人走掉也太不负责了吧，就算我只是替身时间久了也不能这么无情的啊。”

　　男生叹了口气，看着梧桐树叶间细碎的阳光，“我说，今天是立夏啊。”
　　女生也停下来若有所思，“真正的夏初阿。好像是池末生日？”
　　“你竟然还记得。“他似乎在笑，”晚上一起过来庆生吧。”
　　“咦？”
　　“我说，” 男生揉揉女生随意披散的头发，“我要还把你当替身，那天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颜轻的事要不是你给我那重重一击，我或许现在还无法走过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也得感谢你了。”
　　“我听谢悬说了很多你那年的情况，你也好辛苦。”
　　“夏初，回来吧。”

　　初夏的风轻轻扫过，女生看着男生笑意零散的双眸，忍不住笑了。
　　夏天，真的快来了。